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猫鼠】映剑山河 第一部 峨眉雪 作者:长月为觞 ———————————————————————————— 第一章 入蜀 夜沉无月,树林里一片漆黑,就连风都静止了,死寂得没有一丝声息。 林间夜枭静静地立在枝头,可夜视的双眼敏锐地扫视着身下的领地,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振翅跃起,扑扇着带起一阵细细风声,消失在夜幕之中。 片刻之后,林中响起了一阵粗重的喘息,紧接着一条漆黑又瘦小的人影从林中蹿了出来,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跑到一个地方停下,一面大口喘息,一面扶着树向后看去,好像有人在追他似的。 没有看见身后那如幽灵般的火光,那人松了一口气,低低地“呸”了一声,转身欲走,却猛地看见一张惨白的脸挂在身后,空洞的眼血红的嘴,就在他的眼前。 “啊——” 一声惨叫划破树林的寂静,一片白影无所依凭,就这么空空荡荡地飘在半空,那人骇得脚也软了,连连后退,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扑通一下跌倒在地,顿时心胆俱裂,嘶声惨叫道:“鬼啊,有鬼啊——” 不知何处传来轻微的“嚓嚓”声,好像什么东西在石头上磨着。那人只觉身上汗毛炸起,一股阴冷之气从皮肤上直接渗进骨子里,有什么东西湿湿滑滑的,盘在自己脖子上,又顺着领口往脊背上爬去…… “嘭!” 猛然一声响,一团幽蓝色的火光在他身后三丈左右的位置绽开,映出周围狰狞枝桠,看起来就如同鬼爪般缓缓向他逼近。 “啊——”那人又是一声惨叫,似乎已被吓破了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全身哆嗦着,忽然一阵阴风轻飘飘地掠过身侧,又听一个尖尖细细的女声传来,“曹老三……曹老三……” 声音飘飘忽忽,真如从地狱里传来的勾魂之音似的,那曹老三脸色惨白,嘴唇发青,还未说话,就听那女声又道:“你罪恶滔天,今日便要将你拿进十八地狱,你可还有话说?” 那曹老三吓得全身一抖,连声道:“不不不,不要、不要杀我……”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女声幽幽一叹,突然猛地拔高,一下子尖厉起来,“官银在哪里!” “官银、官银……”曹老三喃喃两遍,突然神情大变,仿佛想到了什么比面前这些鬼声鬼火更可怕的东西,连连摇头,满眼惊恐,“不不,我不能说、不能说……” “若是不说,立刻便要你下地狱去!” 曹老三全身一震,脸色顿时如死灰一般,突然又是一抖,双眼瞪大,整个人如被抽去了骨头似的软了下去,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一片死寂。 他背后的那团蓝色鬼火晃了晃,突然变成了正常的红色,接着缓缓朝前移动,这时才能看清,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鬼火,而是一根被人拿在手里的再普通不过的火把。 来人一身朴素蓝衣,身材挺拔,剑眉星目,分外的英武俊朗,他一手火把,一手一柄黑翘长剑,从暗处走到曹老三面前,低头打量片刻,不由得皱了皱眉,“死了。” “死了?”背后传来另一个清朗男声,就见那挂在半空的白影忽然飘了下来,走近火把照明范围内这才看见,那是一个白衣男子,手中也是一柄银白长剑,面上更是带着一个惨白的鬼面具,只在眼下用墨笔勾了几笔、嘴上用朱笔划了几划——这幅打扮,大半夜的荒郊野岭,不被当成鬼才是怪事。 白衣人抱着剑远远看着,没有过去的打算,似乎嫌弃着那具死尸,“怎么死的?” 蓝衣人摇了摇头,半蹲下来,将火把靠近了曹老三的尸体,凝神看了看,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黑,不由得皱起了眉,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团东西来,一抖,竟是一大块蓝色绸缎,简单地在手上一绕将手包住,捏住他的下巴,扳开他的嘴细细看了看,这才站起来,顺手将那绸布一扔,“中毒死的。” “什么毒?” “不知道。”蓝衣人看了看天色,想了想,道:“先走吧,回头找官府来收尸。”顿了顿,接道:“这里已是峨眉山的范围了吧,在蜀中,论起用毒来,我们没必要自己瞎猜——唐门你有认识的人么?” “呃……”白衣人迟疑了一下,虽然戴着面具看不见他的神情,但眼神却是略微一闪。 蓝衣人看得分明,不由得一挑眉,“看来真是有的啊,白五爷果然风流啊不,交游满天下,展某佩服。” 过蜀道,入蜀中,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满耳的蜀语,满口的蜀味,让第一次入川的展昭感觉分外新鲜,倒是白玉堂不知为何总是一身别扭——尤其是在进入成都府城后。 这一次他们千里迢迢地奔赴蜀中,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一宗大案。上月初,陕西道上一大笔官银被人半路劫了,官家震怒,令开封府全权处置,包拯便派展昭白玉堂二人去追查。二人也不负期望,一路寻踪觅迹,翻越秦岭经过天险栈道,进入蜀中,却在茫茫山林里失去了目标踪迹,只找到一个替他们打下手的曹老三——本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线索,谁料他竟半道死了,线索断绝,他们无法可施,只得往府城去寻个帮手。 而他们要找的,除了当地官府之外,还有另外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在蜀中的分量绝不在官府之下,在江湖也是声威赫赫,那就是蜀中唐门。 唐门乃是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世世代代精研毒药与暗器之术,出尽高手名家。只是唐门亦正亦邪,向来随自己高兴行事,且家规甚严,门下弟子不过家门三关不得出江湖,出了江湖也不得惹是生非,一年之内必回家中,否则将受到极为严厉的家法惩处——故而江湖之中少有唐门弟子走动,但每一个都有一身绝技,独步江湖。 展昭为南侠之时,虽然行走江湖,却从未与唐门有过交情,只是神往已久,此次进入蜀中,对能亲身拜访颇为期待,只是白玉堂么…… 白玉堂自三宝之事过后,被官家小惩大诫,罚在开封也领了个四品护卫的官儿,只是不给俸禄,要他做三年白工。 白玉堂对这种小孩子般的手段分外不屑,对那点子俸禄也着实看不上眼,反正每个月陷空岛都会送来大笔的零花钱,于是他便安安心心地留在了开封府,有事做事,没事就和展昭打打架喝喝酒,日子竟然比过去还要有声有色。一晃已是一年多,两人的关系也早已不似最初那时的剑拔弩张,虽然偶尔吵吵打打,但总体还是甚为相得。 一年多以来,两人联手办了不少案子,对彼此的了解也愈发深刻,展昭自然能够察觉到白玉堂的怪异表现,新鲜玩意儿也不看了,风土人情也不聊了,只闷头赶路目不斜视,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和他认识这么久,展昭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大是好奇,目光一转看见前边不远有一家大酒楼,门面气派人来人往,心下一动,唤道:“诶,五弟。” 白玉堂脚步不停,只微微侧过头,“怎的?” “这会儿已经中午了,”说话间,两人已刚好走到那家酒楼门口,展昭停下脚步,伸手指了指,“不打算先吃点东西么?” 白玉堂转头一看,门额上大大的“蜀江春”三字入眼,嘴角抽了抽,又看向展昭,“在这儿吃?” 展昭又看了一眼那酒楼,道:“我看这家还不错,五弟意下如何?” 白玉堂望了望天,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一横心,哼了一声,瞪了展昭一眼,大步走进了楼中。 展昭挑了挑眉,心中玩味更甚,连忙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就听他冷着声音吩咐要二楼雅间,小二自是有眼力的,一见他这般气度就知道来者不寻常,连忙恭恭敬敬地在前头领路,将他们引上二楼,又特特挑了个临街的房间,点头哈腰地请他俩进去,还未开口问,就听白玉堂道:“两坛女儿红,拿手菜尽管上来。” “要得,二位爷稍等。”小二一口蜀语,笑眯了眼高声答应,麻利地擦了擦桌子,给两人倒上茶,转身出去了。 他两人自昨夜设计了曹老三之后便马不停蹄地直奔了成都,着实劳累了,展昭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蜀中景致,果然与汴梁大不相同。” 白玉堂心情显然不怎么好,听展昭如此说,不由得哼了一声,“敢情猫大人这是游山玩水来了,闲得很么!” 展昭张了张嘴,有些无奈又有些莫名的雀跃,摇头笑道:“五弟这是怎么了,谁又招惹你了,火气恁大。” 白玉堂下意识地想说“除了你还有谁”,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对,不由得暗恼,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忽听外边传来什么声音,再细细一辨别,不由得脸色微变,豁然站起,转身一溜烟地蹿出窗外,眨眼就没了人影。 这一下变起突然,就连展昭都没能反应过来,目光刚刚追着他出去,就听“砰”的一声,雅间的大门被人大力推开,“五哥哥!” 展昭额上青筋迸起,突然明白白玉堂的异常都是为了什么,不由得暗暗咬牙——死耗子,有本事惹事,有本事别跑啊! 进来的是一个极为明艳的少女,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紫色长裙,腰间系着一块玉璧,手上戴着一条细细的红绳,头上斜插着一支缀了彩色琉璃的金色花佃,是个蝴蝶模样,双翅随着她的移动而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能乘风而去。她急匆匆地闯进屋里,一双眼在屋中一扫,没见到自己想找的人,不由得狠狠一跺脚,一口熟练的官话,骂道:“该死的耗子,居然又跑了!” 展昭端坐不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少女骂了一通,气也出了一半,明眸一转落在展昭身上,上下一打量,露出一丝笑意来,整了整衣裳,款款迈步走到展昭面前,施然行了一个万福,低了眉眼,竟然一眨眼就变成了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温声道:“这位公子,可是展昭展南侠么?” 展昭毫不意外,来者既然能知道白玉堂在这里,自然也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便微微一笑,点头算是回礼,道:“正是展某,姑娘请坐。” 少女在旁边位置上坐下,又将展昭细细打量一番,轻笑道:“久闻南侠君子之风,与寻常武林人士大不相同,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 “姑娘谬赞了,”展昭笑得温和,看着少女行走坐下的动作姿态,目光微微一闪,“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少女眨眨眼,微微一笑,露出一丝俏皮神色来,“猜猜看?” 展昭笑意不减,道:“在蜀中,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我与五弟的落脚之处还与五弟相识的人,展某斗胆猜测,姑娘可是姓唐?”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拍手道:“好个南侠,不愧是南侠,唐门唐宇婷,今日有礼了。” 展昭神色微微一动,眼神往旁边一飘,默然片刻,又笑道:“展某听闻,当今唐门家主唐峥前辈膝下有二子一女,女儿从小聪慧,天资极佳,深得家族器重,不知可是姑娘么?” 少女唐宇婷微微掩住了口,眼波流转,定在展昭身上,笑道:“都说君子讷于言,没想到南侠口才也是这般的好。” “呸,他好什么好!”突然从窗外传来一声低斥,两人眼前白影一晃,白玉堂居然又飘了回来,在自己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瞪,怒道:“爷就知道你这贼猫死性不改,见了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当年三儿是这样,现在还想勾这唐家丫头!” 展昭起初还是一脸惊讶表情,睁大了眼看着他,“你怎么又回来了?”紧接着就听他连珠炮似的数落了一大通,不由得哭笑不得,扶了扶额,道:“五弟……我与丁姑娘只有一面之缘,那场比试也是被他二哥设计的,那事我也没答应,早就解释过多次了,你怎的还记着……” 白玉堂冷哼一声不理他,转头看向唐宇婷,微微皱起了眉,“你……” 唐宇婷眼巴巴地瞧着他,一脸的幽怨神色,见他终于转过来看了自己一眼,嘴巴一扁,眼睛水汪汪的立马作势要哭,“五哥哥……” “打住!”白玉堂就跟被针扎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你你你有话就说,你好歹也是唐家二小姐,在外边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唐宇婷眨着眼睛,“外边?蜀江春是唐家的产业,你忘了啊?” “我……”白玉堂本想反驳,却在半道噎住,不由得又瞪了展昭一眼。 展昭望了望屋顶,伸手握住白玉堂手腕将他拉下来坐好,又将茶杯递进他手里,“赶了半天路了,不累么,喝杯茶歇歇。” 唐宇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将手撑在桌上,托腮笑道:“我去年还听说御猫和锦毛鼠闹得天翻地覆,怎么一下子就变好了?” “谁跟他好!”白玉堂瞪她一眼,目光闪烁,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这丫头不在家呆着,跑出来干嘛了?” “我还想问问你们呢,不在开封跟那包青天干活,大老远的跑来蜀中做甚?” 两人闻言,对望一眼,白玉堂扭过头去不开口,展昭认命苦笑一声,转头看向唐宇婷,道:“此来,正是公务在身,而且还有事要请姑娘相助。” “咦?”唐宇婷睁大眼睛,奇道:“我唐门多年未有弟子出江湖,更与官场无涉,怎的和你们的公务扯上关系?” “不是与唐门有关,而是我们……”展昭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白玉堂一眼,白玉堂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耸肩,接道:“我们在查一笔官银失窃的案子,追到了蜀中,在峨眉山脚下拦下一个人,是个跑腿的小角色,本想问点什么出来,可他却中毒死了,所以找你看看,能不能从毒药上发现点线索。” “哦,”唐宇婷恍然,点点头,笑道:“这个容易,我去看看便是,人在哪儿?” “尸体已经由当地官员护送过来,他们脚程慢,估计晚点才能到。”展昭接过话头,微笑道:“姑娘仗义相助,展某感激不尽,等人到了会再去府上请姑娘的。” 唐宇婷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了什么,道:“诶,你们不跟我回府里住么?”一双明眸如水,又落在白玉堂身上,“五哥哥……” 白玉堂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还未开口,就听旁边展昭温声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我们公务在身,不好叨扰,改日定会登门拜访的。” “不成!”唐宇婷脸一沉,道:“你们若是不去,我就去给官府驿馆下毒——你应该知道,在这里,我唐家想做什么,都是易如反掌的。” 展昭目瞪口呆,他见过的女子不少,温柔的婉约的大方的侠气的样样都有,可从未遇到过这样明明是邀请却要做出威胁态度的,一面暗暗咋舌,一面却不自觉地瞥向白玉堂——他为什么觉得,这家伙的性情与她竟是一般呢? 他脑中闪过许多画面,一时没有出声,一旁白玉堂却与她是旧识,此刻哭笑不得,瞪着一双桃花眼,道:“怎么着,你还想毒死我俩不成?”不等她回答,又接道:“那也得看你功夫到不到家。” 少女顿时红了脸,也不知是急是气,咬牙道:“死耗子!你就不能让我一次!从小就欺负我,如今倒还变本加厉起来!” 白玉堂望天,“爷怎么欺负你了……” “你、你还好意思说!”唐宇婷眼圈一红,看样子是要哭的模样,却不是看向他,而是一把拉住了旁边展昭的袖子,道:“展哥哥,你倒是评评理,当年他随闵姐姐他们来唐门做客,爹见他生得好,功夫也好,就想招他做女婿,可他呢,当场就拒绝了,而且当天晚上就跑了,当时、当时我才十一岁啊,虽然本也没什么想法,可、可真是丢脸死了!” 少女泫然欲泣,伤心不已,展昭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她,正色道:“姑娘不必难过,以展某看来,五弟他生性无所拘束,是个四海为家的洒脱性子,武功人品自不必说,又最是个眼里容不进沙子的性格,这江湖事多,他总要管上一管;而唐家素来独立江湖之外,若即若离,姑娘蕙质兰心大家闺秀,未来的夫婿应当也是位飘然世外的高人,与五弟并不合适,此番姻缘不成也罢,姑娘还是莫要再想了。” 唐宇婷本想着让展昭给撑腰的,谁料他竟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目瞪口呆,连眼泪都忘了挤,就这么呆在了原处。 白玉堂则更是惊讶,他原以为这猫会趁机戏弄他几句,本已做好了应对的话语,谁知道他居然是要唐宇婷别在搅闹,还把自己大大地夸了一通……自信自傲如白五爷,被他这么一说竟有些不自在起来,原本还看着他,此刻也别过眼神,脸上不知怎的渐渐有了一丝灼热感觉,心里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触动,连带整个心绪都柔软了下来。 别说他们,就连展昭自己,说完这番话也不由得惊了一下,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努力撮合成就好事么,怎么反倒拆了起来?可他却仿佛已经认定了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似的,说得那样理所当然。 三人各怀心事面面相觑,雅间里一时鸦雀无声。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就见那小二端着一大盘子菜站在门口,看着屋里情景——尤其是看见自家小姐也在,不由得呆了一下,又被三人先后抬眼过来盯着,顿时汗毛倒竖,迟疑着不敢进屋,只道:“客、客官,你们的菜来了。” “那还愣着做啥子,赶快拿进来!”唐宇婷最先反应过来,毕竟是自家伙计,怎能丢了东家风度,立刻沉了脸色,换了一口蜀语,吩咐道:“看清楚,记到,以后这两个蝈蝈来,不管干啥子,都一律不准收钱,听到没得?” “蝈蝈?”展昭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偏向白玉堂,问道:“为什么我们是蝈蝈?” 白玉堂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桃花眼微微睁大,有些难以置信似的,盯着展昭半晌,突然“噗”的一声,爆出一阵大笑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弓起了身子连腰都直不起来,索性趴在了桌子上,全身抖个不停,笑得几乎连眼泪都要出来了,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揉着肚子刚一抬眼,看见展昭那七分茫然三分窘迫的模样,又忍不住再次大笑起来。 唐宇婷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愣了半晌,先挥手示意小二退下,又看向展昭,“展……”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说的是蜀语,又改作官话,问道:“展哥哥,他怎么了?” “呃……”展昭拧着眉头,心知自己应是犯了个很愚蠢的错误,并不愿与她细说,只盯着那兀自笑得开心的耗子,隐隐有暗火腾了上来,“白耗子,你笑够了没!” “哈哈、哈哈……”白玉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他说话,又抬眼看来,原本凌厉冷硬的眉眼此刻若春日桃花般灿烂至极,面色泛红,竟是展昭过去从未见过的模样。此刻一眼扫来,展昭不由得一呆,只觉那目光明亮如星,如高悬天幕的北辰一般,轻而易举地刺破黑暗,直入心底。 白玉堂笑声不止,展昭又莫名其妙地发起呆来,被两人无视了个彻底的唐宇婷不由得眉头大皱,一时恼了,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喂,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 “啊……”展昭恍然应了一声,挪开目光,却还有些找不回魂儿,茫然了一刹,还未开口,白玉堂却猛地抬高了声音,“笨猫,不许说!” 展昭终于回了魂,看着白玉堂那仍旧泛红的脸,“怎么了?” “我不许你说你就不许说!”毫不掩饰自己的蛮不讲理,白玉堂才不跟他解释那么多,一双眼里带着威胁却又偏偏满是窃喜,目光一转,瞥了唐宇婷一眼,轻哼道:“小丫头别管这么多,乖乖回家去。” “你、你,你们太过分了!”唐宇婷咬牙切齿,却又偏偏无可奈何,看着白玉堂优哉游哉的模样,恨恨道:“死耗子,你就不能对我好点!” “我干嘛要对你好,你又不是我媳妇儿,”白玉堂脸不红心不跳,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你!”唐宇婷毕竟是个年华正好的少女,哪禁得住他这番话说出来,不由得红了脸,骂道:“谁要嫁你这死耗子,满身的臭毛病谁嫁谁倒霉!你、你就该被人八抬大轿娶回家当祖宗来供着!” “嘁,”白玉堂哼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却并未说什么——若是旁人,敢与他说这种话早已身首异处,只是二人年少相交,关系非比寻常,此刻她又正在气头上,他也懒得理会这无稽之谈,只缓缓站了起来,顺便将展昭肩膀一拍,“猫儿,走了。” 展昭不知怎的有些魂不守舍,被他一拍才醒过神来,应了一声,也站了起来,问道:“去哪儿?” “她家啊,”白玉堂回答得理所当然,扫了一眼满桌动也未曾动过的饭菜,“啧”了一声,“可惜可惜,这样的美味,竟然一口也没吃上。”顿了顿,又看了唐宇婷一眼,桃花眼微微一挑,似笑非笑道:“不过这儿既然是你家的,那自然是不用付账了。” “……”唐宇婷哑然无对,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抬脚要走,才“诶”了一声,就见白玉堂倏然一下自窗口穿出,展昭愣了一下,朝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转身也跟着他穿出窗外,转眼就没了踪影。 第二章 唐门 唐门,会客大堂。 唐门几代经营,府邸建的很是气派,正堂宽敞明亮,主位上高悬着“浩然”二字牌匾,两侧一溜儿排了共十张椅子,此刻展昭白玉堂二人就坐在左侧的一二位上。他们面前的主位上坐着一位中年长者,身材已有些微微发福,裹着一身华丽的锦袍,手上戴着个翠玉扳指,颔下几缕微须,看起来慵懒而尊贵。可在这外表之下,他眼中却隐有精光闪烁,虽然是这么看似闲散地坐着,但全身上下无一处破绽,整个人都透着于江湖磨砺之后的冷暗锋芒。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唐门家主唐峥。在下首右侧第一位上还坐着一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相貌还算英俊,不过在这样的场合却显得有些局促,正是他的长子唐宏。 唐峥此刻满脸是笑,看着客座上的两人,连声道:“哎呀,久闻南侠声名赫赫,唐某仰慕不已,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南侠千万不要客气,此番前来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我让我那女儿带你四处玩玩,蜀中风物与中原大大不同,南侠定然不会失望的。” 展昭陪着笑,道:“前辈过奖了,晚辈万万不敢当。不瞒前辈,方才……” “唐叔叔,”展昭话到一半,突然被白玉堂截口打断,只见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却一片冰冷,把玩着手中茶盏,淡淡道:“小侄虽然几年不曾前来拜会,但陷空岛年年的节礼也未曾少过,叔叔怎的也不与小侄说几句话?” 展昭一见他这脸色一听这话,就知他与唐峥一定有些不对付,微一挑眉,立刻便不吭声了。 唐峥被他一呛,笑脸一僵,却又抚掌大笑道:“多年不见,贤侄性子还是丝毫未变啊。” “唐叔叔也风采如昔,”目光一转,看了对面的唐家大公子一眼,微微皱眉,道:“怎的不见二公子?” 此言一出,那大公子唐宏脸色就是一变,顿时有些怒意,冷冷道:“白五爷竟然不知道么,二弟已是死了。” 白玉堂一惊,“什么、怎么会……”他转头看向唐峥,却见唐峥一脸悲戚,长长一声喟叹,垂下头,涩声道:“是他自己命不好,不小心出了意外——唉,些许家事,不足为人道也。” 白玉堂抿了抿唇,眸色变幻,似乎仍旧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时竟无言以对。而他身旁的展昭冷眼旁观,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心下几番思量,一一扫过几人神情,沉吟片刻,忽然伸手将白玉堂手里的茶盏接了过来,又回头看向唐峥,道:“前辈,五弟他赶了大半天的路,恐怕有些累了。” 唐峥顿时反应过来,忙道:“不错不错,诶,是我疏忽了,二位贤侄莫怪。宏儿,还不快送二位去客房歇下,吩咐厨房排宴,待会儿在花厅为二位接风洗尘!” 展昭并未在意唐峥三言两语间把自己也归入“贤侄”的事情,只从容站起,朝他微微躬身,含笑道:“多谢前辈款待。” 唐宏已经走了过来,对着展昭笑得分外热情,伸手引着连声道“请”,当先领路,往堂外走去。 白玉堂也缓缓站了起来,只是脸色仍旧不好,目光空空的也不说话,只默默地跟在展昭身侧,快要走出门外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唐峥,问道:“唐寒他……葬在哪儿?” “唐门家规,横死之人不得入祖陵,他在城西十里坡。” 白玉堂豁然回头,一双眼冷锐如剑,猛地刺向唐宏,唐宏本来面色不善语气生硬,此刻被他这么一眼看来,顿时心头一跳,喉咙发干,皱起了眉头,连说话都不禁结巴起来,“这是我们唐、唐、唐家的规矩,你、你看我做什么?” 白玉堂默默盯着他半晌,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一声冷笑,袖袍一拂,大步跨出正堂,越过他的身边时停下,侧过了头。 展昭踏上一步,微微皱眉。 唐宏站在原处,全身僵硬,用力挺直了背,却禁不住心跳如雷,“你、你……” “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唐宏,你果然永远也比不上他。” 唐宏脸色陡变,苍白且扭曲,胆怯而愤怒,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白玉堂,嘴唇抖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玉堂冷哼一声,再不看他一眼,径自走远了。展昭看着这一切,并未说什么,只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很快转过屋外走廊,转过弯不见了。 唐家为他们安排了一个独立的小院,院中已有早开的迎春花迎风绽放,浓密的绿色枝条在墙下聚成一团,小小的黄色花朵点缀其上,看上去分外喜人。 展昭进了房间目光略微一扫,暗叹唐门不愧是大族世家,连这客房也宽敞明亮,布置得很是精雅。不过此刻他却无心多看,在桌上将包袱放下便去了隔壁房间。 隔壁的门没关,展昭略站了下,随即走了进去。一进门就见白玉堂坐在桌边,方才的冷厉早已不见,反而是一副呆呆愣愣的表情,似乎陷入某种情绪里,苦苦挣扎不出。 展昭皱起了眉。 方才他在一旁听着,这唐峥应该还有一个儿子,排行第二名唤唐寒,与长子唐宏似有不睦,却与白玉堂曾有过一番交情。如今他乍然得知对方死讯,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看着他脸色苍白神情怔忡的模样,展昭突然一阵烦躁,忍不住略微抬高了声音,“五弟。” 白玉堂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展昭,原本有些茫然的双眼霎时又恢复了精神,见他神情凝重,顿时奇怪起来,“怎么了?” 展昭缓缓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我还想问你呢。” 白玉堂神情一僵,看着展昭,看着他沉静又温和的脸,从进了唐门就一直不曾静过的心也不觉安定了下来,两厢对视,片刻沉默,他轻轻一叹,阖了阖眼,“我——大概六七年前吧,大哥为打通长江一线的商路,带着大嫂、四哥还有我自陷空岛一路溯江而上,就入了蜀中。”顿了顿,他话头一转,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曾有医毒并称二圣么?” 展昭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略一回忆,便点了点头,道:“医圣毒圣两位前辈的传说,即便是如今也依旧流传不休。” “大嫂就是那毒圣的女儿,这一趟来了蜀中,自然是要来会会唐门的。”白玉堂神情平静,展昭却是脸色陡变——江湖传说,当年的毒圣杀人无数,为炼毒甚至不惜抓了活人来试药,曾引起好一场风波,终于在一次江湖正派的联手追杀之下失去了踪迹,从此生死不知。人道是他重伤而死,谁曾想到他竟还留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还嫁与卢方,成了白玉堂的大嫂! 白玉堂将他表情收入眼底,眉头一皱,脸色微冷,“怎么,南侠大人,你不会觉得毒圣流毒天下,连他女儿也罪不可恕吧?” “怎会,”展昭摇摇头,正色道:“江湖传言真真假假,毒圣他究竟是何等样人我等后辈如何能知道,就算他真的杀人如麻,那与他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况且,卢夫人她温柔娴静,”顿了顿,突然想起某次去陷空岛,碰见闵秀秀正揪着不知犯了什么事的徐庆耳朵大骂的场景,想了想,决定迅速结束话题,“绝非奸恶之人。” 白玉堂看着展昭,从他清润眸中看出十二分的坦荡和明澈,心中不由一动,有些慌忙地别过眼去,轻哼道:“算你这猫懂事。” 展昭看他模样,不禁微微笑了起来,放软了声音,问道:“五弟故事还未讲完呢,当年你们来了唐门,又如何了?” “谁在跟你讲故事,又不是小孩……”白玉堂嘟哝一句,看向他,接道:“我们来了唐门,也就结识了唐家子弟,这一代共是兄妹四人,只有长子唐宏是嫡出。次子唐寒虽是庶出,但天分最高,远比唐宏更加出色。”提起唐寒,他面上又浮现出淡淡怅然,默然片刻,方才接道:“余下是一对双胞胎姐弟,就是今儿见的唐宇婷和她弟弟唐宙。” 展昭默默点头,迟疑了一下,缓缓道:“听说,唐门子弟中,嫡出与庶出……差别很大。” “死守着那狗屁的祖宗家法,这唐家迟早要败!”白玉堂蓦地冷笑,桃花眼中寒光骤现,“唐寒样样都比唐宏更好,可偏偏是个庶出身份,所以处处都被他压了一头。当年我与他们俩过招,唐宏简直不堪一击,唯有唐寒——”他突然刹住了口,似乎又想起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微微皱眉,薄唇紧抿,脸色变了几番,良久,方才缓缓吐出一声叹息,“可堪一战。” 他神情萧索,既有几分不屑,却又带着惋惜,看得展昭不禁追问,“怎么,你们这一战……” “输的当然是他!”白玉堂急忙接了一句,又撇撇嘴,方才接道:“不过……本来说好了都不用暗器的,他却还是用了。” 展昭脸色微变,急道:“可有伤到你?” “当然没有,”白玉堂抬了抬下巴,“五爷是什么人,怎么会被他伤了?”见展昭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心里有些莫名的欣喜,连语气都轻快了许多,接道:“唐门家规素来森严,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搞了这么一出,还是对着我们这些外客,自然大大地丢了唐家的脸面,唐峥气得半死,当即下令将他拿下,往宗祠受罚去了。” 展昭默默点头,“后来呢?” “后来啊……没有后来了,我们住了几天,大哥办了生意上的事,大嫂也和唐家人切磋了医术用毒,我们自然就走了嘛,之后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的派人送礼,却再没来过。” “没结亲?” “当然没有!唐峥那老东西从未真心对待过这姐弟俩,他养大这女儿,不过是想着用她的终身,为自己换取更多的东西罢了!”白玉堂一说起这个就是一肚子气,拳头紧握,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今天居然又想婷儿往你这儿推!” 展昭望天,“唐前辈他也就那么一说,未必就有这意思,况且我又没答应……” “你敢答应!” 白玉堂下意识地吼出一句,随即两人齐齐一愣,四目相对,白玉堂顿时窘迫起来,呆呆了半晌,腾得站起来囫囵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就想走,却猛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手腕上传来炽热的温度,几乎要连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心跳开始加速,身后传来那温和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偏偏带了几分暗哑,“你去哪儿?” 白玉堂微微咬牙,不知是在克制什么,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边传来脚步声,心念一动,立刻回身一把捂住了那人的嘴,“别出声!” 脚步声在屋外停下,随即被展昭关上的房门响了起来,“五爷,您在吗?老爷让小的来请您和展爷去花厅赴宴。” 展昭眨眨眼睛,没有出声,只觉那人的手微微发凉——忽然又想到,他的手,似乎从来不曾热过。 于是心底便密密麻麻地涌上了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很想将他的手拉下来握住暖一暖,而不是放任这份寒凉占据他的全部。 展昭想要驱散这凉意。 “五爷,您在吗?”门外的下人又抬高声音叫了一遍,见仍是无人作答,脚步声又往旁边展昭房间过去,叫了几遍没人回应,嘀嘀咕咕或是骂骂咧咧的,终于渐渐走远了。 白玉堂凝神听着,确认再无旁人之后,终于松了口气,放下了手。 这一放下,就看见展昭嘴角的那一丝笑意,几分审视几分打趣还有几分让人看不懂的光彩,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顿时只觉那手烫得要命,尴尬到了极处,可他却不是会服软的人,脖子一梗,头一扬,桃花眼一瞪,“看什么看,爷就不爱吃这唐家的宴,若不是为了……”他突然顿住,话头一转,扭过头去,“若非婷儿逼着,爷才不来!” 展昭目光中似有什么东西飞快掠过,又在片刻间隐去无踪,应道:“可是爷,”他眨眨眼,表情分外的真诚和坦白,“赶了大半天的路,您不饿么?” “……”白玉堂张了张嘴,“爷——” “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你方才还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如今招呼不打就直接走人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白玉堂脸色变了几番,若是以他过去脾气,这唐家家门都不会踏入半步,早已甩手走人了,谁敢说他一个“不”字,可如今和这人一起,又身负重案,几番权衡,最终咬牙又咬牙,“哼……臭猫,偏你事多!” 唐宇婷回到家的时候,那宴席已是开始了。唐家女儿向来没有上席的资格,她听见了点点头便算,又慢慢地朝自己屋子走去。 穿过一道又一道曲折的回廊,经过一座又一座华丽的屋宇,宅院奢华得空荡,四下寂寂无声,独有她一人孑然而行。 偶有碰见扫洒的仆役,远的便当没瞧见,近的待她经过时停下活路微微躬身行礼,她带着矜持而尊贵的笑容一一回应,忽有几人结伴迎面而来,看服饰并非下人仆役,而是门中弟子。 那些弟子见唐宇婷过来,都停下了脚步,拱手行礼,“小姐。” ——他们大多都是唐家旁支,虽然论起来都是血亲,但是脉系太远,地位自是远远比不上身为家主亲女的唐宇婷,故而皆以“小姐”相称。 “几位哥哥安好。”唐宇婷礼数周到,回了一礼,款款笑道:“听闻今日府中有贵客上门,哥哥们没去瞧瞧?” “呵,府中贵客,哪里轮得到我们去瞧?”当先一人轻哼一声,看着唐宇婷的双眼,反问道:“小姐怎么也没去?” “府中事务,自有爹和大哥操持,我不过是个闲人罢了。”唐宇婷笑得波澜不起,毫不避忌地直视对方双眼,明眸之中透着几分严肃,“今日来的可是赫赫有名的南侠和锦毛鼠,哥哥们若是见了,不要失了礼节才好。” 那人目光一闪,眼眸微垂,“小姐放心吧。” 唐宇婷淡淡一笑,又朝几人福了福身,随即告辞而去。 她的屋子在宅院的深深处,清静得近乎冷清。走近了推门进去,就看见书桌前的少年抬头一笑,“姐,你回来啦!” 少年和她一般年岁,就连面容也有五分相似,正是他同胞弟弟唐宙。唐宙此时正坐在书桌前,桌上摆满了书,还有零零散散七八个小瓶子,看起来正在埋头用功。 唐宇婷柔柔一笑,应了一声,道:“看了一天书了,不累么?” “不累!我在琢磨新东西呢,姐你说,”他一手抓起一本书,问道:“这里说,沉梦之毒会让人日渐昏沉,月余后虚弱而死;这里又有一种毒会让人全身血液加速亢奋而死,要是把这两样东西混在一处,会有什么效果?” 唐宇婷沉吟片刻,摇头笑道:“这倒是个好问题,我在毒理上向来不如你,你都不知道,我自然更不会知道了。” 唐宙将两本书放下,大大惋惜的模样,叹了口气,“可惜沉梦早已散失了,否则还能混起来试试看……诶姐,你说,现在还有哪儿能找到沉梦么?” “沉梦乃是昔年毒圣前辈为悼念亡妻所做,本来只想做成一种让人产生幻觉能看见过去的迷药,后来不知怎的,搞成了这么一种无药可解的绝毒,就连他自己也因此而死……”唐宇婷一面说着,一面缓缓走到屋内圆桌旁坐下,神情上有几分叹惋,似乎也为这背后的故事所打动,谁能想到,传说中辣手无情的毒圣对妻子却是黄泉碧落相随而去,至死不渝? 唐宇婷出了一会儿神,又接道:“当年闵姐姐来时,说起沉梦,不是说早就全部销毁了么?” “她就没留下一丁点儿?那可是毒圣最后的作品啊,他毕生精研都在这里了!”提起这个,唐宙不由得激动起来,“要不,我们写封信去问问?” “小宙!”唐宇婷低斥了一声,“这沉梦要了她爹的命,她怎么可能还留着那种祸害!还有,闵姐姐身份特殊,绝对不能让江湖中人知道,若是从我们这里走漏消息,唐门将来还有什么资格立足、什么脸面做人,况且还担着陷空岛的干系!” 唐宙被她一番训斥,总算反应过来,垂下头小鸡啄米似的点着,一叠声道:“姐、姐你别急,我知道错了,再也不说了!” 唐宇婷盯着弟弟的脸半晌,方才渐渐缓了神色,他们姐弟从小相依为命,感情之深实在难以言喻,这么冷脸相对也是不忍,不由得又放柔了声音,安慰道:“毒理药理医理,如武学一样,向来是没有止境的,你也不必太过沉溺,否则万一走火入魔,那便得不偿失了。” 唐宙郑重点头,还算稚嫩的脸上写满坚定,应道:“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拿捏好分寸的,我一定要做出一番成就来,让爹、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不是不如大哥的!” 唐宇婷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心事沉沉地涌上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怔忡,半晌,方才轻轻舒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一般,轻轻道:“我只要你好好的,别的……自有姐姐在呢……” 花厅。 正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唐峥唐宏父子、展昭白玉堂四人坐在桌边,高谈阔论畅谈天下名胜江湖人物,大是快意,推杯换盏转眼已是杯盘狼藉,行至尾声。唐峥端着上好的白瓷酒杯,看着对面两人,已有了七分酒意的他双眼微眯,笑道:“两位贤侄如今已在官家有了大好前程,此番千里迢迢远来蜀中,不知为何而来?”不等二人回答,他已将杯中酒一口饮下,又大笑道:“不是唐某夸口,在这地面上,无论二位想查什么,只要开口,唐某保证办得妥妥帖帖,二位尽管放心!” 白玉堂的酒意似乎比他还沉,一双桃花眼半睁半合,脸颊绯红,整个人也是软绵绵地,一只胳膊撑在桌上,另一手翻来覆去地玩着一个空荡荡的酒杯,后背几乎靠在了展昭身上。 展昭挨着他坐着,本来距离恰到好处,后来越说越起劲,酒也越来越多,眼看着白玉堂身子也越来越软,他无法可想也只得慢慢地将凳子挪过去。直到此刻侧身而坐,笑得端方如旧,一手端着酒杯,一手虚扶在白玉堂腰上,免得这醉老鼠一不留神被人喝到桌子底下去,那可是大大丢脸,若是醒来知道了,又是一番好闹。 唐峥这话一出来,就连半醉的白玉堂手中酒杯都微微一停,随即咕哝着嘿嘿笑了起来,懒洋洋道:“这可是叔叔你自己说的,回头有什么事儿找到你面前,可不许耍赖。” “哈哈哈哈,好、好!”唐峥拍桌大笑,“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有叔叔在,还怕解决不了么?”一面说着,一面指了指一旁陪着的唐宏,笑道:“有什么尽管找你唐大哥!” 白玉堂斜斜瞟了唐宏一眼,“哦”了一声,轻笑道:“不必劳烦,有婷儿呢。” “婷儿?”唐峥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笑道:“是是是,我倒是忘了,你与婷儿也是老相识,如今婷儿也大了,出落得可是愈发好了,我这就叫她出来。” “前辈不必麻烦了,我与五弟来时,已在外面与小姐见过了。” 唐峥眉头微微一皱:“见过了?” “这野女子!”唐宏突然低声骂了一句,突觉面上一寒,仿佛被冰刀子贴面刮过似的,一时冷得彻骨,过后又热得发烫,抬眼看去,竟是白玉堂一眼看了过来,也不知他究竟明不明白他这句方言的意思,唐宏心头一跳,连手中杯都不由得一颤,几滴醇酒洒了出来。 白玉堂却又转过了眼去,看着唐峥,依旧是那副懒洋洋软绵绵似醉非醉似笑非笑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却叫唐峥心底微凉,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他悠悠道:“婷儿是叔叔的亲生女儿,一身本事自然是不俗的。” 唐峥点头笑道:“这倒是,这丫头尤其擅长轻功和暗器,不过论起毒理来,还是她弟弟更胜一筹。” 白玉堂笑意不改,展昭却听得心中暗道可惜——什么叫“尤其擅长”?多半是因了她的女儿之身,没有资格真正传承唐门绝学罢了! “小宙他向来勤恳,叔叔倒也省心。”白玉堂淡淡一笑,“这次的事说来也是简单,我与猫儿追着一伙儿江洋大盗过来,其中一个在被我们抓着时突然死了,看那样子是中毒。我与他皆不通医术,想到这里是叔叔的地界,便厚着脸皮,来请叔叔帮个忙了。” “无妨无妨,小事一桩!”唐峥闻言大笑,“管他什么江洋大盗,只要入了蜀中,就是我唐门的瓮中鳖!二位尽管放心,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便是!” 白玉堂淡笑未答,半眯了眼,似是酒意上头,又朝展昭靠了靠。展昭一手扶着他,一手端起酒杯,朝唐峥、唐宏依次示意,随即一饮而尽,“如此,便多谢前辈了。” 好不容易宴席散去,展昭半扶半抱地将昏昏沉沉的白玉堂带回房间,安置在床上,正要回身去关门,忽然衣摆一紧,低头一看,已被人扯住了。 这人自然是白玉堂,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点酒意,神情平静,一双眼直直盯着展昭。展昭看着他这沉默的模样,突然心底一疼,不由得放柔了声音,轻轻道:“怎么,不舒服?” 白玉堂缓缓摇头,依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好像怕他一眨眼一松手就消失了似的,默然好半晌,方才缓缓出声:“陪我……去看看唐寒吧。” 展昭眉头猛地一皱,一句质问脱口而出,“你们关系很好?” 白玉堂摇了摇头,“连好都算不上。”顿了顿,神情变得悠远而怅然,微垂了眼眸,低低一叹,“不过当年之事,我也不怪他,争强好胜而已,小时候谁没胡闹过?如今人也死了,毕竟是少年故交,都到家门口了,好歹,也该去看看的。” 展昭默然片刻,点了点头,“也罢。”他不太明白自己刚刚那一瞬间升腾又很快消失的不快,看着白玉堂,犹豫片刻,伸手握住了他抓着自己衣摆的手,“那你还能走么?” 白玉堂瞥他一眼,“废话!” 感到那紧抓的手渐渐松开,展昭淡淡一笑,微微用力,将他拉了起来,“那就快点——醉耗子,刚刚借酒耍赖,如今总不要人扶了吧?” 出了城,他们并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还算整洁的墓碑,和碑上极度刺眼的黑字——唐寒之墓。 在它的前后左右,还有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座墓碑,碑上年代不同碑下年纪也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个尊贵而冷漠的姓氏——他们为这个姓氏生生死死,最终却不得葬入祖陵,只能在这片山野里相依为命。 展昭白玉堂并肩站在唐寒的墓碑前。 白玉堂神情淡漠,白衣猎猎飞扬,手里拎着一壶尚未开封的酒,注视着那冷冰冰的墓碑,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展昭站在他身侧,也看着那墓碑,心里却不由得开始想像这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即便只是少年时短短几日相交,就值得这人挂念如斯…… 风中隐约传来了人的脚步声,白玉堂不为所动,展昭循声看去,只见路上远远走来一个人,待他近了,可见是个苍老的樵夫,弓着腰驼着背低着头,速度也不快,缓缓走了过来。 那樵夫抬头瞧见他俩也是吃了一惊,愣了半天,见展昭笑得温和并无别事,方才渐渐缓了情绪,却也不敢走近了,左右看了看,走向后面一棵树下,将背上柴薪卸下,暂且歇了下来。 展昭转回目光,又落到白玉堂身上,低声道:“白五爷果然气势不凡,看把那无辜百姓吓得……” 如同打破水面平静的石子,展昭话音刚落,白玉堂就一眼瞪了过来,有些气闷又有些无奈,轻哼一声不理他,举起坛子一手拍开泥封,看着那墓碑,缓缓道:“唐寒,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你我总算相识一场……”他顿住话语,似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静了片刻,接道:“也不知你喜欢喝什么,这女儿红是五爷最爱,你也尝尝吧!” 他一面说罢,一面提起酒坛咕噜噜灌了一大口,随即“啪”的一声,将酒坛摔在了碑前地上,看着那香醇美酒一点一点地渗入地底,默然良久,方才阖了阖眼,转头看向展昭,“走吧。” 展昭点头,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与他并肩转身,两条身影衬着那蓝天白云,渐渐地走远了。 那树下樵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祭奠,没有香烛纸钱甚至连瓜果祭品也没有,可由这两人做来,却偏偏叫人挑不出错处,而他自己也成了这番荒诞的唯一见证。他一直怔怔地瞧着两人背影,好半晌,才转回头看向那座墓碑,一动不动,目光中神情变幻,竟是痴了。 第三章 疑团 从城外返程,他们直接去了当地府衙。那具尸体刚好送到,地方官儿诚惶诚恐不知自己摊上了什么大事,白玉堂懒得跟他解释,留给展昭周旋,自己转身出门,去叫人找唐宇婷出来,一刻钟后,三人齐聚停尸房,屏退旁人,对着那冷冰冰的尸体,开始了查验。 唐宇婷东西带得很齐,银针一大包瓶罐一大堆,此刻一样样摆开,开始在那尸体上鼓捣。 展昭白玉堂在旁边看着,见这娇俏可人的少女面不改色地摆弄一具尸体,不由得都有些咂舌——女人啊,果然是不能看外表的…… “诶,你说,这厮究竟是怎么死的?”白玉堂抱着臂,不想去看眼前这幕诡异场景,眼睛向着一边,胳膊肘捅了捅身侧展昭,低声问道:“当时只有我俩在,不可能有人暗下毒手,那么只可能是提前就被下了毒——可这毒又怎么会这么准确地在我们查问时发作?” 展昭却依然看着那边,闻言摇了摇头,道:“你我皆不通毒理,还是等唐姑娘查验完毕再说吧。” 白玉堂瞥了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莫名的一阵恼意,眉头皱起,桃花眼一瞪,咬了牙低声骂道:“死猫,老偷看人家姑娘干什么!” 这哪里是偷看……展昭在心里悄悄反驳了一句,转头看向他,无奈低笑道:“那你要我看什么,看你?” “……”白玉堂猛地噎住,一颗心七绕八绕转过一大圈,把自己转得晕头晕脑分不清东西南北,“怎的,还委屈你了?” 此话一出,白玉堂就愣在当场,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下去,脸上烧得厉害,所幸这停尸房光线不好应该也看不分明;展昭心中却是一动,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轻笑道:“怎会,只要是你,看再久也不会厌的。” 白玉堂再次怔住,似乎被吓到,连平素应有的反驳都没了。展昭也暗暗心惊,不知自己为何竟说出这番话来,心头大跳,但他向来沉稳,此刻面上仍保持着微笑,看着对面那几乎不知所措的小白鼠,没有说话。 一时寂静得可怕,整个房间似乎只剩了他们两人,连呼吸声都如震雷般响亮。二人呆呆对望,忽听“啊”的一声,两人同时一震,齐齐回头,“怎么了!” 话才出口,就发觉两人竟是异口同声,对视一眼,不由得又是一阵莫名情绪,匆忙挪开了视线。 另一边,唐宇婷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声低呼之后又发起愣来,似乎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连他们的问话也不曾理会,好半晌,方才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白玉堂听她自语,不由得紧皱了眉,上前两步,问道:“怎么了?” 唐宇婷目光仍旧定格在某个地方,并未看白玉堂,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低低道:“等我想想……让我想想……” 白玉堂默然,回头看了展昭一眼,转身往外走去,“我们先出去吧。” 一出停尸房的门,就感觉阳光洒落全身,比方才的阴冷大为不同,微风轻拂,心头积郁似也一扫而空,两人走到外边院子里,都深深呼吸了一番。 一时宁静无语,两人并肩而立,谁都不想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木门“吱呀”响了一声,两人同时回头。 唐宇婷站在门里,阳光在她的身前照耀,阴冷在她的身后缠绕——那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她孑然独立,脸色有些苍白,但却满是坚定。 她一开门就看见了对面那同时回头的两人,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忡,只见这两人迎风而立,衣袂飘飘,身姿英挺,长剑藏锋,这蓝衫白衣,竟如那蓝天白云一般和谐相衬,仿佛他们天生就该如此——携手并肩,一路同行。 恍然间,就见那一团白云飘然而来,“你还好么?” 不问案情如何,先问自己怎样,唐宇婷心底蓦地一阵暖流,跨出房门,一身紫色长裙在阳光下如花般绽放,看着白玉堂,又看看展昭,忽地一笑,随后挤了挤眼睛,朱唇轻启,吐出淡淡的两个字来——“秘密。” 唐门,议事厅,气氛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好,依旧是大堂上的座次,只是唐宏下首多了个敛眉低首的唐宇婷,五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唐峥神情淡淡地坐在主位上,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威严,将下面四人一一扫过,最终落在唐宇婷身上,瞳孔微微一缩,脸色中透出几分严厉,“婷儿,你将我们都叫来,到底什么事?” 唐宇婷此刻与之前活泼俏皮的模样大不相同,缓缓站起,走了几步到中央,先朝唐峥行了一礼,垂着头不敢抬起,低声道:“爹爹息怒,婷儿的确有事回禀。” 唐宏轻哼一声,“那就快说。” “婷儿方才同南侠和五爷往府衙去,查看了那具尸体。” “结果呢?” “凝碧。” 唐宏豁然站起,厉斥道:“不可能!” 唐宇婷全身一抖,似乎极为畏惧这个大哥,眼睛看着地面,颤声道:“婷儿不敢胡说,大哥若是不信,那尸体尚在官府,大哥可亲自去验!” “你!”唐宏气急,上前一步抬手竟是要动手打人,可他手刚刚抬起,就听一声怒斥“够了”,正是唐峥的声音。 唐宏悻悻收手,狠狠瞪了唐宇婷一眼,重重地坐了下来。 展昭白玉堂对望一眼。 唐峥看看唐宏,又看看唐宇婷,沉着脸,斥道:“你们俩闹够了没有!” 唐宇婷垂着头不敢说话,唐宏冷哼一声,道:“爹,你听她说些什么!所有的凝碧一直保管在生死阁里,无论是谁取用都会有登记,怎么可能流到外边去!”他语音一顿,瞥了眼展白二人,狠狠道:“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找不出真相,就要我唐门顶罪!” 唐峥瞪了唐宏一眼,“你住口!”又看向展昭白玉堂,眼神复杂,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展昭身上,虽然仍是端坐不动,连姿态也未变过一分,但整个人的气势已是变了,变得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暗涌,随时都会将敢于进犯的人烧成灰烬。 “我这女儿学艺不精,一时认错也是有的。不知展贤侄有何高见?”他虽然口称“贤侄”,但语气冷漠而疏离,哪里还有起初那宾主相得的和美之态? 展昭声色不动,只挂着淡淡的笑意,道:“唐姑娘是前辈的女儿,自然能得前辈真传,放眼江湖,恐怕也没几人能比得上。只是事关重大,未免引起误会,前辈若要再验一次,展某也绝无异议。” “正是,大哥他掌管生死阁,对门中毒药再熟悉不过,亲自去看便是!”唐宇婷扬了扬头,看着唐峥,道:“女儿若是错了,甘愿受罚!” “好啊,那我就亲自去看看!”唐宏站起来就要走,唐峥又是一声呵斥:“你往哪儿走,给我站住!” 白玉堂低低笑了一声。 唐宏涨红了脸,大是尴尬,“爹……” 唐峥根本懒得理他,转头先看了白玉堂一眼,见他神情漠然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又看向展昭,缓缓道:“展贤侄,不如这样,先派个人再去查验一番,看看究竟是不是凝碧;再叫宏儿将生死阁的账册拿来看看,这段时间究竟谁取用了凝碧,到时叫来一一问过,如何?” “前辈思虑周全,就这么办吧。” 唐峥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几分笑意来,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二位稍等了。”说着,又横了唐宏一眼,“你都听见了,还不快去办!” 唐宏仍是有些忿忿,颇为勉强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而唐宇婷站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不敢出声去问,只好拿眼角去瞥白玉堂。白玉堂见状,轻咳了一声,看向唐峥,道:“唐叔叔,婷儿陪我们累了半天,这儿也没事了,就让她回去歇着吧。” 唐峥看她一眼,点了点头,神情缓了缓,道:“你也累了,回吧。” 唐宇婷如蒙大赦,答应一声,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厅里只剩了三人,气氛终于缓和了些,展昭端起小桌上的茶盏,一面拂着茶叶,一面随口问道:“前辈,方才听你们说了半天的凝碧、生死阁,却是云里雾里,不知可否赐教?” “哦,这个啊,”唐峥笑了一声,心情似乎又好了起来,道:“凝碧是一种毒药,从下毒到发作最多两个月,平时没什么症状,只是一旦情绪波动太大,心脏就会不堪重负爆裂而死。之后就算验尸,大多数人也会认为是突发心疾而死,不会怀疑到有人下毒,死者心头碧血枯竭耗尽,故名凝碧。” “是唐门自己制出的么?” 唐峥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点头,“是,所以我们才会这般惊讶。” “原来如此,”展昭点点头,看了一直沉默的白玉堂一眼,又问道:“那生死阁……” “生死阁是门中禁地,用来收藏各种制成的药物和典籍,无论是谁,若要取用必须进行登记,所以待会儿账册拿来一看,就知道了。” “生死大事集中于一阁之内,”白玉堂突然出声,拍了拍手,看着唐峥,桃花眼中光芒流转,笑道:“唐门果然不同凡响。” “贤侄说笑了,唐某何德何能当得起这样的赞誉,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白玉堂笑意更甚,正要说话,展昭却抢在前面,笑道:“前辈过谦了,唐门威名赫赫,谁敢小觑,几代家业,又怎会贪图那官银?此番被劫的案子,展某相信与唐门无关,定是有人偷了凝碧前去作案,嫁祸唐门,好逃脱罪责。” “不错不错,定是如此。” “可唐门生死阁既然是禁地,那必然防守森严,阁中毒药又怎会流出让贼人得了去?” 唐峥神情一僵,还未答话,就见唐宏拿着本厚厚的册子走了进来,朝唐峥道:“爹,我已经叫唐宁去那边看了。” “嗯,”唐峥点点头,看向展昭,解释道:“唐宁是我一个旁支的侄儿,在这一代里也算出色。” 展昭笑意温和,“前辈教导有方,唐家子弟,自然出类拔萃。” 南侠的赞誉无论什么时候听起来总是叫人浑身舒坦,唐峥满脸是笑,招手让唐宏过来,道:“来来,贤侄看看,这就是生死阁的登记簿。” 白玉堂瞥了展昭一眼,似笑非笑,看得展昭全身汗毛倒竖,就见他拍拍衣裳站了起来,“唐叔叔,小侄坐得发闷,你们且验着,我出去走走。” 唐峥正被展昭哄得高兴,当下便笑道:“贤侄还是这般性子,尽管去转,就当自己家一般,不必客气!” 白玉堂粲然一笑,本就精致的面容此刻更是如画一般,直晃得展昭一阵头晕眼花,心中默念老天保佑,这白耗子转就转吧,可别搞出别的事来才好…… 老鼠拍拍屁股走得干净,留下猫大人收拾残局。展昭认命地接过登记册,根据凝碧毒发的时间,将账册翻到两月之前,一页页翻来,竟然并无人取用。 三人面面相觑,唐峥沉吟片刻,咳了一声,道:“算来,凝碧自问世来也有八九年了,该琢磨的都已琢磨透,除了杀人,别的用处……其实不多。生死阁毕竟不是药房,里面的都是已经完成的作品,不是原料。” “那么,会不会有人从药房取了原料来自己制作?” 唐宏轻哼一声,“凝碧不是这么好做的,若有这动静我们早就发现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可能是之前取用而后私藏了?” “这几年里用了凝碧的人可不少,展大人要挨个去查不成?”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唐公子的意思,就是生死阁防守不严或是……监守自盗?” 唐宏脸色一变,登时大怒:“你说什么!”他奉父命掌管生死阁,无论是防守不当还是监守自盗都脱不开他的干系,没想到展昭绕了一圈竟是落到自己身上,当下就失了方寸,喝道:“姓展的,你是不是官府走狗当久了,忘了江湖二字是怎么写!我蜀中唐门,是可以任你指手划脚说三道四的么!” 唐峥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唐宏闭嘴!” 唐宏骂完才反应过来,顿时大窘,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正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外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一个弟子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地:“门主!” 唐峥眉头一皱,沉声喝道:“怎么了!” “弟子、弟子随宁师兄往官府去,可、可在我们到之前,那官府居然失了火,将、将那尸体烧、烧、烧没了……” “岂有此理!”唐峥顿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敢在我唐门头上动土,是谁活得不耐烦了!叫唐宁给我查,给我查个明白!” “是、是、是!”那弟子磕了个头,匆忙去了。 厅中气氛顿时凝固了一般,沉默蔓延开来。展昭端坐不动,只默默地看着那父子二人;唐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难看至极;唐峥怒容未褪,森然道:“宏儿,你也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与我唐门为敌!” “是!”唐宏答应一声,看了依旧不动声色的展昭一眼,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唐峥略略平复了心情,缓缓坐了下来,又静了片刻,才转头,朝展昭看去。 展昭如松似竹,稳坐钓鱼台般,神色淡淡全无波澜,可这平静外表却偏偏叫人看得静不下来,好像汪洋大海般,没有人能确认那平静海面之下究竟酝酿着怎样的滔天浪潮,又会怎样爆发。 唐峥再次审视着面前的人——江湖的南侠,官场的御猫,交口称赞的君子,威震四方的高手——太多的头衔和赞誉都被加诸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唐峥早已将他的履历烂熟于心,然而此刻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了解这个人。 仰之弥高,深不可测。 展昭并不知道唐峥在这短短的一番打量之后都想了什么,他也在默默打量着唐峥。这位曾经叱咤江湖的唐门家主显然也不像之前表现出来得那般忠厚好客喜怒外露,以展昭这些年在开封府历练过后的眼力来看,刚刚的表演虽然足够瞒过大多数人,但始终是一场表演。 ——哪个江湖门派会乐意跟官府扯上关系,又有哪个名门世家能容忍自家不肖在官府上犯了事?人活一张脸,这些根深叶茂的大家族几代荣光,怎么能在自己手上出现污点? 展昭这么想着,心头讽意渐渐起来,微微一勾嘴角,终于开口,淡淡道:“想不到蜀中地界,竟有人这般胆大包天。” 唐峥一笑,“贤侄莫恼,已经叫人去查了,若是有人弄鬼,自然能将它找出来。” “以唐门的势力,要找出这纵火凶徒自然易如反掌,晚辈便静候佳音了。” “贤侄尽管放心。” “既如此,那晚辈就先告退了。”展昭施然站起,轻轻一拂衣裳,淡笑道:“五弟生性好动,我去找找,免得他又跑丢了。” “贤侄自便。” 展昭拱手告辞,转身出去了。 在他的身后,唐峥眼神渐冷,缓缓握紧了拳。 白玉堂遛达在唐家的花园里。 天地良心,他出来的时候,真的只是想要透透气散散步,绝对没有任何惹是生非的打算,只是不爱听那屋里人客套罢了。 然而他不来惹麻烦,麻烦却要来惹他。白五少爷刚刚转过一个假山,就察觉到身侧一阵阴寒杀意,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子一侧已飘然而起,整个人斜斜地蹿出两尺距离,而后猛地一折,右手已握上画影剑柄,眉目冷锐,直往那暗箭来处冲去。 若是展昭,此刻来者身份未明他定会先让自己处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确认来者之后再决定行动;可这里是白玉堂,敢在暗处出手算计他白五爷的人,无论来者何人是敌是友,一律先教训一顿再说! 此刻他径直冲向假山的山洞里,画影尚未出鞘,整个人却已如剑般锋芒毕露,下一刻,就见那假山背面如鹞子冲天般蹿出一条人影,落在三丈之外的草地上,猛地回手一甩,就见一大片银光伴随着“嗖嗖”不绝的破空厉啸朝紧追不舍的白玉堂扑去。 白玉堂冷哼一声,右手却放开了画影剑柄,只抬起来猛地一挥,他乃是翩翩公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身长袖飘飘的宽大衣裳,此刻将那长袖挥动起来,就见一片白影如云般迎头笼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白玉堂身前落了一大片各式各样的暗器,他动作不停,穿透那一片暗器织成的帷幕,手再次握上了剑柄。 ——他已准备出剑。 锦毛鼠白玉堂的剑,是江湖中出了名的轻灵优雅却又凌厉刁钻,在他初出江湖的一年之内,横扫长江下游七寨十五帮,从此叫他们服服帖帖再也不敢作奸犯科,并且俯首听从陷空岛的号令。 到了第二年,他仗剑北上,一路游览山川结交豪侠,路见不平拔剑即起,曾孤身一人挑战华山七星阵,激战后破阵而出;也曾同北侠欧阳春、黑妖狐智化一起大破盘踞太行将近十年的伏虎寨,从此太行天堑变通途,再不受劫道之扰。 “机变无穷,奇诡莫测。”这是欧阳春曾经给他的评价,此刻他握剑在手,双眼微眯,已看准了对方破绽,只等出剑的那一刻。 对方穿着唐门家丁的服饰,戴了一个漆黑的头罩,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将白玉堂的动作收入眼底,不禁露出几分惊诧几分嫉恨,竟然不退反进,大步踏出,一掌朝他拍来。 白玉堂轻笑一声,这人手无寸铁也敢迎头扑上来,真不知是自信还是自大。他自然不肯占那兵刃上的便宜,右手放开剑柄,起手做了个折梅式,如苍鹰下扑般去捉他手腕。 那人右掌一收左掌又扬,自下而上往白玉堂胸腹处打来,白玉堂身子一侧,立掌如刀横横地扫向他的脖颈,那人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同时变掌为拳,砸向他的肩膀。 白玉堂一跃而起,一脚踢向他的拳头,那人只觉整只手都是一麻,不由得退了半步。白玉堂落到地上,紧跟着一掌拍来,掌力绵延不绝澎湃如潮水,顿时将那人全身笼罩。 那人目露惊惶之色,匆忙挥手,只见唰唰银光不断,大大小小无数暗器一股脑儿的朝白玉堂扑去,又被那汹涌掌力通通打掉,乒乒乓乓落了一地。 虽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但白玉堂的攻势仍是阻了一阻,那人已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借此机会匆忙转身纵跃,往那层叠屋宇处逃去。 白玉堂如何肯让他逃了?足尖一点,连续在前方树木假山上几番借力,又猛地一个翻身,已从他头顶翻过,眼看着已要拦住他的去路,却不知为何突然在半空中一滞身形,手捂住胸口,脸色大变,刹那间脱力一般摔落在地,就连画影也掉在了一边,整个人滚了半圈,趴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那人停下脚步,死死盯着白玉堂,就像饥肠辘辘的猎犬盯着一只毫无察觉的白兔,目光闪动,仔细观察了半晌,却见他一动不动好似昏迷了般,那人眼神几番变幻,终于渐渐放下了心,缓缓朝他走去。 站在他的面前,俯视着这个仿佛生来就位居人上的贵公子,那人慢慢地俯下身,伸手朝他肩膀抓去。 就这一刹,变故突生! 没人能看清这是怎么发生的,只见得寒光一闪,紧接着血光迸溅,那人一声闷闷地嘶吼,捂着脖子踉跄后退,退了几步勉强稳住,转身几个纵跃,鲜血洒满一路,人已落荒而逃。 在他的身后,白玉堂翻身跃起,左手轻轻一拂衣衫,右手反握着一柄半尺左右的短匕,甩了甩上面的血珠,左手两指之间,则夹着一根细细的银针,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白玉堂站在原处,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人渐渐远去,却不知为何,并没有追击,直到那人身影消失,他才抬起左腿,将甩干净了血的匕首插入藏在靴筒里的鞘中,又将画影捡起,这才看向某个方向,“出来吧。” 三丈之外的假山后,展昭一身蓝衣,手持巨阙,缓步走出,看了白玉堂一眼,又看向方才那人离去的方向,默然片刻,方道:“为何不追?” “没必要,追上他也找不回官银,反正留了记号,说不定会更好找一些。” 展昭微微笑了起来,点头道:“依你。”顿了顿,看着他指间银针,瞳孔微微一缩,皱起了眉,声音也冷了下来,“唐门的梅花针?” 白玉堂摇了摇头,“不是,梅花针一发五枚,合梅花五瓣之数,这只有一枚。” “那这是什么?好快的速度,一开始我都没注意。” “谁知道?”白玉堂耸了耸肩,随手将那针扔进了旁边的水塘,“左不过是为了杀人灭口而已,走吧。” 展昭沉着脸看他半晌,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莫要托大,人家地界,还是万事小心。”一面说着,一面又想起了一事,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白玉堂挑眉,瞥了他一眼,目光流转,突然多了几分戏谑,“你猜。” 展昭默然片刻,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抿了抿唇,看他一眼,又别过了头去。 白玉堂仿佛抓住了什么小辫儿,得意一笑,“三脚猫,这下知道你白五爷的厉害了吧?”朝他走了几步,将手肘往他肩上一搭,微微扬起头,贴近了他的耳朵,满意地看着堂堂南侠被自己逼得动也不敢动,顿时愈发得意起来,压低了声音,轻轻道:“自己不知道么,方才我装作中招的时候,你呼吸都乱了……” 展昭被他呼吸间那丝丝缕缕的热气搞得全身僵硬,就连耳朵也颇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又听他这般言语,顿时一呆,还未接话,那人却已转身到了前边,背对着他,豪气万丈地扬了扬手中剑,“笨猫,走了。” 展昭回过神来,抬眼看去,终于在他迈步的前一刻发现,那人如玉一般的耳尖,不知何时,已经红透了。 一时呆愣,随即反应过来,低眉勾唇微微一笑,眼底有一瞬间的满足,连忙赶了上去。 他们并未发现,身侧经过的小小水塘里,一条肥大的锦鲤翻着肚子,缓缓浮了上来。 第四章 入彀 早春时候,天气还是凉着,尤其入夜之后,更添寒意。 展昭白玉堂都是江南长大的人,尤其是白玉堂,一旦觉得冷了就怎么也不肯动弹。往年在开封时,天寒地冻的,他必是要裹着被子睡到大中午,还得展昭亲自端了饭进去将他馋着才肯起来。这时展昭也不会去饭堂,而是和他一并在屋中用过,之后聊聊天喝喝茶,白玉堂或看书或作画,若是下了雪,来了兴致也去练练剑,展昭有事做事,无事就陪他,倒是一段极为清闲的时光。 此时两人身处唐门,倒也不见什么拘束,两人对坐屋内,白玉堂要了套茶具摆在桌上,小火炉上煮着水,整个屋子都烘得暖暖的,大是舒坦。 白玉堂倒水烹茶,那握剑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做着这等风雅之事也丝毫未有生疏,每一个步骤都井井有条,展昭手里本来握着本书看着,此刻却将目光定在这贵公子手上,一时看得呆了。 见过他舞剑,见过他抚琴,见过他作画,见过他斟酒,见过他烹茶,见过他用这双手做过太多太多的事,可每一次都充满了新鲜感,每一次都不由得遐想下一次又会是怎样的惊喜,始终充满了期待。 白玉堂本自专注于手中茶艺,忽地似有所觉,抬眼看来,只见晕黄的灯光下,展昭清俊眉眼更显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中的暖意要化作了一汪春水将自己包裹似的,不由得心底一颤,只觉那漆黑瞳仁深不可测,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却偏偏声色不动,任由自己一步一步地沦陷。 “啪!”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两人同时一震,回过神来,眼神一错,不知为何都有些尴尬,又慌忙移开,白玉堂低下头摆弄着手里茶具,展昭有些局促地起身,站了片刻,方才明白过来似的,道:“我去看看。” 他转身出去,推门四顾,只见四面花月无声,渺无人迹,低头一看,接着廊上灯笼看见地上一个圆圆石子,捡起来才发现那石子外包裹了一张字条,他拧起眉头,将字条取下,转身回屋了。 回到屋中,桌上已摆好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香茶,他吸了吸鼻子,唇角一弯,“好香。” “最好的峨眉毛峰,”白玉堂挑挑眉,“当然,也得有五爷这样的手艺才能泡得出来。” “是是是,能喝到五爷亲手泡的茶,展某三生有幸。”展昭撩衣坐下,展开字条看了一眼,眼底诧异,略一沉吟,将它递了过去,“看看这个。” 白玉堂懒得去接,只就着他的手瞄了一眼,挑挑眉,又看向展昭,“你猜是谁?” 展昭耸了耸肩,“谁知道。”他收回手,又看向那字条,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城西十字街口,周记绸缎。 他将那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认没有别的暗记之后,双手一夹,霎时间已将它化作齑粉,拍拍手,端起茶杯,在鼻端深深嗅了一番,叹道:“真是好茶。” 白玉堂挑挑眉,目光里多了几分戏谑,“几百万的官银,你好像一点也不急。” “急也没用,”展昭品了一口茶,悠然道:“既然跟唐门有关,那自有他们自己查个明白。” “你真怀疑唐门?” “唐门几代经营,有这个必要去贪图那些银两么?”展昭反问了一句,“你看唐门内部,可是铁板一块?” 白玉堂冷哼一声。 展昭笑了笑,笑容却满是讽意,道:“怕只怕我们为人利用,叫人坐收渔利。”沉默片刻,接道:“这幕后主谋多半是唐门的人,唐峥身为一门之主,武林名宿,应该不至如此,至于唐宏……” 白玉堂哼了一声,“就他那怂样,也能干出这样事来?” “人不可貌相,万一他是在跟我们演戏呢?唐门长子,真有这般不济?” 白玉堂动了动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一转念又忍住,道:“罢了,姑且算他演戏吧,哼,爷倒要看看,几年不见,他能长进成什么样子!” 展昭将茶杯放在桌上,道:“官银失窃至今已有将近一月,虽然朝廷没有限期破案,但拖太久也不好,曹老三只是个不入流的,任何人都可能将他收买,从他身上应该没法再查出东西了。” 白玉堂点点头,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闲散之中又带着锐利,缓缓道:“案子闹得满朝皆知,若能将我们杀掉,自然一了百了,可既然杀不了,那就只能藏起来。这样大笔的银子,要运送也是个麻烦事,若是借着货物往来么……倒也不赖。” “你的意思是……去看看?” “看看也无妨,如今我俩都在,还怕被暗算了不成?” 展昭目光一闪,深深看向那人,忽然有些释然地笑了出来,“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早这样多好,”他话音突然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放轻了声音,飘渺如叹息,几乎要湮没在风中,“……也省得吃那般苦。” 白玉堂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看着展昭那带着几分苦意的神色,抿了抿唇,也沉默了下来。 展昭说的是去年的一件案子。 当时是白玉堂带着张龙赵虎两人去办,到了地方刚刚落脚,白玉堂就接到了一张字条说是某时某地会有发现,他不及多想就去了,结果一去不回。直到两日后展昭赶来几番查探,才在一处地窖里找到了他,当时已是伤痕累累奄奄一息,方知当时被人设计中了毒,又一番血战受了伤,力竭被擒之后关进此处,几日里水米未进,伤口也未曾包扎,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化脓。 救他出来时,见到他这般狼狈模样,展昭又气又痛,直接的后果就是那群凶手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通通死在了巨阙之下。 白玉堂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知道在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双通红的眼,那双眼的主人憔悴而疲惫,哪里还有半分那温润俊朗的君子模样? 他这一伤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痊愈,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展昭一步也不曾离开开封,天大的案子都推了去。在那之后,也再不肯放他一个人出去办案,生怕再发生一次类似的事,生怕再也没有那样的运气能在最后关头找到他,生怕就此失了这玲珑耗子,只留下他一只孤零零的猫。 如今旧事重提,展昭心里发闷,白玉堂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对坐沉默半晌,还是白玉堂低低一叹,放缓了声音,轻唤道:“猫儿……” 展昭神色微微一动。 “猫儿……”白玉堂再接再厉,眨眨眼睛,努力做出一副最诚恳的表情,“上次那纯属意外,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了,真的!” “你这耗子满口谎话,信你我就是傻子,”展昭哼了一声,不肯看他,别过了眼去,“还是自己看紧点好。” 白玉堂自知理亏,也不跟他辩解那么多,只嘿嘿一笑,站起来拍拍衣裳,大声道:“走了走了,在屋里待着发闷,快出去透透气。” 展昭回头看他,就见他已将画影拿了,同时手一挥,将巨阙凌空抛来。展昭抬手接住,挑了挑眉,“耗子,要出去也行,先说好,待会儿可得听我的,不许胡来。” “爷才……”话到一半就见展昭挑眉,顿时没了脾气,就连声音都小了,“听你的就听你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就让你个小猫一些又怎的?”白玉堂扭过头,哼了一声,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微凉的夜风贯入,他深深呼吸一阵,顿觉神清气爽,回头朝展昭一笑,身形一起,已穿窗而出,一袭白衣猎猎,转眼已溶入月色之中。 展昭嘴角抽了抽,走去将窗户关上,随后推门而出又将门关好,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之后,这才跃上屋顶,循着他的方向,转眼就不见了。 益州的繁华不在都城开封之下,甚至犹有过之,不过如今已将近子夜,人们早已歇下,任由这两人在屋顶上较劲般一路奔驰,也无人发现。 成都乃是一州首府,街道宽敞,纵横交错,倒让这两人好一番找,往西边找了好半天,才见到了周记绸缎的店招。 这店面颇大,看起来生意不错,两人打个颜色,身形一纵,便往那店铺后面绕去。 和几乎所有临街店面一般,后面都是店家起居之处,小院子里有着水井和晾衣的架子,看起来和普通老百姓没有任何区别。两人蹲在屋顶上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展昭拉了拉白玉堂的袖子,指了指一处房间,又指了指自己,指向另一边房间,示意分头行动。 白玉堂点点头,跃下院子朝那房间摸去,却未听到身后风声,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去,却见展昭已经站在了对面房间的窗下,正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的功力似乎又精进不少……白玉堂挑挑眉,眼底有些佩服也有些不服,转头往自己目的地走去。 那似乎是个库房,门上扣着一把铜锁,这可难不倒他白五爷,从袖口里掏出一根细细的铜丝,插进去捅了两下,就听咔嚓一声,锁已开了。 另一边,展昭轻轻地推开窗户,悄无声息地跃进屋里,只见屋里陈设也算个中等人家,床帐里隐约有人,他悄悄过去,撩开一条细缝看去,只见两人安稳睡着,呼吸沉重,显然并非习武之人,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而已。 心下暗暗奇怪,展昭将一切复原,跳出窗外——刚一落地,不由得暗笑自己真是近墨者黑,怎的也学了这跳窗的习惯来? 将窗户关好,回头看去,就见白玉堂蹲在院里,似乎发现了什么踪迹,快步走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白玉堂并不答话,只是指了指地上。 展昭凝神看去,借着月色,依稀可见地上还残留着许多蹄印和车辙,而且车辙痕迹颇深,显然货物沉重。 “我看过了,那库房里空了一大半,剩下的全是绸缎,没有官银,但有大量搬动货物的痕迹。”白玉堂抬头看向他,一双眼眸如星,熠熠生辉,“我们来晚了。” “这痕迹不算新了,至少不是最近一两个时辰里的。”展昭微微皱眉,“也许,是送信之人故意给我们一个过期了的消息。” “有这个必要?这里并没有埋伏。”白玉堂才反问了一句,两人视线交汇,似有灵犀一点霎时醒悟,异口同声:“糟了!” 两人赶回唐门的,那偌大一片宅院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两人心下一沉,循着灯火找到一处独立宅院,只见院中灯火煌煌,却悄无声息一片死寂,只有隐隐约约的一丝泣声在风中缭绕,听得人毛骨悚然,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两人对视一眼,从隐身处翻身下来,落在了院子里。 “什么人!”四周纷纷大喝,两人眉头暗皱,心道果然出事了,还未答话,就听屋里传来一声低喝,“不得无礼,还不快请展南侠和白五爷进来。” 听声音正是唐峥,只是这声音低沉而威严,话中称呼也变了,两人暗暗忖度着,缓缓朝那屋中走去。 待到走近,就看见唐峥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们站在屋里,灯火映着他的背影,高大之余竟又多了几分萧索,方才那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也愈发清晰了。 两人心下疑惑,各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并肩走进屋内,扫眼一看,就见唐宇婷坐在一旁椅子上,正抽抽噎噎地哭着,旁边站着一个与她颇为相似的少年,正是她的同胞弟弟唐宙,正一手扶着她的肩,一面低声说着什么。 此刻见两人进来,姐弟二人齐齐看来,都是红着眼圈一脸悲戚的模样。白玉堂心中暗叫不好,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唐峥转过了身。 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纵使早已知道出了事,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严重的事——在唐峥身后,一方白布遮盖着一个人形,显然是一具尸体。 白玉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目光却死死盯在那尸体上,喉头哽了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位,就在刚才,宏儿死了。” 唐峥的声音从旁传来,生硬且疏离,毫无温度,一双眼锐利如昔,落在两人身上,缓缓道:“一剑穿心,死不瞑目。” 展昭微微皱了皱眉。 “益州地界,能有这样剑术的人绝对不会太多,不知二位有什么想法?” 白玉堂面色一寒,方才的惊讶和一点伤感顿时消散殆尽,声音也冷了下来,“叔叔可有什么眉目?” “你们刚刚在哪儿?” 不等白玉堂回答,展昭已道:“方才我们接到消息,说是城西周记绸缎庄有线索,所以去查探了一番,刚刚才回来。” “好,好,那南侠能不能告诉老朽,这城里还有哪一位高手能在一招之间要了我宏儿的命!” 展昭神情渐冷,默然片刻,道:“前辈,大公子死得蹊跷,展某绝不袖手旁观,定会查个明白。” “不用你查!”唐峥猛地一甩袖子,双眼泛红,瞠目欲裂,厉声道:“我自会查明是谁下的手,到时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祭我宏儿在天之灵!”顿了顿,看着那两人,目光沉了沉,森然道:“在此之前,就劳烦二位暂居唐门吧。” “你什么意思?”白玉堂冷笑一声,“怎么,怀疑我们杀了你宝贝儿子不成?” “五爷言重了,不过是为防万一而已。”唐峥一拂袖子,目光灼灼,“你也累了一天,还是回去歇会儿吧。” “你——”白玉堂踏上一步就要理论,突然脚下一软,竟瞬间没了力气,往地上栽倒的刹那间腰间环上一条健壮手臂,耳畔传来那人又惊又急的低呼:“五弟!” 与此同时,另一侧传来少女的惊呼,“五哥哥!” 白玉堂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双腿软绵绵的根本站不住,唯有靠在展昭身上才能勉强支撑。这么一个刹那,他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瞪着对面那一脸冷然的唐峥,咬牙笑道:“不愧是唐门之主……果然好手段!” 唐峥面色不改,淡淡道:“一点软筋散罢了,贤侄莫怪,眼下客房已经打扫干净,二位且去歇着吧。” ——能在展昭白玉堂这两大高手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而且还单单只针对其中一人,这天下之大,除了唐门家主,又还有几个人能做到? “好、好!唐门主,五爷等着看,你要如何跟我陷空岛交待!” 唐峥脸色微微一变,眼底掠过一丝厉色,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神情依旧淡漠,冷冷道:“待事情查明,若贤侄真是冤枉,老夫定亲上贵岛跟卢岛主和夫人赔罪!” 一旁的展昭也终于沉下了脸色,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即便默不作声,也能叫人仿佛听见那震天的咆哮。他一手牢牢地将白玉堂半扶半抱地护在怀里,一手握紧了巨阙,唇线紧绷如弓弦,没人知道那其中会射出怎样的利箭—— 可他却只是突然抬了抬手。 唐峥身子一僵,立刻作出了防御的姿态,紧紧盯着展昭,随时能够抽身后撤——南侠声名卓著,纵然是唐门之主,在面对面的较量里,也绝无半点胜算。 可展昭又收回了手,仿佛有所顾忌似的放弃了动手,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再也不看唐家的人一眼,只微微偏过头,看着身边那根本提不起力气的白玉堂,皱了皱眉,眼底掠过一层阴郁,低声问道:“还能走么?” “哼!”白玉堂冷哼,没有回他,依旧死死盯着唐峥,咬牙道:“废话!” 展昭似乎笑了笑,带着温和的安抚意味,环着他腰际的手微微用力,另一手也扶上他的手臂,两人缓缓转身,往门外走去。 唐峥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明明这次占据上风是他,可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可一想到身后爱子的尸体还冷冰冰地躺着,愤怒与悲伤又侵占了他全部的理智,沉声喝道:“来人!送两位贵客回房!” 周围弟子轰然一声答应,气势极盛,可那两人视若无睹,连脚步都不曾重了半分,转出大门,消失在唐峥的视线之中。 唐峥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特意将门中精英尽数安排过来,就是担心会动手,没想到竟然这样就解决了。可他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一旁少女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言说的惊讶,“爹、爹爹……” 他眉头一皱,登时大怒,猛地转头瞪了过去,忽觉头上一轻,下意识地抬头,紧接着“啪”的一声,那顶镶金嵌玉的头冠就跌到了地上,裂成两半。 “这该死的唐峥,真是老糊涂了!居然敢对爷下手!”刚一回房,展昭才将他放在床上,白玉堂就咬牙切齿地骂开了,虽然身体无力,但精神倒是极好:“等爷好了,非得把他这破宅子给拆了!” 展昭替他脱靴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似笑非笑,“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我倒该去再要些软筋散来了。” 白玉堂一愣,随即黑了脸,“展昭!你什么意思!” “也不想想,唐门主为何只给你下了软筋散?”展昭解开他衣带,将他身子扶起一半,脱下外衫,轻叹道:“你这般性子,也是该改改了。” 白玉堂一滞,竟难得的没有反驳,撇了撇嘴,轻哼一声,看着展昭替他脱下外衫盖上锦被,注视半晌,突然问道:“我的衣带结子是大嫂教的,因我好动,寻常结法容易松脱,所以……你怎么解得这么顺手?” “习惯而已,”展昭将外衣放在一边,瞥了他一眼,含笑道:“你以为过去喝醉了酒,是谁替你收拾的?”又将那锦被掖了掖,才转身走向桌边,倒了杯茶水,又回来扶起他的头,缓缓喂了一口进去,“乱了半夜,喝点水吧。” 白玉堂看着他温和浅笑的模样,若有所思,没有应他,只默默地喝了两口,渐渐露出几分悲戚之色来,叹了口气,道:“半夜而已,唐宏竟然死了。” 展昭手一顿,神色微微一沉,缓缓收回手,转了转手中杯盏,皱眉思忖片刻,方道:“这一局,是我们被算计了。” “调虎离山、暗杀嫁祸,好一番连环计!”白玉堂神情冷冷,森然道:“就算不念唐宏份上,单凭这番算计,爷也绝不会轻饶了那幕后黑手!” “是啊,先引我们出去,再暗杀唐宏,这样一来我们倒还真是开脱不了。”展昭淡淡一笑,眉峰带了些冷意,“他借唐门之手将我们困在此处,看来也是打算要有所动作,不想我们搅局。” “哼,他不想让爷搅局,爷偏要给他搅得天翻地覆!”白玉堂恨恨咬牙,“害得爷一路奔波跑来蜀中,又被唐峥那个老家伙下了药,等爷捉到他,非得把他剥皮抽筋挂起来当风筝!” “人皮风筝……”展昭神情扭曲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白五爷,你什么时候有这种兴趣了?” “呸呸呸!爷怎么会对那种脏东西有兴趣!爷呀,”他眸光一转,在展昭身上悠悠然晃了一圈,拖长了声调,“只想剥猫皮。” 展昭神情一僵,上下打量着白玉堂,看得白玉堂心里陡然一慌,还未说话,就听展昭道:“也不知如今是谁躺在床上任人宰割,猫皮还是鼠皮,恐怕还未可知吧?” 心底那一点慌乱无可抑制地蔓延开来,白玉堂张了张嘴却没法回应,反而微微涨红了脸,轻哼了一声,别过了头去,“臭猫!” “香的也好臭的也罢,左右是你闻着。”展昭低笑一声,也不管他到底听没听见,只站起身来,走回桌边,又倒了杯茶自己喝了,放轻了声音,道:“折腾了一夜,你快点歇着吧。” 白玉堂在床上懒懒打了个哈欠,嘟囔道:“偏你话多,当我是小孩子么?”声音却是低了下去,带着些许睡意,“也就你心宽,居然还有心情睡觉。” “睡觉还要讲什么心情?” “嘁,你在唐峥面前秀了一手,心情自然不错,”白玉堂瞥了他一眼,神情间带了几分似笑非笑的玩味,“你说,唐峥发现脑袋上的东西都被你举手之间隔空震裂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有功夫管别人,不如把自己身体养好了。”展昭面不改色,好像干这事的人不是自己似的,“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办案,况且我们被软禁于此,又能做些什么?”他将杯子放下,并未回头也并未坐下,只微微阖目侧耳,听见外边脚步纷乱,却极少有呵斥命令之声,可见唐门训练有素,即便出此大事,也未见混乱。 “哼,软禁……”白玉堂又咕哝了一句,大是不屑,却也没再说什么,缓缓闭上眼,朦胧中,隐约听得展昭说了一句什么,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一颗颠仆半夜的心,总算是定了。 看着他睡下,展昭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方才抬手熄灭灯烛,推门而出,走到了廊下。 负手而立,侧耳细听,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四面八方已被围得铁桶也似,嘴角勾起淡淡的讽意,他摇了摇头,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刚要推门,他眉头就是一皱,看向一旁隐没于角落中的花丛,眸色一厉,声音冷了下来,“唐门做事,一向都喜欢这么鬼鬼祟祟么?”他声音不大,也许是怕吵醒了什么人,但语气煞是凌厉,眉间带着凛凛锋芒,十二分的威压自身上散发,沉声喝道:“滚出来!” 那花丛中静了片刻,方才传来一个低低的男声,似乎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行迹,有些不服却又不得不服,咬牙道:“不愧是南侠,好耳力。” 展昭才懒得管那人心情如何,目光凉凉扫过,冷然道:“有何贵干?” 那边又沉默了一阵,方道:“替小姐传话,今夜之事,委屈了二位,还请体谅门主丧子之痛,不要太过计较。” 唐宇婷?展昭心念一闪,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信息,挑了挑眉,“嗯”了一声,却没了下文。 那人等了片刻,展昭却是再也不搭理了,只这么默默站着,不言不语不进不退,将自己晾在了一边。他暗暗咬牙,知道展昭这是在给他下马威,有心较量却又不敢妄动,只得将火气压了又压,道:“南侠有什么话要与小姐说么?” “死者已矣,请她节哀吧。”展昭忍不住低叹了一声,想了想,又接道:“明天早上要米粥,熬得软些,放红枣和枸杞。” “……还有么?” “蜀中若有适合做早点的特产,也可以上一份。” “南侠是将我唐门当做酒楼了么!” “若是酒楼,我们早已走了,哪还会与你在这儿说话?”展昭淡淡一哂,眉眼间流露出几分傲然,轻哼一声,“时候不早了,阁下还是快些离开,恕不远送了。”说罢,也不管那人还说不说话,将门推开,进屋去了。 第五章 夜幕 展昭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是大亮,起来略作整理,刚推开门,就察觉到外边一阵紧张,心中暗笑,也不理会,自往隔壁去了。 隔壁白玉堂当然还在睡着,他这般清贵公子,素来慵懒,平日里他也不会按班当值,只要无事,众人也都由他,夏日里睡到日上三竿、冬日里睡到大晌午也是常事,其中最由着他的自然是展昭,往往在他未醒之时就备好了清洗的水乃至换洗的衣裳,可惜今日他们为人所困,想要舒舒服服地梳洗一回,恐怕是不能了。 他走近床边,看着他安然沉睡的模样,只见他平时的跳脱飞扬凌厉无双此时尽皆褪去,竟是难得的乖顺。展昭默默凝视半晌,目光描摹着他精致的面容,嘴角不禁带上一丝淡笑,将床帐落下替他挡住外边渐渐亮起来的阳光,转身离开了。 刚刚出门,还未回到自己屋内,就听外边传来一人低声道:“小姐慢点,门主说了,哪个都不能跟他们接触。” 展昭眉头微微一挑,站在了原地,侧耳听去,就听唐宇婷冷哼了一声,一口地道蜀语如连珠炮似的,倒是尽显川蜀女儿泼辣本性,斥道:“门主有说要把他们饿死没?我只是来给他们送点吃的,有啥不可以?” 外边守卫一时无语,就听她又道:“你觉得里头的是啥子人,要不是他们个人想留到,凭你们也抓得住?双方都给个面子,你又不是第一天办事,这点事都做不来了!” “呃……小姐说的也是,但小姐还是……莫要耽搁太多时间,不然门主那不好说的。” “我晓得。”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展昭定睛看去,就见唐宇婷一身白色孝服,头上簪饰尽去,只别了一朵白花,眼圈红红的,弱质纤纤,再不见昨日的娇俏可爱活泼伶俐,看起来煞是可怜,却也更加的楚楚动人。 她身后跟了一个小侍女,低着头也是一身素衣,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她们尚未走近,展昭已先下了庭前阶梯,不等她开口,已微微躬身,先道:“姑娘兄长新丧,还请节哀。” 唐宇婷低眉还礼,缓缓道:“是,多谢展哥哥关心。婷儿怕下人疏忽,所以亲自送了吃食来,那粥是新熬的,放了红枣和枸杞,还有几样小吃,简陋了些,请展哥哥别嫌弃。” “姑娘有心了。”展昭微微一笑,目光朝四面一扫,道:“姑娘若无别事,不如进去坐坐。” “也好,”唐宇婷微微侧身,从侍女手上接过食盒,展昭侧身一引,“姑娘请。” 两人默默无语,一路到了展昭屋内,唐宇婷走进屋里将食盒放在桌上,听见身后关门的声音,顿时安心,泄了气一般坐了下来。 展昭回身看见,心中有些不忍,暗叹了一声,道:“唐姑娘,莫要太过伤心了。” 唐宇婷扬了扬头,又急急摇了摇,道:“没事,我还好。”飞快地将手在双眼处一抹,道:“虽然我们兄妹并不如何亲近,可他毕竟是我哥哥,我、我……”一面说着,一面又微微红了眼眶。 展昭沉吟片刻,叹了一声,道:“大公子为人所害,展某既然知道了,就绝不会置身事外,定会还大公子一个公道。” “如此,婷儿多谢展哥哥。”顿了顿,又接道:“今天我来,并非是为了哥哥,而是……”她咬了咬牙,似是在下什么决心,目光闪烁犹豫半晌,方道:“如今爹爹正在气头上,所以才软禁了两位哥哥,还请……” “姑娘放心,展某明白。” 唐宇婷眼圈似乎又红了红,咬牙点了点头,一双眼盈盈如水,定在展昭身上,“多谢展哥哥体谅……” 展昭在她身侧坐下,问道:“今日,外边情势如何?” “今日唐门出动了几乎全部的人手在城中搜查,若有收获是最好,若没有……到了晚间,爹爹伤心震怒两相交集,恐怕、恐怕会对两位哥哥无礼,所以、所以婷儿想……”唐宇婷几番欲言又止,眉目间甚是惶急,展昭看得暗笑,安抚道:“姑娘有话直说。” “你们先走吧!”唐宇婷撑着桌子,急道:“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能如何在爹爹面前劝解,他不肯退,那就只能委屈你们先让一步了!我会在外边盯着消息,晚饭时,你们若是没有收到报平安的字条,那么今晚你们就必须离开!”说到这儿,她犹豫了一下,垂眸咬牙,又抬眼看了展昭一眼,低声道:“除非、除非你们想真的跟唐门撕破脸……” “怎么会,姑娘言重了。” “那展哥哥这是答应了?”唐宇婷露出一丝喜色,看着展昭,一双明眸中几分欣喜几分感激,不等他再说什么,已飞快接道:“从这屋子出去往左一直走,就有一个小花园,到了花园转向右直走,就有一个很僻静的小院,越过它再走一段,就是后院仆役们的住所,往左再走就能出去了。” 展昭认真听着,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 “另外,昨晚五哥哥……”唐宇婷咬了咬唇,神情间带着几分愧疚,手指缩了缩,垂下头,指了指旁边的食盒,低低道:“最底下那碗粥是给他的。” 展昭目光一闪,默然片刻,“嗯”了一声,顿了顿,又朝外边看了一眼,道:“你也该回去了,否则叫唐门主知道了,恐怕会有责罚。” 唐宇婷勾唇笑了笑,并不在乎,只眼底带了些微微的凉意,“他如今只剩我和小宙了,还能怎么罚?”顿了顿,看了展昭一眼,似乎觉得失言,匆匆垂下眼眸,沉默片刻,站了起来,“那……我便先走了。” 展昭缓缓起身,看着面前的少女,神情温和而沉静,目光深深,点了点头,“好。” 唐宇婷行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去,展昭目送她身影消失,兀自沉吟了半晌,方才提起食盒,往隔壁去了。 唐峥坐在主位上,看着地下跪着的弟子,双拳紧握,压抑着心中的火气,咬牙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跪着的弟子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微微颤抖,结巴道:“回、回门主,弟子们已将城内大小客栈都查问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入住。” “岂有此理!连个人都查不出来,要你们何用!”唐峥拍案而起,怒道:“再去查,挖地三尺地给我查!” “是!是是,弟子这就去办!”那弟子如蒙大赦,磕了一个头,连忙下去了。 厅中气氛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门口随侍的两个弟子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唐峥目光四下扫过,一口气闷在胸口出不去下不来,隐约还能闻到正堂传来的香烛味道,耳畔似乎还缭绕着诵经超度的声音,神情由暴怒而渐转平静,更有无限的伤感之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似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退了两步,重新跌坐在他的位置上。 颓废的气息渐渐地笼罩了这个号令一方的唐门主人,任他如何呼风唤雨名震江湖,终究也只是一介凡人,没有办法从老天手上将儿子救回。直到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条略显细瘦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方才缓缓走了进来,朝他行礼,“爹。” 唐峥抬头看向那个少年——他才刚刚满了二十岁,从未出过远门的他还没有经历过江湖的风雨,还是那么稚嫩和青涩,他本来还是在家族庇佑下潜心研究的小公子,他本来还是那样的不起眼,如今……却已是自己唯一的儿子。 “你来了……”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带着深深的疲惫,“怎样?” 唐宙垂下头,似乎还不是很适应这样的情景,“我查过大哥昨晚用过的食物和水,还有他屋子里的器物,也问过了下人,都没有问题。” 唐峥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你毒理学得最好,你都说没事,那就一定没问题了。” 唐宙低着头没接话。 唐峥也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厅中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半晌,唐峥方才渐渐回过神来,看着面前低头站着的小儿子,欲言又止,目光中几分失望几分无奈,摇了摇头,“你先下去吧。” “是。” 画影放在一边,白玉堂斜倚在软榻上,背后靠着一个大大的软靠,手里拿着本书,正细细地读着。 此刻已是掌灯时分,灯光从他斜上方柔和地照下来。他本就生得极是俊美,眉目精致如画,脾气却烈的紧,那一双桃花眼常常含着冷意乃是煞气,可此时却全无凌厉,也许是被这暖黄灯光浸染的缘故,带了三分平日极少有过的温和与恬静。 屋子那头,展昭也静静地坐在桌边,桌上点着灯,灯光明亮,照在他的剑上。 他在拭剑。 巨阙为乌金打造,剑刃漆黑如墨,不似画影般雪亮耀眼,它的光芒是内敛而沉静的,默然无争,就如展昭一般,看似寻常,如同一眼山间泉水——可没有人知道,这泉眼连通的却是浩瀚无垠的沧海,深不可测。他们不露锋芒却绝非没有锋芒,巨阙的锋利当世无匹,展昭的强大也少有人敌,若有人为其表面所欺,胆敢冒犯,那就一定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素白的绸布在巨阙上拂拭过,烛火落在剑刃上,只留下一团黄色的模糊光点。展昭将绸布放回桌上,手腕一转,巨阙轻轻巧巧地无声还鞘,他转头看向白玉堂,那贵公子低头看书,一副闲适模样,似乎并未曾察觉到他的目光。 白玉堂……展昭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看着他悠闲而安静的侧影,嘴角不由得微微勾了起来。这人是江湖游侠快意恩仇,是修罗鬼刹辣手无情,也是清贵公子悠然闲雅,更是风华少年赤子无瑕,他的生活是如此精彩,精彩到展昭忍不住羡慕忍不住嫉妒,忍不住想要和他一起,去游览这辽阔天地,体会这百味人生。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白玉堂抬了抬眸,转头回望过来,就见展昭坐在桌边,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彩,整个人如浸入碧水的玉石般显得分外温润,不是处理公文时的专注,不是查案擒凶时的坚毅,也不是与人交道时的谦和,而是来自于他自身最本质的沉稳和笃定。不知怎的,他心底某个角落微微一动,桃花眼略略眯了起来,“怎么了?” 听出他语气里那一丝难得的温和,展昭淡淡地笑了起来,“没事,我只是在想,晚饭时不曾收到唐姑娘的纸条,我们是不是得离开了?” “唔……”白玉堂沉吟片刻,将书扔到一边,却还是不起身,只歪在榻上,丝毫没个正形儿,懒懒道:“我是没什么所谓了,叫唐家替我们跑腿查案其实也不错,就怕他们太笨,查不出东西来。” 展昭闻言,不由得摇头失笑道:“唐家好歹也是江湖名门,论根基还在你陷空岛之上,怎么就太笨了……” “什么叫‘论根基还在陷空岛之上’!”白玉堂一听这话就不干了,坐起来挺直了脊背,反驳道:“他不就是比我们多了几十年么,靠着祖辈光辉罢了,算什么本事!我们陷空岛才是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好好好,他们不行,就你行,成了吧?”展昭瞧得好笑,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如孩子般争强好胜?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是一点不敢马虎,顺着他的意思,连连点头,“陷空岛创业不易,你们兄弟自然是大大辛苦的。” “哼,那是当然!”白玉堂一扬头,微微眯了眯眼,在灯光照耀下,那面上似有光彩,道:“别的都罢了,最麻烦的是开头那一场,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水寨,老大号称黑蛟,手底下上百人,盘踞长江航道快三十年,势力很大而且眼线广布。陷空岛是正经做生意的,但他们不是,除了官船,私家的航船哪个不得给他们孝敬钱?这些年里长江沉船劫船的案子,又有几个跟他们没关系?大哥早有心拔了这祸害,可之前实力不足,所以才韬光养晦一直忍着,双方并未冲突,可惜我们能忍,他们却忍不了。” 回忆着曾经的江湖岁月,白玉堂嘴角勾起,冷笑了一声,面上也流露出几分凛冽,接道:“有一回三哥办事路过他们地盘,被他们设计擒了,非说是他在街上调戏民女强抢财物还打伤了他们的人,猫儿你说,这是不是找死?” 展昭淡淡一笑,“自然是找死。” “他们还假模假样地给大哥送帖子,请他过去说要商议商议,摆明了一个鸿门宴,可你猜怎么着?” 一见他露出这种献宝也似的神情,展昭就知道这聪明耗子一定有绝妙的手段,不由得笑了出来,道:“白五爷聪明绝顶,展某可猜不到。” 这本就是他的得意之事,被展昭这么一夸,白玉堂当真是心花怒放,尾巴都要翘上了天去,昂头道:“大哥自然是去了,而且两手空空连个随从也没带就去了,该吃吃该喝喝该客套客套,管它外边有没有刀斧手埋伏呢。” “然后?” “嘿嘿,那寨子是一半建在岸边,一半水上,我们早已摸清了四周水下的防护,当天晚上,四哥带了十个水性最好的人,每人都带着两大坛子密封好的火油罐子……” “你们把人家的水寨用火烧了?”展昭吃了一惊,不自觉地重读了那“水火”二字,白玉堂听出他的意思,嘿嘿笑道:“没错,四哥他们游过去之后,就埋伏在他们寨子下面,将火油倒了出来。油比水轻,会浮在表面,一点火就像是水在烧一般,水能流到哪儿,那火就能烧到哪儿!” 展昭沉默了片刻,试图在脑海里重现那个晚上火光冲天的场景,火焰顺着水流从他们房间底下蹿上来,他们真真沦为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四散奔逃,然后…… “那火光一起,就是动手的信号,二哥带了一队船在远处江心埋伏着,船上装着小型的投石机械,上面装着他制作的火药。他一见火起,立刻下令动手,嘿嘿,当时那寨子里正慌乱呢,谁能料到天上会掉下炸药来?噼里啪啦,立刻就将他们打得连亲娘都认不出了!”白玉堂朝展昭挑挑眉,“猫儿,怎么样,我们厉害吧?” 展昭唇角轻扬,同样挑了挑眉,“二哥四哥自然是厉害的,不过我想,最厉害的那个,应该还没上场吧?” “那是自然!”小耗子尾巴翘起,眉飞色舞,“爷一直在他们大门外等着,看着火起,直接从他们大门口杀了进去,嘿嘿,一群废物,自身难保,又怎么拦得住我白玉堂!爷直接闯进他们大堂,里面还在相互威胁讨价还价呢,爷才不管那么多,冲上去就将那黑泥鳅砍了,和大哥三哥一起撤了回来。” “就撤了?”展昭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追问了一句。 白玉堂瞄了他一眼,不用问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不由得撇撇嘴,道:“爷那时候年少气盛,这帮人又恶贯满盈的,自然想着斩草除根。可惜大哥仁慈,说什么许多喽啰也是奉命行事,不必赶尽杀绝;叫江湖同道看了,也有损陷空岛的名声。还说虽然朝廷不大管这江湖争斗,但伤人太多总是不好。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爷拗不过他,就只好撤了。” 展昭暗暗点头,见他一脸忿忿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安抚道:“卢大哥乃一家之主,思虑自然更周全一些,何况……”他眸色沉了沉,看向白玉堂,缓缓道:“杀人太多,总也不是好事。” 白玉堂眉头微微一皱,看了他一眼,却对上他极深的目光,不由得呆了一下,满腹的辩驳竟无从开口,只得又一撇嘴,别过眼去,轻哼一声,咕哝道:“有你这猫跟着,爷不是已经收敛很多了么……” “我不跟着的时候,你也该收敛些,别动不动就伤人杀人的,”展昭英挺的眉微微皱起,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你功夫再好,也难防暗箭,何必非得去结这么多仇呢?” “啊……”白玉堂哀嚎一声一仰头重新躺回榻上,“猫啊猫,你快变得跟大哥一样啰嗦了,再这样小心未老先衰啊!” “说什么疯话,谁衰了,我好着呢!”展昭瞪了他一眼,犹嫌不足,盯着那躺的毫无形象的人形耗子,又补了一句,“捉起耗子来一抓一个准,不信试试?” “嘁,”白玉堂嗤了一声,懒得跟他斗嘴,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着展昭,问道:“那你的打算,是按照唐丫头说的,今晚先撤?” 展昭缓缓收回在他身上流连的目光,定了定心神,点了点头,道:“唐姑娘说得没错,唐前辈丧子心痛,又搜查无果,自然会找人出气。唐门势力不可小觑,我可不想和他们闹得太僵,陷空岛那边……” “哼,他们若是知道唐峥敢对爷下药……” 展昭自然明白他未尽之言的意思,以那群大老鼠对这只小耗子的宠溺程度,若是知道自家宝贝弟弟叫人冤枉还遭暗算,不带人打上唐门就不错了……心底几个念头转过,默然片刻,没有再纠结这个话题,问道:“要将唐宏当胸一剑一招毙命,只能是两种情况——要么是绝顶高手,要么是他相熟之人卒起发难,你更倾向那种?” “那还用说,火烧府衙、花园伏击、深夜传信、暗杀唐宏,这哪一点是个外人能做到的,就算是你,你行么?”白玉堂轻哼一声,面带不屑,“守着这百年基业祖宗家法,外表看着是光鲜,内里早不知烂成了什么样!再无变革,这唐家迟早得毁在自己手上!” “我也这么想,可惜对方在暗,一点线索都没留下,一时倒真不知如何下手。”展昭应了一句,沉吟片刻,微微皱起了眉,接道:“另外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通……唐家巍巍基业,究竟为何要去动那官银?” 此言问出,白玉堂也沉默了一下,显然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按理说唐门若想敛财,办法多了去了,益州甚是繁华,出产丰富,只要找个生意垄断起来就能大发一笔,这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何必铤而走险触犯律法,去拦路抢劫?何况这还不是普通的银钱,而是正经的朝廷官银——这无异于直接跟朝廷宣战。 虽然大多数江湖门派都心高气傲,对朝廷有些不屑一顾,基本井水不犯河水,彼此清净没有往来,可真的要和朝廷对着干,那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是几条人命就完了的,若非走投无路,又有谁愿意? 白玉堂皱着眉头,越想越烦,“啧”了一声,自语道:“难不成不是唐家的人做的?” “那还有谁能做到这些?”展昭反问了一句,两人对视一眼,忽地似有灵光闪过,心有灵犀般齐声开口:“内奸?” 白玉堂猛地坐了起来,一双眼闪闪发光,显得极是兴奋,道:“不错不错,我们先入为主了,不该是唐家的人主导的,因为没有必要。只可能是外来势力和唐家内部某些人有了联系,双方达成某种交易,内外联手共同干下了这些事!” “而那个唐家人想要的,多半就是门主的位置,所以这个人一定不可能是唐家嫡系,只可能来自旁支——而且是有一定实力的旁支。” “有实力的旁支……”白玉堂站了起来,走到桌边坐下,思忖片刻,一个名字猛地跳出脑海,“唐宁!” 展昭显然也想到了他,点了点头,道:“据唐前辈说,唐宁是他侄儿,也是这一代里出色的人物,自然会有一些权力在手。如果我们分析得没错,那他是最有可能的——当然,前提是他不那么忠诚。” “在野心面前,忠诚算个什么?”白玉堂笑了一声,眉目间带着讽意,摇了摇头,并不多说,道:“我们准备走吧,唐家不能待了,无凭无据也不能去找唐宁对质,还是先出去了才好办事。” “等等,”白玉堂正要起身,冷不防被展昭叫住,他奇怪地看他一眼,就见他站了起来,伸手朝自己头上摸去,“躺了半天头发都乱了,这么出去,也不怕有损你白五爷英俊潇洒的良好形象。” “噗,”白玉堂被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调侃逗得笑了出来,坐在原处,感受着他宽厚的手掌在自己头顶抚弄,不由得舒服地眯了眯眼,“到底是爷家的猫儿,又乖又贤惠。” 头发突然被人扯了一把,一抬头,就看见一双半眯起来的猫眼,已经逼近了自己面前,“你说什么?” “呃……”好汉不吃眼前亏,白玉堂眨眨眼,“反正就是夸你呢,好了没,咱们走吧?” “哼,”展昭轻哼一声,直起身子,双手十指异常熟练地将他头发拢好束紧,“这次就放过你,走吧。” 白玉堂站起来,朝他回身拿剑的背影做个鬼脸,又在他转身的瞬间恢复常态,一本正经地接过他递来的画影和包袱,转身开门,再一拧身,就如鱼般滑了出去,隐入了黑暗之中。 第六章 瞎子 唐门在外的眼线虽多,但一来并非精英,精英大多数都往四方探查了;二来他们对里面的南侠与锦毛鼠颇有顾忌,也不敢逼得太近,万一真惹火了这两位,后果恐怕不是他们能承担得起的。 有这两点原因,他们脱身得很顺利,没费太多功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被软禁的小院,随后按照上午唐宇婷的指路,十分顺畅地往外潜行而去。 唐家几代经营,庭院深深,道路曲折屋宇众多,两人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府中眼线,堪堪绕过一座屋舍,白玉堂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展昭停步回头,一双眼飞快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确认没发什么意外,这才低声问道:“怎么了?” 白玉堂站在原地,微微皱着眉,神情中带着一丝迷茫,并未理会展昭的询问,只是看着不远处的某个方向,愣愣的,突然朝前踏了一步。 展昭吓了一跳,唐门这种地方可不是能随便乱走的,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了点力气,略微抬高了声音,“五弟?” “啊……”白玉堂一下子回过神来,看了展昭一眼,“怎么了?” “你怎么了?”展昭眉头皱起,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怎么突然发起呆来。” 白玉堂摇了摇头,再次看向不远处,神情古怪,似乎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凝神看了半晌,抿着唇,目光闪烁似乎在犹豫,却忍不住喃喃出声:“那里……好像有东西。” 展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座独立的小院,院门紧闭,院墙上爬满了绿色植物,院中没有灯光透出,跟富丽堂皇气势不凡的唐门看起来格格不入,好像是被废弃、被遗忘了。 展昭心头那点不安愈发强烈起来,他们来唐门两日,事情一件一件接着出来,案子却毫无头绪,已经大是被动,若那院子里再发生点什么事,那局面就愈发不好收拾。一念及此,他很果断地摇了摇头,正色道:“有什么东西都跟我们没关系,这里是唐门,危机重重,我们别耽搁,快出去。” 白玉堂没有应声,只呆呆地看着那院子,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展昭说的。愣了半晌,忽然甩开展昭的手,身形一展,就朝那院子掠去。 展昭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白玉堂会完全不顾自己说的就这么直接冲进去,脸色顿时变了,根本来不及细想原因,也顾不上里面有什么危险,人早已追了过去。 “五弟!”翻过围墙落在院中,就见白玉堂已伸手要推门,顿时心惊胆战,连忙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往后拖了几步,“你做什么?” 白玉堂似被蛊惑了似的,被他这么一拉才回过神来,略微倒吸了一口凉气,甩了甩头,“我、我没事……”他看着展昭焦急担忧又隐含着几分愤怒的眼眸,突然有些心虚,别过眼,平了平气息,方才看向那紧闭的门,眉峰带出几分凌厉,“里面有人。” 展昭一惊,凝神细察,果然发觉屋内有细微的呼吸声,非常克制,显然对方也发现了他们,只不知里面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在这唐门内部的荒废小院中出现。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退了两步,和那扇门之间隔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这才开始观察周围环境。 借着月光,只见院中杂草丛生,分明是无人打理的荒废之象,然而看看脚下,除了一些被吹来的残枝落叶外,并无杂草藤蔓,可见时常有人行走。 心头疑惑越来越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展昭定了定神,朝向屋内,唤道:“里面的朋友,在下二人误闯此处,若有打扰,还请见谅。” 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显然并不打算理会二人。此时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转身离开就当没发生过,不过两人的好奇心此刻都被勾了起来,尤其是白玉堂,不知怎的,表现得极为执著,拧着眉头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回音,顿时恼了,上前一步,轻轻叩了叩门,随即跟展昭使了个眼色,略微用力,朝门上推去。 嘎吱一声响,嘶哑得叫人害怕,门间露出一条缝隙,白玉堂停了停,没发现什么异状,便用力推开了门。 门里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芒,里面那人的呼吸也平稳如常,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推开了门。白玉堂眉头皱起,心中疑窦丛生,和展昭交换了一个眼神,握紧了手中画影,踏进了屋中。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反应,他试探性地又朝前走了两步,眯着眼想要看清屋中情况,可惜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心中蓦地焦躁起来,“里面是什么——” 他话音未落,突然将袖一甩,同时身子一轻向后掠去,才退了两步,就觉身侧风声一紧,一片蓝色衣角拂过身前,掌风浩浩,只听叮叮当当几声脆响,随即再没了声息。 白玉堂抬起手,微微侧身借着屋外月光看去,只见指间夹着的是一枚细细银针,他挑了挑眉,看了展昭一眼,展昭脸色阴沉,略微点了点头。 白玉堂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随手将银针扔下,回头看向屋里,冷然道:“梅花针。”他扬了扬下巴,“阁下是唐门的哪一位,大半夜的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意欲何为?” “呵呵……”屋里传来一声低笑,听声音应是女子,但声音低沉,显得极是阴森乖戾,“你又是哪一位,唐门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来管了?” “你出手在先,还反过来问我?” “你未经我同意就闯入我房间,倒还有理了么?” 她房间?这天底下哪个姑娘家的房间会是这么漆黑一片连盏灯都没有,外边还一片荒芜跟废弃了似的?白玉堂眉头一皱,还未说话,一旁展昭已开口:“是在下二人冒昧了,还请姑娘恕罪。我们是唐家小姐的朋友,出来闲逛却迷失了路径,还请姑娘指点一二。” 那女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哼笑一声,“唐家小姐、唐家小姐……你是说唐宇婷那野丫头么?” 白玉堂眉头皱起就要说话,却又被展昭抢先,展昭依然一副恭敬有礼的口气,答道:“正是,姑娘想必是认识唐小姐的?” “认识……呵,我当然认识她……”那女子喃喃道了一句,忽地声音一厉,“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是她叫你们来的?想做什么!” “我们并无恶意,确实是迷失了方向,误闯此处的。”顿了顿,展昭接道:“姑娘看在唐小姐的份上,可否……” “我跟她没什么交情,最多算是认识。”那女子猛地截口,冷道:“你们到底是迷路还是怎样我不关心,你们和唐门的事也跟我没关系,现在赶紧给我消失,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几句对话下来,白玉堂已明白展昭的意思,此刻听她此言,立刻接口道:“看你这一手暗器的本事,在唐门中应当也算出色,怎的对家族之事如此漠不关心?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若真想对唐门不利,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家族?呵……”女子一声冷笑,带着显而易见的恨意与悲凉,“我此生最大的不幸,就是生在这个家族!” 白玉堂眉头一挑,脑海中似有什么一掠而过,追问道:“你究竟是谁?” “与你无关!”那女子忽然暴怒,狠狠一拳砸在了桌上,桌上应该放着几个杯子,被她这一下震得一阵脆响,“滚,给我滚!” “姑娘息怒……”展昭连忙安抚了一句,心中盘算着,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姑娘可知,唐门长公子唐宏,昨夜被人暗杀了。” 屋中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最初时的冷静与淡漠,“哦,是么,查出是谁了吗?”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了彼此心思——这女子是唐家的人,却对自己家族和家人充满了恨意,面对这般惊人的消息,却回以这般寡淡的语气,连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早已知道唐宏死了,甚至…… 展昭心里已经有了数,苦笑一声,语气颇为无奈,“还没有,不过唐峥前辈似乎觉得,是我二人下的手。”顿了顿,又略带了些伤怀之意,“如今他哀伤过度,几乎一夜白头……” “唐峥?”女子重复了一遍,呆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唐峥那老匹夫……哈哈哈,这就是报应!若真是你们下的手,那我倒要多谢你们!” “姑娘与唐门主有过节么?” “门主?”女子似乎没能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指的谁,猛地愣了一下,随即恨声道:“我呸!他这弑父杀兄的畜生,配得上这门主二字么!” 弑父杀兄! 这四字一出,展白二人都齐齐一惊,心中震骇无以复加——唐峥在武林中虽算不上德高望重人人敬仰,但执掌唐门十余年,也是威震一方无人敢得罪,巍巍唐门一代名家,怎么突然扯上了弑父杀兄来? 感觉自己再次惹上了麻烦得不得了的麻烦,再将前后言语细想一遍,这女子身份呼之欲出。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无奈,以他们的性子,若唐峥真的做下过弑父杀兄的大逆之事,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心中忖度着,展昭犹豫片刻,小心地拿捏着语气,又问了一遍:“姑娘……你说什么?” 女子似乎是压抑太久了,多年来第一次遇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心防逐渐放下,展昭一问,她便冷笑起来,森然道:“你们不知道么,唐峥本是家中老二,又是庶出,也不得他爹喜欢,这门主之位根本轮不到他!可他野心勃勃,竟然暗杀了自己的亲爹,嫁祸兄长,一下就铲除了两大阻碍,一举登上了家主之位!” 二人听得目瞪口呆,白玉堂忍不住问道:“此等秘事,你凭什么证明?” “就凭我叫唐宜,是他兄长的女儿!” 一时万籁俱寂,只余下那自称唐宜的女子的喘息声,展白二人虽然已有猜测,但猛地得知真相,一下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唐门是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之一,内部事务一向不为人所知,只是江湖中闲言碎语不是将门一关就能隔绝的,他们也曾有耳闻,唐门每一代的家主传承都不那么光彩顺利,凶险机谋堪比朝堂夺嫡,每一次的争斗都会损失大量的精英,这也是传说中唐门少涉江湖的原因之一。 只是这等猜测传言向来无根无据,他们也只是听过就罢,如今被这唐宜猛地撕开,露出那华丽端庄的外衣下阴暗残酷的真相,怎能不叫他们惊心? 所幸这一年多来在公门之中,什么卑鄙龌龊都见过了,两人也不是没经过风浪的人,一开始的惊讶过后,渐渐冷静了下来,展昭思忖片刻,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唐姑娘,令尊若是为人所害,你又如何得以幸免?” 唐宜声音猛地一顿,随即沉默了下去,半晌,方才淡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静:“与你无关。” 白玉堂轻哼一声,“那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谁要你相信,你们以为自己是谁,还想主持公道不成?”唐宜一声冷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这世间若有公道,我又怎会被毒瞎双眼囚禁在这儿十多年!” 白玉堂一愣,终于明白她房间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因为一个瞎子,是不需要光明的。 有一种撕开他人伤疤的愧疚感,白玉堂沉默了下去,还未想出下句,就被展昭将袖子一拉,抢先道:“姑娘若想离开,我们……” “不必了,”唐宜冷声打断,嗤笑道:“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 “这可不是同情,你知道这人是谁么?”白玉堂被她这三番四次地语带不屑当面讽刺,心中不快,哼了一声凉凉开口,“这可是开封府包青天属下的御猫大人,江湖中的南侠展昭,他自然有法子能还你、也包括你父亲一个公道!” “展昭?”唐宜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没什么变化,“没听说过。” 白玉堂一口气登时被堵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才回过神来,这女子被囚禁了十多年,外边的事自然不会知道,自己这话说了也是白说,不由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低了下去,嘀咕道:“反正我们能帮你,一句话,你走不走?” “呵,说得轻巧……”唐宜冷笑一声,带着深沉入骨的苦涩与恨意,咬牙道:“走了又能如何?家中长老不会信我,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白玉堂眉头一皱,“你宁可苟活一世,也不想为父报仇了?” 世界突然静了下来。 就连空气都被什么力量凝结,白玉堂突然觉得一阵憋闷,看了展昭一眼,展昭略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黑暗里的沉默总是叫人忘了时间,也许片刻也许良久,只听前方传来幽幽一声叹息,狠厉仇恨之外,唐宜终于像所有被折磨被囚禁的人一样,露出了一丝软弱与悲伤,“我走不了。”黑暗中传来一阵铁链移动的声音,摩擦着地面,听声音就知道很是沉重,“这锁链埋在地下,需要钥匙。” “钥匙在哪儿?爷帮你偷出来!” “不知道,也许在唐峥那儿,也许……早已被毁掉了,他肯定没想过有一天会把我放出来。”唐宜冷笑一声,静了静,语气缓和了许多,道:“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你们不是要离开么?从这里出去,往……” “唐姑娘,这件事我们既然知道了,就绝不能袖手旁观,作奸犯科之人必须得到惩罚!”展昭打断了她,挺直了脊背,正色道:“你若信得过我们,不妨让我们试试,能不能斩断它!” 他一番话说得凛然,白玉堂精神一振,昂然道:“不错,巨阙画影皆是上古神兵,削铁如泥,一定能救你出来!” “什么……画影?”唐宜声音里带了一分疑惑,“画影剑么?画影剑……在你们手上?” 两人对望一眼,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白玉堂“嗯”了一声,道:“画影是我的佩剑,怎么了?” “你的佩剑……”她的声音突然带了几分颤抖,似是不敢相信,“那你、你、你是……” “我是陷空岛的锦毛鼠,白玉堂。” “白玉堂、白玉堂……”唐宜喃喃念了几遍,听得白玉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展昭剑眉皱起,心底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挪了挪步子,略微侧过身子想要挡在白玉堂面前,声音沉了下来,“唐姑娘,怎么了,难道认识他?” “不,不认识,我算什么,怎么可能认识白五爷。”唐宜立刻否认,迟疑道:“只是曾听说过五爷大名……五爷,可否上前几步?” 展昭立刻一手抓住了白玉堂的臂膀免得他溜,同时将执剑的手抬起几分,“姑娘有什么事?” “只是……只是曾听过五爷名字,想、想……”唐宜显然是太久没和人打过交道了,仓促之间,语气颤抖心绪难平,连剩下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展昭白玉堂对望一眼,以他们的阅历,自然能听出来她是在说谎,白玉堂成名最多不过五年,难道唐宜被囚禁的这十多年里还有人给她讲江湖故事?就算讲过,那会听过白玉堂的名字却对展昭一无所知?如此漏洞百出的谎话,如何瞒得过他们二人? 只是此刻白玉堂的好奇心已经被完全勾了起来,也不管展昭眼底的警告,“哦”了一声,颇为兴奋的模样,空着的另一手在半空中一挥,仿佛还拿着他那把玉骨折扇似的,笑道:“难不成姑娘于深闺之中,也知道五爷我万花——哎!” 他声音突然变了调,紧接着展昭的声音就传来出来,沉稳冷静,透着不甚明显的警惕和敌意,“姑娘有什么话,不防直说。” 他的身侧,白玉堂盯着被他紧紧抓着的臂膀,一面呲牙咧嘴地想要将这猫爪掰开,一面道:“姑娘别怕,有什么事自然有五爷给你做主!” 终于掰开那猫爪,白玉堂揉着被掐得生疼的胳膊,狠狠瞪了展昭一眼,又看向那黑暗中,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道:“五爷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既然知道了不平之事,凭它巍峨如山也要削平了,方不负这手中剑!” 无论她要自己过去的目的是什么,但从她所说看来,她实在是个极为悲惨的可怜人,白玉堂又是个路见不平就必要拔剑相助的豪情侠客,心中纵有怀疑,但那敌意早已消散了大半,一心想要查明事实,还她公道。 唐宜沉默了下去,黑暗中,只听得见她细细的呼吸声,半晌,只听她声音已平静了许多,低声道:“五爷请上前几步罢,我有一些东西,想交给你们。” 白玉堂眼睛一亮,这女子当年身为唐家大小姐,手段自然非凡,于那等变故之中说不定真能留下什么证据,一旦拿到,那事情办起来就方便多了。他心中欢喜,但还不忘看了展昭一眼,就见展昭一脸不信任的杵在旁边,神情丝毫不动,却在看向自己的刹那浮现出一丝担忧之色,心下一暖,不由得笑了笑,带着些安抚的意思,张口朝他做了个“放心”的口型,便朝前踏了一步,口中道:“好。” 唐宜没有应他。 他缓步向前,衣袖飘飘,转眼已离了门口那能被月光照到的范围,彻底地隐入黑暗。黑暗里悄无声息,突然听见白玉堂一声轻斥,风声骤起,随即传来唐宜的一声闷哼,“哗啦”一阵磕碰声响,应是桌椅倾倒,随即一阵脆响,桌上的茶杯之类通通摔碎在地,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顷刻之间,白影已从黑暗中飘然退出,长袖飘动,眨眼间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好像从未移动过似的。 他神情冷然,分明已经发生过什么,盯着那屋中的黑暗,沉声道:“唐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暗里早已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隐约中,有茶香袅袅,缓缓飘散开来。 “我要杀了……我要杀了你!”突然,屋中传来一声嘶吼,悲愤至极,好像有天大的仇恨似的,铁链摩擦的声音传来,两人听着动静,立刻朝后一跃,已到了屋外。 下一刻,一道人影就扑了出来。 可却突然止住。 她的身体突然从中间扭曲了,一下子失了平衡,脊背一弓差点一头栽倒,同时屋里传来铁链“哗啦啦”一阵脆响,扑出的身形被牢牢地限制在了房门之中,即便已到门口,只要再有一步就能踏出这矮矮的门槛,却再也没有办法前进哪怕一寸一毫。 因为在她的腰间扣着一道锁铐,上面连着一条手臂粗细的锁链,锁链一直延伸进了屋中黑暗,从不知名的角落伸出,如魔鬼的触手一般,将她死死禁锢在这方寸之地,永世不得脱逃。 展昭和白玉堂看清了形势,这才有时间将目光上移,看向她的脸。 第七章 新局 那本应是一个极好看的女子。 姣好的面容上有着温和的眉眼、挺翘的鼻梁,许是长年不见阳光的关系,她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上面没有一点血色。算不上人间绝色,但也绝非凡品——如果,没有那一道伤疤的话。 一道伤疤狠狠划在她的左脸,如同一只丑陋的虫子,彻底毁掉了这份秀丽,即使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不难想像到当年这伤痕来时的惨烈。 此刻,那副面孔之上充满了狠戾狰狞之色,好像与外边两人有着血海深仇似的,咬牙切齿到连那五官都扭曲起来。她双眼虽是睁着,但目光无神,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只凭着感觉朝着两人的方向,双手成爪,仍是不甘地吼道:“白玉堂,白玉堂,你若是男人,就和我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白玉堂简直一头雾水,自己第一次来唐门时唐宜早就被囚禁了,根本不可能见过,素昧平生,究竟哪里惹到了她,让她突然爆出这样大的恨意,非得将自己杀之而后快? 展昭也是头疼不已,为什么无论他们在何时何地办什么事,这位白公子都一定会惹上和女人有关的麻烦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目光一转,恰好看见白公子皱眉思索一脸困惑的模样,又看向仍是一脸狠戾的唐宜,问道:“唐姑娘,我二人初来乍到,与姑娘从未相识,姑娘何以如此?”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唐宜厉声喝道,神情凄厉至极,显然已是悲极苦极痛极恨极,嘶声道:“若不是他,寒儿怎么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寒儿?谁是寒儿? 两人心头同时掠过这样一个疑问。 “他本可以和唐宏好好争的,可就是因为你,一切都毁了!” 犹如劈开乌云的第一下闪电,两人心头同时一震,脱口而出:“唐寒?”白玉堂心情激荡,忍不住踏上了一步,急问道:“唐寒不是死了吗?” “死?”唐宜一愣,随即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他们当然想他死,寒儿不死,他们如何能够安心!” “他、他没死?可、可他们明明说……” “说什么?说他制毒不慎受伤死了么?”唐宜声音尖利,森然道:“以寒儿的本事,怎么会死!他只是偷制禁药被发现,于是索性逃了出去,和这狗屁唐门再没瓜葛!” 白玉堂愣愣的,一时还没能从那年少故人的死而复生之中回过神来,展昭在一旁却已听得眉头皱起——分明是自己触犯门规逃离家门,怎的到了这女子口中就如此理所当然起来,还变成了唐门的不是?看来她被囚多年,已非正道,如此偏激,还得多多提防才行。而且……另一个疑惑随之而来,听她语气,显然与唐寒相交甚厚,不过唐寒是唐峥亲子,唐峥又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两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交情? 一团乱麻之中,展昭现在实在没心情去猜唐家内部的恩怨纠葛,趁着唐宜心神激荡之际,问道:“他自己做的事,和白玉堂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唐宜尖声道:“若不是为了胜他,寒儿怎会铤而走险去偷生死阁!” 白玉堂终于回过神来,却听见这么无端端的一个罪名扣下来,当下就变了脸色,怒道:“爷和他就见过一次,他之后干了什么爷一律不知道,关爷什么事!”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他当年因你受罚,从此再也抬不起头,随时都会被唐宏提出来羞辱一番,你白五爷拍拍手走得干净,又怎么会知道他的痛苦!一切都因你而起,一句你不知道就能完了么!”唐宜越说越激动,腰上的铁链哗啦啦的响,却无论如何也踏不出这房门半步,愤恨之余又多了几分悲怆,面色惨然,恨声道:“他这一生,就是毁在你手上的!” 白玉堂脸色一白,似是被什么凌空击中一般,连身形都隐约有了几分摇晃,却在下一刻被一只手握住了。 展昭的手和他人一样温暖而有力,好像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白玉堂有时候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哪怕江河干枯乾坤颠倒,这个人也会保持着这般淡然又沉稳的模样?这世间究竟有什么能让他动容呢? 展昭并不知道白玉堂在这一闪念间想到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看见他脸上露出那样茫然又惊惶的表情,于是来不及思考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别乱想,这些都是唐寒自作孽,怪不到你头上。” “你又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这样说寒儿!”唐宜挣扎着,一双无法聚焦的眼在惨白月光下显得极是森然,神情狰狞几如鬼怪,“他受了那样多的苦,都是拜这白玉堂所赐!” 展昭不去理她,脑海中略略一转,已有了对策,放平了声音,缓缓道:“据展某所知,唐寒公子天赋极好,又肯用功,少年时本领便在大公子唐宏之上了,可对?” “不错,寒儿从小就处处胜了唐宏,若不是、若不是……” “若不是唐宏有那嫡长子的身份,而唐门又素来看重嫡庶血脉,这庶出的唐寒才是最有资格继承唐门的人,是么?” 唐宜哼了一声,不屑不平溢于言表,连回答一声都没了兴致。 展昭却并不在乎她的态度,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就算是这样,由于唐寒的存在,唐宏还是时时刻刻如坐针毡,生怕自己完全被压了下去,所以一有机会,就会与他过不去,明里暗里的绊子应该也使得不少吧?” “那还用说?” 展昭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一声冷笑,毫不客气,眼眸淡淡一扫唐宜,立即反问道:“可当年比武台上,因为输不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暗器的人,难道不是唐寒自己?还有谁逼他不成?” “当年……”唐宜想不到他会突然提起旧事,一时反应不及,有一瞬间的茫然,似乎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拳头松开又握紧,慌道:“那是因为、因为他……他不能输,他不能在唐宏面前输!” 展昭笑得讽刺,语气也随之厉了起来,“何必为他找这么多理由,说到底,就是学艺不精罢了!” “你胡说……你不能这么说他,不能!”唐宜脸色由惨白转为潮红,显然心情起伏已然无法控制,挣扎间手指碰到了旁边的门扉,她索性一把抓住,一用力,竟一把将它扯了下来,挥手间内力激荡,将那门板朝两人砸去,“给我住口!” 两人脸色微变,虽只一招,但他们已看出唐宜内力过人,万万没想到,这被囚禁多年的女子武功竟然这般高强,甚至还在那已死的长公子唐宏之上! 她内力虽深,但也并不在这两人眼中,各自朝左右一侧身,就听“砰”的一声大响,那平平冲来的门扉一头撞在了远处院墙之上,登时四分五裂,散了一地。 白玉堂看了展昭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他与唐门有过交情,虽然不见得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可今夜所知却将他许多固有的印象颠覆——凭空冒出个被毁去双眼囚禁了十多年的唐宜,牵出唐峥弑父杀兄的血债,唐寒出逃未死本是好事,可他的事却被人口口声声地怪到自己头上。如此种种,纵然机变如白玉堂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展昭给了他一个安抚般的淡笑,回头看向唐宜,道:“唐寒之事,我们一无所知也不想多说什么,无论生死,总是他自己选的路,就自己走下去吧。” 唐宜冷笑,扬起下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与骄傲:“他会走下去的,而且,他还一定会过得比你们谁都好!” “可他如今,却躲在不知哪个犄角里,战战兢兢缩头缩脑根本不敢见人……” “闭嘴!你知道什么,你没资格这样说!” “那他现在在哪儿?” “寒儿他——”话到一半猛地刹住了口,头转向展昭的方向,唐宜露出几分思索又玩味的神色,冷道:“你是谁来着,好像是官府的人?难怪……哼,休想套我的话,你们谁也别想找到他!” “怎么,唐寒做的事,跟官府有关系么?”展昭挑眉,“看来唐姑娘也不是那么与世隔绝嘛。” 唐宜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展某的意思,唐姑娘不明白么?”展昭叹了口气,一脸无辜的神色,道:“原本我们已是山重水复,不过今日见到了姑娘你,倒是一下柳暗花明了。” 白玉堂瞥了一眼就扭过了头去,心道幸亏唐宜看不见这猫此刻模样,否则还不得被活活气死?这么想着,忍不住又回头看他,心底莫名地升起一丝欣喜来——正气凛然的展大人展南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你在说什么?”唐宜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慌张,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但却不知他们究竟知道了什么,“寒儿他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你们别想找到他,我绝不会告诉你们!” “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找不到他了么?”白玉堂蓦地冷笑,她既不认,他也就不想解释更多,只紧紧盯着唐宜苍白的脸色,目光如劈开迷雾的剑光般雪亮,“展昭和白玉堂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他抬起了下巴,露出一个傲然的浅笑,薄唇开阖,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众生,缓缓宣读最后的判词,“唐宜,你离开江湖太久了。” 唐宜一愣,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皱紧了眉头暗自思量着,却实在想不到什么头绪,只好咬了牙,恨声道:“你什么意思?” 无人应答。 ——因为在她暗自思忖的那短短时光里,展昭白玉堂已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袅袅而去,再无踪影。 唐宜看不见,愣了许久才猛然醒悟二人已然离去。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个瞬间,她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她瞎了十多年,又被囚于斗室,除了练功之外别无二事,耳力早已远远超过了常人,甚至也远在那许多健全的武林高手之上。她可以听见整个院子里的任何动静,哪怕是一只鸟落在院中啄食虫蚁蚯蚓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可饶是如此,这两个人大活人从院中离开她却一点动静也听不到,甚至在他们走后也好半天没发现,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轻功内力究竟到了哪个程度? 她站在门口,腰间的铁链沉重得几乎要压垮她娇弱的身躯。可她一动不动,呆呆地站在原处看着她看不见的前方,自那一天之后,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一丝怀疑。 “寒儿……” “唐寒。”白玉堂轻轻扣了扣桌面,一双桃花眼映着桌上的烛火,就如火焰在眼中跳动一般,静默良久,方才自言自语似的幽幽叹息,“居然会是他。” 此刻,自唐门离开的两人并没有着急出城,而是去了府衙,将那已经入睡的知府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当然不是故意要扰人清梦,而是放眼城内,只有此处能让唐门纵然知晓也无可奈何,而且还能保证他们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地过完一夜。 “是啊,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死人上面去。”展昭刚刚进屋就听见他这一声叹息,顺口接了话过来。他手里正拎着一壶新上的热水,走来替他和自己都倒上一杯,“不过他倒的确完全符合我们的推测,也有足够的动机。” “只是对唐门而言罢了,若说官银……”白玉堂皱着眉头,仍是不愿相信,摇了摇头,反问道:“他何必?” 展昭伸手端起杯子,淡淡道:“他此番归来,必然是为了报仇,为了夺门主之位。一个人无法成事,可若有大笔钱财支撑,自然就另当别论。” “门主之位……”白玉堂合了合眼,眉间带着倦意,低声道:“为了这个位置,究竟要死多少人才够?” “只要人还有欲望,这般杀戮就永远不会停止。” “欲望……”白玉堂嗤了一声,摇了摇头,抬眼,就见展昭仍旧是一脸平静淡然的模样,心中一动,忽然挑起了眉,就连语气也随之轻快了起来,“那么展大人,你的欲望又是什么?” 展昭手一顿,抬眼看向对面那人,撞入眼底的就是那一双清亮眼眸,黑如点漆亮如星子,带着几分俏皮玩闹的意思,生生地在那一股公子风流的韵味中又流出几分孩童般的天真稚气来,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展昭有些出神,恍惚间觉得自己如身在水中,随波沉浮,温软的水流在周身缓慢流动,恰到好处的阳光照得人几乎要直接睡了过去,熏然间听见江南的莺燕呢喃,连心都柔软得几乎要化了去,嘴角微微上扬,“我么……” 刹那间繁花如锦,灼灼其华,他缓缓开口,似初春时节那第一滴落下的雨,点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激起无数涟漪——“如此时光,就很好。” “这有什么好的?”白玉堂撇撇嘴,“整日奔波不得闲暇,也就你这劳碌命觉得好……等到闲了,咱们歇个两三月,跟我回陷空岛,或者去杭州去金华,那时才让你知道,什么是神仙般的日子!” “是是是,白五爷神仙般的人物,自然该过神仙般的日子,展某一介俗人,这是沾了五爷的光了。” 难得见他服软,白玉堂闻言,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乘胜追击,翘着尾巴继续笑他几句,而是眉头皱起,上上下下看他一番,半晌,咕哝道:“你本也该有那样的日子,谁让你自己不肯……” 展昭呆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刹那的愣怔之后心中不由得一软,一股热流自心底流遍全身,有什么来不及思考就要冲口而出,“我……” “哎呀不说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白玉堂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道:“现下当务之急是找到唐寒,追回官银,至于唐门那一摊子烂事……哼,先办完正事再回头料理吧。” “想不到赫赫唐门,竟然会是这样……”展昭叹了一声,带着些许感慨,“实在是辱没门楣。” “哼,这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就是起家的一两代人算个豪杰罢了。当今江湖,还有几个世家叫人看得上的?” 展昭闻言挑了眉,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对面人,笑了起来,“我觉得,金华的白少爷就是最值得人看上的。” 白玉堂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在意他语气中的戏谑,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轻哼道:“白家重在商道,少涉江湖,怎么能算?” “话可不能这么说,白家富甲天下,家中高手如云,十年前……”不知想到了什么,展昭突然刹住了口,但话已出口收之不及,顿时微微变色,神色间多了几分歉疚,支吾着想要岔开话题,却见那人微垂了双眸,幽幽一声叹息: “十年前的江湖,还是哥哥的……” 展昭自知失言,看着他这般黯然神伤的模样,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或者说,他根本不认为白玉堂需要安慰。陪着他默然良久,展昭终于开口,“是,当年流云剑声势之隆,绝不在今日的你我之下。” “哼,有什么用处,谁叫他死了!”白玉堂蓦地抬头,双拳紧握,眼中燃起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活该被人忘掉,活该被爷取代!” “五弟……” “咣——”白玉堂猛地一把抓住桌沿,修长的五指几乎要扣进木头里去,手背上青筋突起,用力地闭紧了双眼,薄唇绷成一线,一个明确无误的拒绝的姿态,将展昭所有的话语都打断在半途。展昭默然片刻,低声道:“虽然天不假年,但大公子一生清傲,远比世间俗人过得精彩多了。” “谁稀罕他过得精彩,我只要他还在……” 一声低语终于溢出了唇畔,带着压抑的颤抖。 展昭看着他的模样,突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疼惜升起,忍不住缓缓伸手,握住了他抓着桌沿的手,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手指从桌上移开收入自己掌中,感受到那双手的冰凉,就更用力地握紧了他,想要将自己的温度传递,“他不会想要看见你这样,他那样疼你,将你送去习武而非在家学商,就是希望你能自由,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你莫要辜负了他。” 也许是他的手掌太温暖,也许是他的话语太温和,白玉堂缓缓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半晌,终于开口,“我不会的,”那容颜上的脆弱与黯然潮水般褪去,属于锦毛鼠的骄傲与飞扬又再次浮现,他目光灼灼,看着展昭,似乎也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也总是安然微笑的人,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郑重开口:“我会过我想过的日子,我会把日子过得比谁都好,比谁都精彩,让所有人羡慕,我会让他看见,没有他白锦堂,我依然过得很好!” 展昭笑了起来。 ——是的,这才是白玉堂,这才是他认识的白玉堂,坚强骄傲得仿佛带着刺,却又总是让人忍不住宁可被扎了满手也想要靠近,飞蛾扑火般决绝而热烈。 “我会陪着你。” 手心里有一瞬间的炽热,白玉堂眼底掠过一丝愕然,随即又带上了几分小小的欣喜和骄傲,挑了挑眉,并未回应什么,目光一转,问道:“咱们明天就出发么?” “嗯。”展昭应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去哪儿?” 白玉堂一脸嫌弃地瞥他,“展大人,你这种明知故问的习惯真的很糟糕啊。” 展昭望望天,有些赧然,“习惯而已……” “对付犯人那一套,就别用在爷这儿了。”白玉堂轻哼一声,道:“唐宜屋里的茶是峨眉毛峰,还是极好的那种,她被囚禁在那废园里,自然不会是唐家送的,那么就只能是外边送来,而会这样对她的人,目前看来,也只有唐寒了。” ——来看望姐姐,自然不能空手,带些当地的特产名品,乃是最普遍不过的事了。何况,他们当日追踪官银,就是在峨眉山的地界里跟丢的。 “嗯,不管目的究竟是什么,几乎可以肯定是唐寒回来了。烧毁尸体、花园偷袭、那夜传讯调虎离山暗杀唐宏,呵,他倒是好大手笔!”展昭笑了笑,眼底一片冰冷,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倒真是好奇,唐寒与唐宜之间有着杀父之仇,为何竟会有这样深的情义?” “不懂,”白玉堂耸了耸肩,“唐家人一个个的都是怪胎,爷才不费那心思,无论如何,等找到唐寒,自会水落石出。” 展昭微笑点头,烛光映在两人身上,所有的惊心动魄机关算机似乎都已褪去,只余下一室脉脉温情。不知有意或是无心,两人的手从握住的那一刻直到现在,一直不曾松开。 第八章 山野 峨眉天下秀。 不似江南的秀气温婉,也不似塞北的豪迈壮阔,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既有如水的温柔也有如火的热情,白玉堂和展昭坐在峨眉山脚下对着那碗辣椒比面多的面时,就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出身江南的两人,虽说不是不能吃辣,但显然,外边的“辣”和蜀中的“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光是闻着,都让两人感到一阵呛鼻,再靠近些,就连喉咙都有了些微的刺激感,两人实在无法想像,这些东西若是吃到嘴里,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天不怕地不怕的白公子皱着眉头瞧着面前的碗,努力地想着该怎么应对才能保住自己风流潇洒的光辉形象而不至于太过狼狈。一双灵动的眼转来转去,看得展昭一声叹息,英勇就义般地提起筷子,伸向那碗面,略一翻搅,深深看了白玉堂一眼,一副“我先去了”的神色,低下头,吃了一口。 白玉堂瞪大眼睛看着他。 展昭开始一脸凝重眉头微皱,随后眉头渐渐舒展,脸上竟似有了光彩,眼睛都亮了起来。看得白玉堂又担心又好奇,忍不住开口,“怎么样,辣不辣?” 展昭微微摇了摇头。 “真的?”白玉堂将信将疑,盯着自己面前的碗,犹豫半晌,最终豁出去了似的,抓起筷子夹了一夹子面,大口咬了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呜——” 辣辣辣辣辣辣辣! 那一瞬间白玉堂恨不得将舌头割掉、鼻子堵住,那一股又辣又麻的滋味儿从舌尖开始,通过喉咙后迅速地蹿入肺腑,辣得他全身上下几乎都要烧起来。舌头麻得几乎要失去了知觉,他张大了嘴拼命吸气,整个人喘得风箱也似,连一贯看重的公子形象也顾不得了。 在他的对面,展昭分明是早有准备,连忙一把端起旁边的面汤就往嘴里灌了下去;白玉堂一眼看见,不禁恨得咬牙,却没空理他,连忙也端起面汤,咕噜咕噜地大口喝了起来。 展昭几口汤灌下,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方才装模作样忍得辛苦,此刻既然已骗得白玉堂中招,自然就没必要再装。虽然被辣得不行,但一想到那嚣张跋扈的锦毛鼠也被自己耍了一回,心中畅快,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个小小弧度,朝对面看去。 白玉堂也终于缓过起来。他方才全无防备,被那当地特产的藤椒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此刻那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红甚至带了水光,偏偏那目光又死死瞪着恨不得将这黑心猫剥皮拆骨,咬牙切齿磨牙吮血,微喘道:“好、好一个光明磊落的南侠客!” 展昭竟然还能笑得一脸无害,在那双眼的注视下,心中的得意不禁又上了一层,硬是厚着脸皮回了他一句:“白五爷谬赞了。” 白玉堂叫他气得笑了,暗道自己的度量真是又上了一层,否则怎能忍得住不把这碗面扣到那张笑得可恶的猫脸上去?可忍来忍去实在窝火,白五爷向来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主,冷笑不止,眼刀杀向对面,同时一手抄起桌上筷子,唰的一下就朝那猫脸划去。 展昭虽没料到他说打就打,但也是应对迅速,略一歪头就避开了这几乎毁容的一击,右手不知何时已捉了自己的一双筷子在手,只见得轻轻一抬,就听“咔”的一声,两双筷子在半空中对个正着,相互架住,谁也再动不得半分。 半空中似有火花,白玉堂哼了一声,竟然一下子松开了手,展昭没料到他突然松手,下意识地手腕下沉去夹他下落的筷子,不料白玉堂手指一挑又将那筷子弹了起来,一手抓住筷子,一下子由上而下刺向展昭手腕。 这一下变得突然,展昭连忙翻腕回格,白玉堂分毫不让步步紧逼。两双再普通不过的筷子在这两只最不普通的手里如同最锋利的剑一般,上演出一场精彩绝伦却又惊雷无声的比试。 然而小小木筷如何架得住他俩这番来往,眼花缭乱中,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却是展昭手中木筷从中折断,掉了下去。 白玉堂正一下子刺来,突然没了阻拦,就直往展昭胸口而去。他吓了一跳,正待收势,展昭已抢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眼看着手中木筷还差几分就要刺进那人胸口,白玉堂尚自愣着暗暗后怕,就听温和的低笑响在耳畔,“可消气了?” “哼。”白玉堂一斜眉眼一声冷哼,将筷子一摔,抓了包袱起身就走。展昭哭笑不得,看了眼这两碗基本没吃也没法再吃的面,摇摇头站起来,将银钱放在桌上,提起包袱跟了上去。 “诶,客官儿……”没一会儿就听见那小摊老板追了出来,想必是看见了他俩留在桌上的面,叹道:“唉,最近的客人啷个一个个都啷个浪费……” 展昭耳力极好,虽然已走出了十几步,但仍旧听见了这一句低语,心中一动,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老板开始快手快脚地收拾碗筷,再一扫眼确认四下无人,略一思忖,又走了回去。 那老板猛一抬头,见那年轻客人居然又走了回来,不由得愣了一下,讷讷道:“客官啷个又回来了?” 展昭微笑道:“没事,也不着急赶路,所以回来坐会儿,麻烦上壶茶吧。” “要得要得,马上哈。” 展昭找了个干净桌子坐下,目光不经意地往路边林子里一瞟,不出意料地看见一角白影飞快飘过。 村野之地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器物,展昭端着那粗瓷杯子抿了一口,笑道:“这茶还不错嘛。” 那老板立刻眉开眼笑,道:“是哦,我们这儿巴到峨眉山的嘛,都是毛峰!” 展昭思忖了片刻才明白他口中的“巴到”就是靠近的意思,点了点头,道:“你这儿平时生意好么?” “将就到嘛,逢年过节会好些,平时哪个来这山里头嘛,都是上香的,庙子头就吃了。” 那老板一口川话说得又快又急,还好展昭耳力不错总算听懂了,目光微闪,点头笑道:“那我刚刚听你说,最近客人好像还挺多?” “诶就是,前段时间来了一伙子人,好像是住到山里头的,经常出来吃面。” 展昭心中一动,追问道:“怎么,不是当地人?” “肯定不是啊,可能就、就几天前嘛,才来的,认不到,听口音都是外头的。” “没有本地人?” “好像有一两个吧,但是还有外头的。” “什么模样的人?” 那老板愣了一下,看展昭的眼神变了变,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客官问啷个多要啷个哟?” “实话说吧,”展昭叹了一口气,面上浮现几分尴尬又为难的神色,迟疑道:“我、我是从汴京过来的,家里小舅子脾气不好,之前离家出走了。他在这边做过生意,有许多朋友,我一路跟着发现他也是往这里走的。我家娘子现在急得上火,一定要找他回去的。” “哦,啷个嗦,早说嘛!”那老板一副了然又同情的神色,十分理解地点点头,又朝他挤挤眼睛:“要是找不到,回切可能连床都上不到了哇?” 展昭:“呃……” “诶不对哦,那刚刚那个小哥又是哪个嘞?” “这个嘛……”展昭行走江湖什么场面没见过,应对这么个山野村夫自然不在话下,心念一转已嘿嘿笑了起来,挑挑眉,“你也知道,有些人在外行走不方便,所以、那个、对吧……” 老板愣了一下,挠了挠头,突然“哦——”的一声反应了过来,连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道:“难怪难怪,我说哪儿来的哥儿这么俊呢,原来是你娘子……” “咔!” 路边突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老板大惊之下回头看去,就见旁边一棵树一根枝桠断裂哗啦啦地摔到了地上,吓了一跳,“哎哟”一声,骂道:“这些猴子些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展昭含笑瞟了那方向一眼,好像完全没感觉到什么不对,问道:“这儿有猴子?” “有,咋个没得嘛,多得是!”老板回头看向展昭,道:“这山头猴子最凶,又不怕人,你们要是进山要小心,不要随便把吃的拿出来,要遭抢的!” 展昭连连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 “哦对了,还有,万一碰到野猪,一定要赶紧上树,千万不要跑,跑不过的!更不要想打来吃,我看你们带起剑肯定也是会打的,但是咋个打得过那些野猪嘛,惹不起,我们这儿的猎人都不敢跟它斗,只敢用陷阱抓!” 展昭连忙道谢,“知道了,多谢多谢。刚刚你说的那群人是住哪儿的你知道吗,我想去看看,万一小舅子在呢?” “哦,这条路就是进山的,你们顺到走嘛,碰哈运气看。” 展昭点头起身,又反复谢了老板,告辞离去。老板笑眯了眼,道:“快切快切,啷个漂亮的人一个走山路你也放心,赶快去嘛。” 展昭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儿,一时颇有些哭笑不得,点头告辞,快步往那山路上走去。 山路曲折,不一会儿就已离了那老板的视线范围,展昭正自走着,忽觉头顶一阵劲风袭来,狠辣凌厉丝毫未留情面,不由暗道一声糟,连忙拧身避过,就听旁边又是“咔嚓”一声,一根可怜的枝桠被做了替罪羔羊,折成两段。 “白公子,你可小声些,别叫那老板跟过来看见了,”展昭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居然还能面不红心不跳地指责起他来,“那样多不好。” 白玉堂冷着一张脸,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攥着拳头握着剑,只想冲上去给这张该死的猫脸添点花儿,咬牙切齿了半天,终于恨声道:“你若想要那大舅子小舅子的,只管去茉花村!”一句话说完扭头就走,直接越过展昭,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展昭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到茉花村,原以为只是气自己调侃了几句而已,毕竟锦毛鼠年少华美,从来最恨别人说他容貌更遑论被说成女子。本已做好了挨他打上几下消气赔罪的打算,可如今听他意思,似乎……还有别的? 看看天又看看地,饶是洞察烛照的御猫也猜不到此刻的耗子心思,再抬头看时,耗子已走得没了踪影,心里一跳,连忙按下心头那点疑惑与慌乱,连忙跟了上去。 白玉堂沉着脸完全无视展昭的存在,脚步飞快一路向前,走不了多久,脚下山路愈发狭窄,到了最后,几乎就是尽容一人的小道,多半是当地猎人樵夫走出来的。 路况越来越差,他们的速度也不由得慢了下来。展昭跟在他身后,估摸着他气也消了一些了,斟酌着词句,开口道:“咱们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是个事,五弟,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白玉堂猛地刹住了脚步,豁然回头,死死盯着展昭。那一双本应光华流转灵动飞扬的桃花眼里混杂着无数的情绪,震惊、愤怒、无奈,甚至还带了一丝委屈,他就这么盯着展昭,整个人绷直如一杆挺立的标枪,随时都能发动攻击。 展昭心神一震,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人重重一击,那一堵本已出现裂缝的墙终于落下了一块,露出背后的一缕曦光。那一点光芒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白玉堂看着他,良久,薄唇开阖,扔下了三个淡淡的字:“找水源。” 展昭略一垂眸,嘴角带了几分笑意,面上浮现出众人所熟悉的温和,似乎又还在温和之上。他看着白玉堂,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那双眼,补充道:“是,他们若藏身山里,必然要选择一个靠近水源的地方。” 白玉堂默不作声,看了他一眼,转身接着赶路。展昭笑了笑,也赶紧跟了上去。 走了快一个时辰,两人终于隐约听见了水声,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眸中喜色,循声找去,穿过那茂密森林,水声渐渐大了起来,拨开最后的草木遮挡,终于看清了全貌。 那是一个小小的瀑布,瀑布下有一个水潭,水流从山上经过瀑布和水潭又归入一条溪水之中,蜿蜒而下,也不知会流向何方。水潭周围绿树环绕,清幽雅致,水声琳琅如珠玉,溅起的水花雾气在阳光下为这片区域带上一层朦胧之感,若非此时他们身负重任,倒是个极好的休闲所在。 白玉堂只看了一眼,就露出了一副欢喜神色,但眼角余光一瞥展昭,神色又冷了下来。 展昭一直悄悄觑着他的神色,见他一下变脸,不由得暗暗叹息,想了想,又看了看天色,道:“这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要不,我们分头找找,黄昏时候到这里会合?”顿了顿,又不禁露出一丝苦笑,眼底带了几分歉意,摊了摊手,道:“只是今晚恐怕得宿在山里了。” 白玉堂斜他一眼,自然明白他话中之意,冷哼道:“展大人当白某是那身娇肉贵的闺阁千金么,一路奔赴蜀中千里追击,风餐露宿的时候多了去了,爷几时皱过眉头?展大人的这份关心,还是留给未来娘子吧。” 说罢一扭头,上前几步走到溪边,也不见他如何起步,就见得白影一晃,如同白鹤冲天一般,轻飘飘的如仙人御风,眨眼间已落到了溪水那头,隔着溪水扔下一句“这边归爷,展大人自便”,身形一闪便隐入林中,再也看不见了。 展昭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将他话中意思翻来覆去揣摩了好几回,依旧想不通——他果然不仅仅是气他说成女人,但除此之外,他到底还在生什么气呢…… 想来想去也不得其法,他暗暗叹了口气,又朝他离去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这才缓缓转身,寻了个方向,也钻进林子里去了。 展昭早年独自一人浪迹江湖,野外搜索露宿的事早已熟练,那密林虽然复杂,但毕竟带着蜀中山水的秀丽,走起来并不费力。他沿着山势一路搜索着,虽然发现了几个山体裂缝,却没有人活动的迹象,绕了许久也不曾找到半分人迹,不由得有些失望,直至夕阳西下,这才转头往那水潭走去。 回程的路上顺带抓了只野兔,拾了些柴火——虽说两人不是第一次露宿野外,可他从未见过白玉堂亲自动手料理吃食,如今又在气头上,自己还是殷勤些的好。 往水潭的方向走去,估计着快要到了,隐约已听见水声,还隐约夹杂着一股香味。展昭愣了一下,似乎猜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连忙加快了脚步。 不一会儿已回到那水潭,拨开枝叶一看,只见平静的水潭边上,早已生起了一堆篝火,白衣人背对着展昭的方向坐着,手里拿着串好了的野鸡烤着,走得近了,甚至还能听见油滴在火里的滋滋声,香味也愈发浓烈起来。 展昭眼睛朝溪水边一扫,看见一小摊血迹和大把的鸡毛,不由得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相识以来,展昭早已知道他并非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锦衣玉食处处挑剔,虽然在家时最爱享受,可一旦出门在外条件不足,该忍的他也都能忍得下去。可饶是如此,展昭也是第一次见他亲自动手料理野味,惊讶之余又带了几分莫名的欢喜,脚步也轻快了些,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笑道:“好香好香,想不到白公子也有这样的手艺,在下今日可有口福了。” 白玉堂轻哼一声,手里的木棍转了转,又有几滴油滴入火里发出滋滋声,“可惜这是只半大的鸡仔,恐怕满足不了展大人的胃口。”说话间,展昭已走到了他身边,将野兔放在了一旁。白玉堂一眼瞧见,连眼皮也不抬,根本不看他人,淡淡道:“看来展大人有备无患啊,何必稀罕白某这点儿东西。” 展昭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他不是傻子,白玉堂几次三番出言讽刺,终于叫他隐约猜到几分,一股无明业火猛地蹿上脑门,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扯了起来,“难不成你觉得,你对我而言是随时可以替换掉的?” 桃花眼微微瞪大,带了些惊讶带了些惶急,但很快又恢复常态,看着那双盈满怒气的眸子,暗暗咬牙,扭过了头去,“你不是觉得,只有女人陪在你身边才是合适的吗?” “我什么时候——”展昭话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我那只是随口编了个理由混过去而已。” “说明在你的心里始终觉得,你的身边应该有个女人。”白玉堂仰起头看着他,面色漠然,桃花眼澄澈无比,没有一丝杂质。看得展昭心底一颤,手上的劲下意识地松了半分,那人立刻一甩手挣开了他的钳制,“而我白玉堂,永远不会是女人。” 说罢他一撩衣袍坐下来,将野鸡重新架在火上,全若无事,慢悠悠地烤了起来。 夕阳愈发的斜了,金黄的光芒落在两人身上,如同两尊静默的神像。展昭呆呆站了一会儿,看着他冷若冰霜的模样,沉默半晌,方才缓缓盘膝坐下,看着那跳动的火焰,良久,缓缓开口,却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有沉沉的三个字:“我知道。” ——再不必更多的解释,所有的犹豫与猜疑都在这时灰飞烟灭,那朦胧的、模糊的、隐约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白玉堂目光一闪,却没有转头看他,只默默地转了转手中木棍。展昭也没有看他,火焰映在他的眼睛里,却仿佛烧进了他的心里。 夕阳下,两人并肩而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时静谧无声,各怀心事,谁都不想打破这份难得的平和宁静,直到—— “啊!” 焦糊的味道传来,白玉堂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将木棍举起来,还未看清究竟糊成了什么样,就听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低笑:“噗——” 是可忍孰不可忍,白玉堂心里那股气本来就还没彻底消下去,这会儿一时发呆出了大糗,听他这般嘲笑,不禁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心道归根结底还不是这只贼猫的错,竟还敢笑!顿时火从心头冒恶向胆边生,当下将木棍连同烤好的晚餐一扔,一拳朝展昭打了过去! 展昭没想到他说打就打,一时没防备,虽然连忙仰身但还是被砸中了肩膀,幸亏白玉堂没带内力,否则还真是够他消受一番的。 饶是如此,展昭依然被疼得一龇牙,身体就势躺倒,一个翻身躲开他的第二拳,挺腰站起,还没来得及讨饶,白玉堂的第三拳已经到了面前。 展昭自知理亏,哪敢真的跟他动手,只得左躲右躲,一时狼狈至极。若叫人见了,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与那赫赫威名的南侠联系起来,也幸亏这荒郊野岭的再无别人,否则南侠客一世英名,可就彻底毁掉了。 不过此刻的南侠显然没把自己的一世英名放在眼里,只见他一面闪躲,一面不住地“哎哟哎哟”、“五弟饶命是我错了”,却是一脸的无奈又无赖,好像那拳头真的落在了他身上似的。 白玉堂气急,趁着展昭后退闪避的一瞬间突然撤了手,展昭一愣,以为这耗子总算消了气,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那人不管不顾地直扑过来,撞进自己怀里。 下一刻,两个人一起栽倒在地上。 白玉堂咬牙切齿,跨坐在展昭腰腹之上,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将人扯起来,一双桃花眼仿佛要喷出了火,“展昭,耍弄我很好玩是不是!” 展昭被他拉得极近,那温热的呼吸就喷在面颊上,烫得他下意识地想要后缩,却又被那双清澈的眸子摄住了魂魄一般,只觉得他那睫毛就如小刷子在心头挠着似的,痒得他心跳如鼓,僵着脖子一动不动,脊背几乎要渗出了汗,却连目光也舍不得移开。 白玉堂本来一肚子火,可这般双目一对,却被那清润目光中的痴愣一下子化软了心,那口气不由得泄了大半,却又仍是忿忿,一咬牙一横心,一头撞了过去。 “砰!” “哎哟——” 接连几声,却是两人同时痛呼,捂着额头就往后倒。白玉堂腰一挺堪堪稳住身形,展昭却是一头栽倒,后脑磕在地上,顿时疼得脸色又是一白,好不可怜。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招分明就是市井无赖小儿打架的手段,被白玉堂一时头脑发热用了,登时疼得他龇牙咧嘴,这笔账自然又算在了展昭头上,趁着他还没缓过来,又一拳砸在他胸口,“死猫,叫你折腾!” 到底是谁在折腾啊……展昭顿时头大,欲哭无泪。 阳光终于退了下去,天彻底黑了下来。不多时,月色渐明,山中静谧无声,一派幽然。 夜风微凉,泡在水里的白玉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在洗澡。 黄昏时候闹了一场,展昭赔了十二万个不是,总算揭过了那一页。一日奔波,身上早已汗湿,放着那天然的浴池不用,除非他白玉堂是傻的。 于是也不管展昭再三提醒如今天寒下水容易受凉,脱了衣裳小心翼翼地试着水深下了水,清凉的水流环绕周身,实在是说不出的爽快舒畅。潭水不深,恰好淹过他的肩膀,他抬起手抹了把脸,水珠沾在他白瓷般的肌肤上,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展昭背对着水潭,坐在岸边侍弄篝火,火光照着他的脸色,忽明忽暗看不分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的水声大了起来,展昭皱了皱眉,眼色微暗,忽听“咔”的一声,竟是他手里的树枝一下子断成了两半。他如梦初醒,身形几不可查地一颤,盯着面前篝火呆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微微偏过头,“那个,柴不够了,我再去找些来。”说罢随手从火堆里捡了一根燃烧的木头,几步进了林子,没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白玉堂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眉睫微垂,微微一笑,又撩起一捧水泼在脸上,轻轻舒出一口气,甩了甩头。 时光如水,就这般静静流过,月影落在水中,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着,光华璀璨,照得一潭清透。白玉堂看着这沉璧也似的影,心中一片宁静安详,又泡了一会儿,终于准备起身。 可他还未动,忽然听见树林里传来奇怪的声响,动静还不小,像是什么野兽奔跑似的。白玉堂皱眉,扫了那堆篝火一眼——因为没有添柴,火已经暗了许多,若真遇上什么野物,恐怕也吓不住他们。 一转念他又恨得咬牙,以他白玉堂的本事,自然是绝对不怕什么野兽的,可问题是他如今光溜溜地泡在水里,虽然四下无人,也没法说服自己就这么跳出去和那些野兽干架,偏偏那该死的展昭又不在,却叫他白五爷如何是好? 正纠结间,那林间动静越发大了起来,白玉堂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 只见对面的树枝草木开始晃动起来,应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钻,隐约还传来了“吭哧吭哧”的响声,白玉堂皱眉,瞪大眼睛,就看见漆黑的林子里,缓缓探出了一个头。 ——猪头。 一颗青面獠牙、眼如铜铃、鬣毛粗硬、狰狞可怖的野猪头。 那野猪拱着挡路的杂草钻出了林子,走到潭边停下。借着火光月色,可以看见它身躯几乎有半匹马大,肌肉结实皮肤厚实,还覆盖着一层乱糟糟的泥浆杂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白玉堂顿时一个头变了两个大。 那野猪站在潭边,“吭哧吭哧”的呼吸声沉重又急促,看着水里的白玉堂,似乎也拿不准对面那是个什么角色,一时也没有动作。 白玉堂僵着身子不敢动,生怕惊着了它。他也不知道野猪会不会水,反正绝对不想和这脏兮兮的家伙泡在同一潭水里。一面压着呼吸,一面借着月色打量那野猪,忽然眉头一皱,仔细看去,竟发现那野猪自脊背到后臀上一片暗红,竟是血迹斑斑,已受了重伤。 那野猪似乎是伤重无力,没有了传言中的那等暴躁凶狠,看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了什么动静一般,猛地喷了个响鼻,又看了水中的白玉堂一眼,跳起转身,一溜烟地逃进了旁边的林子里,一阵噼啪乱响之后,终于才渐渐地平静了。 白玉堂一阵莫名,心道这蠢猪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看自己洗澡看了半天也没做什么怎么又跑了?一转念又暗笑自己,这不过是一只山林野猪罢了,居然就能逼得自己泡在水里不敢动,难不成还能演出什么浪荡子偷香窃玉的戏码么,纵然真有那等不长眼的,他白五爷也不是十八岁的美娇娘,还怕了不成? 一面想着,一面缓缓往岸上走去,才走了一半,听得树林子里沙沙响,一抬头,展昭已在面前。 白玉堂呆了一下,忽然觉得,今夜的月光太过耀眼了些。 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而修长,那肩膀胸膛都算不上强壮,却看着叫人无比安心,能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平和天地,蕴含着叫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力量。那握剑的手里抓着一大捆柴火,衣服沾了些污渍,可他面容温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丝毫改变不了通身的气质,整个人如松如竹,干净清爽得仿佛刚刚沐浴过了收拾好出门,去赴一场桃红柳绿的风雅邀约。 展昭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捡完柴火回来竟会撞上这么一幕。明亮的月光下,静谧的潭水中,那人就这么站在水中,刚好露出半个身子,水波在他劲瘦的腰线上起伏徘徊,自肩背到手臂,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精致和柔软,沾着晶莹发亮的水珠,平日里都被遮盖在宽大华丽的白衣之下,能抚琴作画煮酒烹茶享尽一切风雅,也能剑出如电凌厉杀伐纵横这个天下。 触目所及,那白瓷般的肌肤细嫩无比,一点也不像个习武之人,可展昭却清楚地知道,他身上的哪些地方曾经受过怎样的伤,即使被最好的药材去掉了疤,那疤痕也留在他的心上,怎么也抹不去。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落在身上,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白玉堂猛地抖了抖,极轻地“嘶”了一声,随即回过神来,狠狠瞪了展昭一眼,“看什么看,死猫,转过去!” “啊,哦……”展昭如梦初醒,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去,就听见身后一阵细细的水声还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一时尴尬无比,抬了抬头看着天,没话找话道:“怎么这么久,我以为你已经弄好了。” “嘁,爷也不想啊,洗到一半跑来一只野猪,简直莫名其妙。” “野猪?”展昭的心提起来几分,眉头皱起,问道:“它没伤着你吧?” “当然没有,”白玉堂将外衫穿上,翻了个白眼,又低下头去系腰带,“你当爷是什么人,会被只野猪伤到?何况它自己都受了伤呢。” 展昭眉头并未松开,隐隐约约地似乎发现了什么,喃喃道:“野猪可是山林一霸……” 白玉堂整理腰带的手一顿,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正抬头想说,就见展昭也豁然回过头来,四目相对,都看出对方眼里那一抹明亮的光。 ——峨眉并无虎豹之类的大型猛兽,野猪可以算是山中大王,就连猎户也不敢正面围捕,什么东西竟能伤得到它?若是机关陷坑,它又是如何跑出来的? “山中庙里都是佛门子弟,纵有武功也不会杀生,山中猎户向来不敢招惹野猪,只可能是外来之人所为!” “一定是唐寒他们一伙,凭他们的本事自然不会把野猪放在眼里,否则这峨眉山上哪还有别的势力!”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这两句话来,相视一笑,两双眼睛如同长夜将明时升起的那颗星子,照亮前进的路。 第九章 较量 自晋时起,峨眉山上就开始修建了寺庙,后有历代高僧隐居修行,逐渐被奉为普贤菩萨道场,至本朝已成为了佛家名山,自山脚报国寺自金顶光相寺,大小庙宇数十座,僧尼数百,其中不乏习武之人。与少林乃是武林一方宗主不同,峨眉并未开山立派正式踏足江湖,习武只为强身自保、护佑当地而已,故而江湖少闻峨眉之名。 峨眉山势不甚高峻,然而幽深曲折,飞瀑流泉峡谷相间,地形复杂,若是不识路途,一旦绕了进去,恐怕三天三夜也休想走得出来。 山中除了寺庙附近,别处几无人烟,然而此刻,那深深幽谷之中不知何处却有火光一闪,甚至隐约还传来了人声。 “真是晦气,好不容易碰见个大货,居然让它跑了!”一人声音洪亮,骂骂咧咧的,显然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人接话,说得一口地道蜀中方言,嘿嘿笑道:“屁大点事都闹了半个时辰了,说够了没得嘛?哪个喊你刚刚得意忘形嘞,早都给你说了这山头的野猪凶得很,非不听,这下安逸了哇?” 循声看去,只见树林掩映之中,一团篝火熊熊燃烧着,还有四人围坐火边,身后竟是一个山洞,洞中黑漆漆的,也不知究竟有什么。 “呸!老子什么时候得意忘形了,只是天太黑没看清楚!”最早说话的那人长得颇高颇壮,盘腿而坐,腿边靠着一柄长刀。他是个圆圆的包子脸,很是性烈,吃了第二人的讽刺嘲笑顿时大是难堪,音量更大,怒道:“你倒是有本事,怎么不拦着那畜生?” 第二人精干消瘦,眼睛贼亮,一身黑衣,听见对方质问,也只嘿嘿笑着,却不答话。 那包子脸见状更是恼怒,正要再说,却听旁边轻轻“哼”了一声,“吵什么吵,纵没了那野猪,难不成就饿着你们了?” 这话一出,那包子脸嘴唇抖了抖,显然大是不甘,但看了那人一眼,竟生生忍下了,别过头去,一句话也不曾再说。 黑衣人看看包子脸,又看看说话那人,笑意更甚,摇了摇头,随手掰了一截木柴扔进火堆里,看着那幽幽火焰,也不说话了。 那一句话就打发了两人的是个胖子,一身绫罗绸缎,很是奢华。可此刻他正懒洋洋地侧躺在这荒山里的地上,毫不在意自己那一身锦绣沾灰蒙尘,一手撑着头,另一手则搭在腿上慢悠悠地拍打着,一身的肥肉随着这细小的动作不断抖动,仿佛置身于自家华屋被人服侍着似的,看上去享受极了。 一时四下无声,木柴燃烧的哔剥轻响,突然之间,那胖子拍打的手一停,随即黑衣人猛地抬头,几乎同时,包子脸一下子挺直了脊背,厉喝道:“什么人!” “扑棱棱——”一只宿鸟被他声音惊醒,拍着翅膀飞向了远处,林中很快又恢复了悄然无声,哪有什么人在? 包子脸眉头皱起,朝对面的林子里看了又看,嘟哝了一声“奇怪”,看向旁边两人,问道:“你们听见里面有动静没有?” 那胖子又开始悠然自得地拍打着自己大腿了,眼皮耷拉着,理都没理他。黑衣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林子,嘿嘿一笑,道:“哥子你都没听到,我哪听得到嘞?” 包子脸“嗯”了一声,带了些自得,轻哼了一声,低声咒骂道:“这段日子实在难熬,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了?” 黑衣人眼睛一眨,笑道:“莫急莫急,总会过去的。” 他的话显然没有太多的说服力,包子脸哼了一声,瞥他一眼,目光一转,却是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的第四人身上。 第四人坐得离三人都远一些,一身粗布衣裳,如山中农户猎户一般打扮,极不起眼,还用一块粗布将头脸脖颈都蒙着,只露出了一双眼来,那眼也是阴沉死寂,没有一丝生气。 可那人显然比黑衣人更有分量,包子脸看着他,沉声道:“公子,我们躲进这峨眉山里也有好几天了,下一步究竟要怎么做,您好歹也给个话吧?” 蒙面人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等着。” “等什么?” “别问,”蒙面人看着他,那死人一般的眼突然就有了光芒,烈烈如刀,“知道太多的人,通常活不久。” “你——”包子脸顿时大怒,身子猛地一挺,却旁边突然伸出的手给按住了肩膀,“老兄,气大伤身啊。” 是那懒洋洋的大胖子,没人看清了他的手是怎么按到包子脸的肩上的,只见他半眯着眼,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别冲动。” 包子脸嘴角抽了抽,感受到那胖子的大手在自己肩头穴道上轻轻按揉,顿时一动也不敢动,身子僵硬,脸色青青白白,半晌,方才勉强扯出了个笑来,“哪有什么气的,不过是无聊得紧,想找些事做罢了。” “这才对嘛,有话好好说。”胖子嘿嘿笑了笑,缓缓收回了手。 蒙面人仿佛没看见这一切,又垂下了眼,看着那火光,冷冷道:“无聊了,有功夫在这里逞威风,不如去把林子里的野猫轰出来宰了。” “哪有什么……”包子脸才说了半句,似乎就察觉到了什么,话锋一转,大声道:“去就去,怕了他不成?” 黑衣人立刻点头,笑道:“不错不错,以大哥你的本事,肯定啥都不怕。” 蒙面人忽然又凉凉地接了一句,“你们,都去。” 两人一听,立刻就不说话了。那胖子默默盯了蒙面人片刻,缓缓坐直了小山一样的身子,嘿嘿两声,笑道:“可是以在下之见,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咱们守在此处,凭他来人是谁,也不可能闯得进去,若是分散了去找,那万一有点什么事儿,公子你一人在此,不也危险得很么?” 蒙面人抬了抬眼,看着那胖子的一张肥腻笑脸,黑布遮盖下的面容不知是何表情,只见得那双眼冷漠无波,仿佛完全没听出那人的弦外之音,淡淡道:“就依朱老板的意思。” 没有质疑没有追问,就这么干干脆脆地答应了。 那朱姓胖子满口“甚好甚好”,一双眼从那人身上又转到包子脸和黑衣人身上,笑得满脸肉都挤在了一处,慢慢地也想将腿盘起来,费了半天劲,总算是坐正了。 这下,火堆边的四人都盘膝而坐,一面盯着火光,一面留意着林中动静,看起来与方才无甚区别,然而只有他们心里明白,这一夜,恐怕不能平安度过了。 静了没一会儿,忽听左侧林中一阵枝叶响动,几人连忙看去,才转过头,就听右侧一声“咔嚓”响起,再回头时,只见一片阴影迎头罩下,顿时已将四人笼罩其中! 霎时间,映着火光,只见四条人影飞快地窜出,如飞鸟般转眼从不同方向跃起散开,分别落向那山洞前,谁知下一刻竟听得一声凄厉惨叫,一道人影从半途坠下,重重摔在地上就打滚哀嚎起来! 一时兔起鹘落,顷刻之间情势陡转。定下神来,众人才发觉周遭暗了下来,竟是旁边一棵大树被人拦腰打断,倒下来时正好压灭了他们的篝火,而那半途遇袭之人正是包子脸,此刻神情扭曲满脸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右手还死死握着他的刀,左手却已被人齐肩斩断! 剩下那三人看得分明,均露出了惊讶乃是畏惧之色,他们几人早已是成名高手,尤其是这个包子脸素来以快刀闻名,可如今他连刀都未拔出就已被人一招之内断了臂膀——来人的速度究竟快到了什么地步? 敌人正不知藏身在林中的哪一个角落,三人均屏息凝视,全神戒备,竟无人理会倒在地上的包子脸,直到那阵痛过去缓过了气,包子脸咬牙封住自己穴道,蒙面人才淡淡问了一句:“还能动么?” 包子脸大口喘气,目光挨个在三人身上看过去,惨白的脸上满是戾气,嘿嘿冷笑着,嘶声道:“好歹死不了。”说罢又看向那林子里,定了定神,残留的右手紧握着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喘了口气,又挺直了脊背,大喝道:“暗中偷袭算什么本事,给爷滚出来!” 这包子脸内功深厚,即使在这重伤之下,仍旧语声洪亮气势逼人,声闻四野,听得那三人也暗暗心惊。 如一泓清泉流过石上,似天地初开的第一缕阳光,一声轻笑突然响在众人耳畔,似近还远,根本不知道那人身在何处,只听他似笑非笑,悠然道:“眼看着同伴受伤,却连扶一把都不肯,真是叫人心寒。” 那胖子眉头一皱,黑衣人挑了挑眉,脸上的笑意丝毫未改,却是换了一口流利的官话,应道:“阁下神龙不见的,我等哪敢妄动,万一又惹恼了阁下,被断个胳膊腿儿的,可怎么好?” “巧言令色。”林中人毫不犹豫地下了断语,随即不再出声。 众人拿不准他究竟要做什么,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作。 静了片刻,林中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声音同样年轻,却少了锋芒,多了稳重,缓缓道:“朱记的钱庄、布庄、茶庄家大业大,却不想你朱铭朱大老板仍不满足,与这帮亡命之徒同流合污。” 这话显然是对那胖子说的,他愣了一下,一双几乎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缝儿的眼努力睁了睁,张开嘴“诶”了一声,奇道:“阁下这话儿说得可是没理,我们兄弟几个进山游玩,怎么就成亡命之徒了?招谁惹谁了这是,难不成这片林子是阁下的么?” “没错,就是区区在下的,”那声音毫不犹豫地接话,顿了顿,又接道:“连同那山洞里的东西,都是在下的。” 那名唤朱铭的胖子脸色微变,还未说话,那包子脸已怒道:“放屁,里面可是我们辛辛苦苦——”话到一半猛地刹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握刀的右手青筋暴起,上前一步,怒道:“废话少说,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手底下?”林中某个角落又传来了那声轻笑,“哪只手?” 他话音刚落,那包子脸就一声大喝,合身扑出,快如流星,竟丝毫没有受了伤的迟滞之感,长刀出鞘的锐响传来,人影眨眼间已没入林中。与此同时,那黑衣人也朝着同样的方向从侧面蹿入,探手入怀,似是拿出了什么东西。 转眼寂静如死,却是仅仅片刻之后,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又听“唰”的一声,一条黑影飞快地从林中退出,落在地上连退四五步,最终“砰”的一下后背撞在树上,这才堪堪停住。 那棵树受了震动,枝叶纷纷坠落一地。 胖子朱铭和那一直不语不动如同空气一般的蒙面人一眼看过去,只见那倒飞出来的正是黑衣人,此刻面色苍白,唇角挂血,连那惯有的笑意都保持不住了,背靠着树支撑站着,捂着胸口弓着身子,显然受了重伤。 紧接着那林中又是冷光一闪,黑衣人脸色一变仓促之间急忙将腰一弯就地一滚,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一柄长刀被钉入树干之中,若不是他闪得快,就会将他一起钉在树上了。 而那长刀——江湖刀在人在,可刀在此处,先一步冲进去的包子脸却如石沉大海,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黑衣人在地上滚了一圈,满身枝叶泥土,狼狈不堪,此刻一手撑着地,正挣扎着爬起来。蒙面人看着黑衣人的模样,眉头皱起,眼中带了几分惊讶和关切之意,黑衣人气血翻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面带苦笑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好。 “想不到江湖闻名的快刀秦武,也自甘堕落与你们为伍。”林中再次响起了那平和的男声,四面八方层层叠叠,叫人分不清具体方位。 “可就算他名声再大,在二位手里,也走不过两招。”朱铭嘿嘿笑了起来,丝毫没受到两个同伴一死一伤的影响,脸上的肥肉不住抖动着,笑得灿烂至极,问道:“两位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与我兄弟过不去?” “我们是谁,朱老板当真不知么?”那声音淡淡反问了一句,并未再说什么,似乎看向了那黑衣人,缓缓道:“至于你,出手就是梅花针,不知与唐门是何关系?” “嘿嘿,我不过一个门中打杂的小子,哪配有什么关系?”黑衣人喘着气,费力扯出个笑来,微声道:“不入流的小把戏,见笑了。” 三人一个装傻,一个嬉笑,一个沉默不语,却始终都守在那山洞之前,半步不离。林中人自然看得出其中问题,沉默了片刻,沉声道:“几位守在这洞口,看样子是要顽抗到底了?” 朱铭大大地叹了口气,无辜道:“我们连你们是谁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怎么就顽抗到底了?” “不知道么,在下可是追了你们一路呢。” “哦,竟有此事?”朱铭大惊,变了脸色,大声叫道:“在下家中看着光鲜,实则大大亏空,二位若要钱财,在下可是万万没有的!” 蓦地一声冷哼,如一柄尖刀直插人心脏,“少废话,不想死,就给爷滚开!” 他语速颇快,说到“滚开”二字时,黑暗中已有一道白光如电,直奔朱铭而来! 朱铭那大呼小叫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人却已立刻扭身避开,此刻的他,哪还有一点肥胖臃肿的样子,身法轻灵敏捷得恐怕连最好的舞伎都比不上,人还在半空,身子已经半转了过来,猛地一掌拍出,如惊涛骇浪重重叠加,力可断碑裂石,霍霍有声。 谁料打了一个空。 等他看清眼前空无一物的时候,忽觉喉头一凉,正想说话,却被什么卡住了喉咙,睁大了眼睛,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肥硕的身子已轰然倒地,再也不动了。 余下的两人暗暗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的目光齐齐聚焦到了来人之上。 来人静静站在朱铭身后,一身白衣如雪,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剑,泠泠月华下,整个人如谪仙般清雅俊逸——不是白玉堂,又还能是谁? 只见他侧对二人,看也不看地上的朱铭一眼,抬起头看了看月色,随即微微偏过头,看向了那两人。 黑衣人顿时全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只觉自己仿佛被人剥光了扔在大街上似的,一切的谋划机巧都在那一双眼里无所遁形——分明是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为何偏偏冷到极处厉到极处,叫人胆战心惊? “好了,外人都已死绝,就剩下你俩了。”他缓缓开口,悠然得仿佛是在询问自家伙计今晚要吃的鱼羹做好了没,“官银在里面么?” 黑衣人眨眨眼睛,“官银,那是什么东西?” “少装蒜。”白玉堂斜斜一眼瞥来,虽然未有怒意,却隐有冰霜如剑,看得那人心头一跳,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目光在那人脸上停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不是唐寒,”转过眼,视线又落在那蒙面人身上,停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语气笃定,“你是。” 那人猛地退了一步,却又猛地停下了。 因为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袭蓝色长衫,男人一脸温和平静,手持巨阙,静静地站在那里——展昭。 蒙面人虽未回头,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无形重压。他不知展昭究竟在那儿站了多久,他只知道展昭若是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就绝不可能知道——方才若是再动一下,那…… 一股凉意从脊背蹿上后脑,蒙面人看着对面的白玉堂,目光闪动,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是我。” ——立碑山野,父兄口中那个早已死去的唐门二公子,唐寒。 白玉堂眼底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染上一层痛色,紧紧盯着唐寒的双眼,沉声道:“杀唐宏的是你。” “他该死。” “他毕竟是你的兄弟!” “他从未当我是兄弟。”唐寒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起伏,仿佛对这件事早已冷漠到了极致,“你的哥哥们都疼你宠你,兄弟之间都是真心实意坦诚相待,而在唐家……这些从来都是妄想!” 白玉堂动了动嘴,却没能说出什么来。唐门内斗有多严重他不是没有耳闻,兄弟之间你死我活的较量更是多了去了,唐宏难道就没对唐寒下过手?这种家族恩怨,自己不过是一个局外人,实在没有什么资格去评判是非。他抿了抿唇,目光越过唐寒,看了他身后的展昭一眼,定了定神,视线又落在了他身上,脸色沉了下来,“为什么要夺官银?” “什么官银?”唐寒反问,“我回来,只是为了报仇雪恨而已,江湖事江湖了,还望两位大人不要插手。”他重重地咬了“两位大人”四字,显然是要划清界限,不想多说了。 “关东财神朱铭、快刀秦武都是江湖成名的人物,心甘情愿地被你驱使跟到这荒山野地里来,难道还能是踏青郊游不成?”白玉堂面冷如霜,“你背后的人是谁?别告诉我这些事都是你一个人做下的,你可没这么大本事!” ——关东财神朱铭,幼时曾是一家钱庄的杂役,不甘于人下,没干几年就离开钱庄流浪江湖,学了一身本事,归来之后强娶了那老板的女儿,又夺了整个钱庄,之后十几年苦心经营,终于让朱记的招牌响彻整个关东。可他为人刻薄心狠,只因家财万贯,江湖众人怒而不言,最多不与交往,如今死在白玉堂手里,也算恶有恶报了。 和朱铭那一点也不光彩的发家史比起来,秦武要清白得多。他从小学武,练就一手快刀,十几年前曾孤身力战塞北十三狼,得胜之后追入大漠将余下残兵一一诛杀,扫平了北疆商路上的一大麻烦,为江湖称道。近些年已然淡出了江湖,却不知为何竟会自甘堕落卷入这案子,最终也是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山中,让人不禁叹息。 “呵,白五爷还是和当年一样目中无人啊,在你眼里,我唐寒就那么不济?告诉你,他们是我请来的帮手,为了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这个答案,你满意了么?” 白玉堂双手猛地握紧,怒道:“唐寒!你不要执迷不悟,今日我已找到了这里,你以为还能瞒得住么!” “呵……”唐寒一声冷笑,眼底流露出几分凄厉神色,哑声道:“瞒得住又如何,瞒不住又如何?我本就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怕的?” 白玉堂咬了咬牙,“看在当年你我相交一场的份上,我实在不想和你动手……” “当年……”唐寒喃喃念了一声,眼神中带了一丝惊异和小小期许,“你不怪我?” “谁没个年少气盛的时候,何况我也没怎样,”白玉堂悠悠一叹,合了合眼,略略垂了头,“倒是……” “五弟!”蓦地一声惊呼,白玉堂猛地睁眼,就见一道蓝影如电朝唐寒直奔而来,同时眼角余光一瞥,脸色微变,喝道:“猫儿退!” “砰——”一颗弹丸从唐寒所在处炸开,乌黑的烟雾随风散出,一看就知带着剧毒。展白二人见机极快,已在他手动起来的一瞬间飞身后撤,同时屏住呼吸,故而并未受到波及。待到浓烟散去视线归于清晰,原地却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两人远远对视,白玉堂自知轻慢故有此变,脸上有些挂不住,先别过了头。 展昭自打一开始就一直静静守在一旁,并未打扰两人说话,那一字一句一举一动自然听得清看得明,此番让他们逃跑只因唐寒刻意提及旧事让他分了神,又如何怪得了他? 此刻见白玉堂露出这种神情,不由得又是疼惜又是好笑,挥动衣袖散去最后的几缕黑烟,他小心地绕过爆炸点,走到那别扭耗子身边,轻笑道:“跑了便跑了,再追回来就是,先看看官银要紧。” “嘁……”知道他有意开解故意说得轻松,白玉堂撇了撇嘴,自嘲一笑,道:“这下,可是真的恩断义绝了。”顿了顿,神色间露出一丝怅然,朝唐寒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我自问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可偏偏……呵,以为遮住了脖子看不见伤口了,我就不知道是他么?” “他提起旧事,本就是故意让你分神,好趁机逃走的。”展昭声音冷淡,带着一丝寒意,“此次就算了,下次若是见到,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白玉堂瞥他一眼,看着他冷峻的侧脸,突然笑了出来,“他耍的是我,你又生哪门子气来?”说罢也不等他回,又朝那山洞里看了一眼,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枚火折子点了,努努嘴,道:“走吧,去看看。” 山洞不算深,走不几步就看见了许多巨大的箱子,两人心中一喜,快走了几步,箱子一开,就被里面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雪花银晃得眼前一花,展昭随手抓了一个起来掂了掂,分量丝毫不少,不由得放下了心,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下,咱们的任务可算是完成了。” 白玉堂举着火折子,照了照四周,大致扫了一眼,愣了一下,又挨个数了数,问道:“一共该有多少箱子?” “五十。” “可这里只有二十二个。”白玉堂挑眉,看着展昭那目瞪口呆跟吃了苍蝇一般的模样,心中的郁闷一下子散去,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桃花眼一转,在幽微火光下,愈发动人心魄,“猫大人,任重而道远啊,别等下次了,赶紧追吧。” 第十章 朝阳 密林深处,忽然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随即一阵咔嚓乱响,听起来像是有人跌倒,紧接着响起一声惊呼:“唐安!” 一人趴在地上,正挣扎着起来,另一人连忙去扶,正是方才从展白手中逃走的唐寒两人。 “二少爷,我、我没事……”那黑衣人唐安费力站起来,笑道:“不过是绊了一下,没事的。” 唐寒眉头紧皱,一手扶着他,一手探上他的脉息,道:“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歇会儿,你好生调息一下……南侠一掌,可不是那么容易消受的。” 唐安苦笑道:“南侠若是用了全力,我哪儿还能活着,估计连两成的力没到吧?还多亏有梅花针挡了一下,否则……” 唐寒眼色一冷,“南侠展昭……哼哼,空有武力却优柔寡断,等完结了手里的事,再慢慢对付吧。” 唐安似是有些不安,“二少爷……” “他们找到了官银,暂时不会再管我们,等找来官府将银子运出去,至少也得三四天,倒是方便了我们。”唐寒冷哼一声,眼底掠过一丝杀意,“反正朱铭秦武已经死了,碍不了事,那边派来的人也该到位了吧?” “是,前日就已到了城里安顿了下来。”唐安点头答应,“少爷你是打算……” 唐寒深吸一口气,抬头透过枝叶缝隙看向那轮亘古不变的月,眸光烈烈,沉声道:“这么多年了,终于,可以回去了。” 看着唐寒被覆盖的面容,唐安眼底也泛起波涛,声音不由得带了几分颤抖,道:“少爷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如今总算能讨回来了!” “你随我逃出唐家,也是受尽了磨难,等我们回去,一定要当年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通通跪在面前,让他们好好看看,将他们踩在脚底的人到底是谁!” 唐安双眼发亮,就连那苍白的脸上也因心情激动而泛起红潮,“唐安还未记事就父母双亡,是夫人收养了我,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为了少爷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只要少爷大事能成,唐安死而无憾!” “你不许死,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你不能死!”唐寒豁然转头,死死盯着唐安,道:“我们找地方休息,你的伤不致命,你必须活下去!” “他活不活得下去,你也问问爷的意思。”远远传来一声低喝,带着成竹在胸的自信,哪怕还没有看见他人,唐寒已能想象到他那挑起的眉梢和唇角,顿时握紧了拳头,一把拉住唐安,“快走!” 唐安毕竟受了伤,喘着气刚刚起步,就发觉前路已被那一身蓝衣的男人挡个正着,偏偏那男人还笑得分外温和,“二位,且慢走。” 那一轮月,渐渐开始沉了。 “展南侠,便是要夜黑无人拦路行凶,恐怕也劫错了人。”唐寒心知此番再难逃脱,便也镇定了下来,冷冷看着展昭,先发制人,倒将一个拦路抢劫的罪名扣在了这开封府的御猫头上。 可惜这位御猫大人毫不在意,淡淡道:“既然夜黑无人,展某又何必客气?二公子,你还是实话说吧,你们为何要劫夺官银,其他的官银又在何处?” “展大人,无凭无据,这话可不能乱说。”唐寒被黑布蒙住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听他同样也是淡淡回道:“这样大的罪名,我等平民百姓可承受不起。” “废话真多,”白玉堂不知何时已到了两人身后,堵住了他们的退路,闻言暗暗翻了个白眼,冷嗤道:“明人不说暗话,唐寒,你做了什么我们心里都明白,何必再绕弯子。” 唐寒没有说话,只是扶着唐安的手默默地加紧了。 展昭看着二人模样,渐渐地肃了颜色,缓缓开口,他声音不大音调也不高,但却透着叫人难以抗拒的威严:“唐寒,你纠集同伙,劫夺官银,杀害护送官兵,千里奔逃入蜀,如今官银已经被找到,我们既然来了,你难道还跑得掉么?” 唐寒的眼角似乎跳了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展大人可真是自信。” 白玉堂一听险些笑出声来,暗道这家伙总算说了句实话,什么谦谦君子温和有礼待人亲切虚怀若谷……都只是骗人的假象罢了!这南侠猫大人骨子里可是嚣张狂傲得很,一旦被惹火了,什么唐家汉家的,通通不在话下。偏偏世人都瞎了眼,竟将这猫当好人,到底是他白五爷洞察烛照慧眼如炬,早早看出这猫的本质来…… 心里想着,面上也不由得显出几分得意,正要说话,忽然喉头一痒,一下子咳嗽起来。 展昭眉头一皱,向他看来,他揉揉鼻子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正要说话,却见唐寒看了自己一眼,随后又看向展昭,冷哼一声,“展大人,不如我们打个赌?” 展昭挑眉,“赌什么?” 唐寒抬起手,缓缓指向了身后,“他的命。” 白玉堂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唐寒指的竟是自己,愣了一下,气得笑了出来,“唐寒,你刚刚逃命是不是跑太急把脑子撞坏了?” 展昭却没有笑,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看着唐寒,缓缓往前踏了一步,“你最好,把话说清楚。” 唐寒扬了扬头,冷哼道:“展大人莫非忘了在下是何处出身?”顿了顿,又道:“上回在唐门,没能杀得了他,这次他自己送上门来,我又岂会错过?” 展昭还未答话,白玉堂已抢道:“呸,你当爷是瞎子傻子,站着任你下毒?”他话说得急了,不禁又咳了两声,脸色微微有些泛红,“你倒是说说,你怎么给爷下的?” 唐寒并未回答,只是盯着展昭,话语中带了一分悠然,低笑道:“展大人,这一局,你可要赌?” 展昭死死盯着唐寒,似乎想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什么,耳畔传来白玉堂带了几分恼怒的声音,“猫,你别信他!”可话音刚落,又咳嗽起来。 “再拖下去,可就要伤了肺了——展大人?” 展昭的眼底闪过一丝近乎暴虐的怒意,脸色铁青,握剑的手已显出了青筋,但却没有唐寒预料中的愤怒和焦急,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放缓了神色,问道:“解药呢?” “我会将解药放在刚才那个山洞里,不过得劳烦二位在这里多待一个时辰。” “可以,”展昭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微微侧了侧身,“你走吧。” “猫儿!”白玉堂几乎要跳了起来,恨不得扑上去抓烂那张死猫脸——好不容易逮住哪能这么轻易地放了,自己活蹦乱跳精神好着呢,哪里有中毒啊! 唐寒显然并不打算考虑白玉堂的心情,一听展昭答应,立刻点头,“成交,展南侠一诺千金,在下是放心的。” 展昭懒得理他。 唐寒也不在意,扶着唐安,立刻朝前方走去。 “猫!” “等等。”擦肩而过的瞬间,展昭突然出声。 唐寒一下子绷紧了身子。 展昭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本是故人,为何三番四次地想要他性命?” 唐寒愣了一下,没想到展昭会问他这个,默然片刻,直视着展昭双眼,坦然道:“因为嫉妒。” 这回换做展昭一呆,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眉头微微皱了皱,还未说话,就听唐寒又补了一句:“也因为,不想让他误了我的事。” 展昭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一分怜悯,不再说什么,“你走吧。” 唐寒立刻快步往前走去。 “岂有此理,给爷站住!”白玉堂见他们要走,立刻飞身而起想要拦截,不成想对面飞来一道蓝影,反而将自己截了下来。两人落在地上,他不由得气得直跺脚,“死猫,你到底要干嘛!” 这么一耽搁,唐寒两人已是走进林中,看不见了。 月光越来越暗了,照在林中也愈发的模糊。展昭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只觉那双眼粲然如星,比任何明珠美玉都要光华万千,那颗起而复落的心终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凝视半晌,久到白玉堂都开始生了逃离的心思,这才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热的。 白玉堂下意识地想要躲,可不知为何竟没躲开,反而有些呆了,看着展昭这近在咫尺的面容,看见他分明的棱角,看见他眼中流露出的谨慎和认真,突然有些……心跳加速。 “嗯?”展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又皱了皱,又拿起他的手腕探了探脉,喃喃道:“脉象还算好,怎么突然这么烫……” 他话音才落,白玉堂一下子往后跳开,跟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哪有胡说,你又是咳嗽又是发热的,刚刚下水受了风吧?这都十一月了,不着凉才是怪事!明明是个少爷身子,却这般不用心,非得把自己折腾病了才高兴?”展昭如今已完全放下了心,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皱着眉头一阵数落,全然没注意到白玉堂一下子怪异起来的脸色,“你、你知道我没中毒?” 展昭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锦毛鼠,不是灰毛耗子,哪儿能这么容易中了别人的招?” 小白耗子那一身锦毛顿时炸了起来:“那你还放唐寒走!” “即使只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性,我也不想冒险。”展昭面不改色,深深看着白玉堂,忽然勾了勾嘴角,“何况,好戏还未开场,我们也没有将主角拦在台下的道理。” 白玉堂一愣,他是聪慧至极的人物,一转念已明白了展昭的意思,一挑眉,眼底掠过一丝光彩,“你果然是早就打算好了?” “顺水推舟而已,总不能真的拿你去赌,我可输不起。”展昭笑了笑,分明是云淡风轻漫不经心的模样,分明是随口给出的答案,却如刀锋刻骨般壮烈,叫人在这刹那间迷了眼迷了心,从此再也没有了似是而非若有若无,只有剑光掠过,永不回头。 白玉堂静静地看着他,眉梢还是刚刚那微微挑起的模样,只缓缓地勾了勾唇,没有讽刺没有挑衅,就这么浅浅淡淡地笑了笑,“输不起?”不等展昭答话,他已再次笑了出来,“输不起也得输,”声音微微上扬,像极了一只偷到油的小耗子,“左右也没事可做,现在,爷要去金顶看日出,比比?” 展昭皱起了眉头,“白玉堂……” “哼,爷想去就去,有本事来追啊!”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白玉堂轻哼一声打断,袖子一甩,人已往山上掠去。 展昭略一挑眉,眼底一丝光芒掠过,嘴角一抿,已被这顽劣的耗子挑起了难得的好胜之心——想玩?奉陪! 峨眉山势不算高绝,但胜在幽深曲折,两人一路走来,比脚力比身法,所见月下风光秀丽,颇有奇趣,直到最终登临金顶之上,初时那一点争胜之心,早已烟消云散了。 金顶有寺,名为光相,二人远远看去,只见飞阁流丹,静谧无声,当真是个极好极清幽的修行之处。此刻晨光熹微,天边隐约泛着白,寺庙那模模糊糊的轮廓看上去少了庄严,多了神秘,让人心生敬畏,分毫不敢亵渎。 “这个点儿去打扰恐怕不太好,”展昭看了看天色,“我们先在外边转转?” “唔,好啊,”白玉堂应了一声,一双眼四下看着,咕哝道:“我记得峨眉山顶有一处舍身崖来着,哪儿呢……诶,那里!”他顿时喜上眉梢,一把拉了展昭往山崖边跑去。 舍身崖位于金顶之巅,是一块巨大的整块岩石,突出山壁之外,山势极为险要。若是机缘巧合,站在上面可以看见佛光、天灯之类的奇观,本名睹光台,后来不知为何传出了自崖上跳下就可得道成仙的话,引得许多人慕名而来跳崖而死,故而也有摄身崖之名。 两人几步跑了过去,站在山巅崖上,只觉山风扑面,冰凉刺骨,却又无比清新提神,上观天宇,只见曦光淡淡朦胧一片;下瞰大地,只见云海层叠翻涌不休。他们身处其中,只觉天地浩大,江河长流,万物蝼蚁,瞬息来去,胜败荣辱,无可挂怀。两人踏足云端,本身又是玉树琼枝般的飘然身姿,若让寻常人见了,恐怕会认为他们就要乘风而去,羽化登仙。 “好地方,好风光!”白玉堂素来喜好山水,此刻一见当即眉开眼笑,连连道:“真是不虚此行,猫儿,你看如何?” “大好河山,古人诚不欺我。”展昭笑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他,顿时眉头一皱,“你脸怎么这么红?”说话间,已伸手探上他的额头,脸色又是一变,“你发烧了。” “哪有!”白玉堂一脸不耐烦地挥开猫爪,“五爷身体好着呢,才没有……”话才到一半,没留神喉咙里灌进了冷风,顿时咳嗽起来。 展昭沉着脸看着这不让人省心的耗子,想要狠狠心不理他吧,却又看不得他咳得满面通红的模样,忍了没片刻就已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缓声道:“还逞强,这都什么时候了,下了水洗澡还跑山上来,山上本来就冷,何况风又大,再说……” “停停停!”白玉堂好不容易喘匀了,还有力气朝他翻个白眼,“猫儿,你怎么越来越唠叨了?” “谁叫你不知照顾自己,若是病了伤了,你哥哥嫂嫂知道,叫我如何交待才好?” “谁要你交待?你就是为了跟他们交待?”白玉堂定定瞧着他,那眉梢一点微微挑起,随即桃花眼眯了眯,带着些鼻音,拖长了声调,“嗯?” 展昭不知为何突然心虚起来,“啊”的应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他目光开始游离,看向周围的朦胧云海,“我们还是找个地方避风吧?” “不要,爷要看日出!”果断拒绝了展昭的提议,白玉堂瞪了他一眼,将衣裳一撩,已经坐到了舍身崖上,显然不打算走了。 耗子耍起了无赖,御猫还能拿他如何?展昭看看天色,只见东边的乳白已愈发明显,日出也就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想了想,也撩了衣裳在他旁边屈腿坐了下来。 白玉堂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淡淡的笑。 展昭有些无奈地看他,但眉眼之中分明满是温柔与纵容。 一时间,两人都静默无声,只听风声浩荡,只见天地无疆,云海山岚在周身飘舞,长发衣摆在风中轻拂。江湖远去,风雨不起,他们静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恬静,享受着和彼此共同拥有的这一刻光阴。 浅白色的光晕中,白玉堂的神情也带了些梦幻般的平静,“猫,你第一次看日出是什么时候?” 展昭闻言也未转头,只是看着那远处云海,想了想,道:“是在少室山上,那时候刚刚上山,师父给的第一个功课,就是自己爬上山顶,看了日出再回来。” “少室山啊?你倒从未说过自己的出身,原来是少林寺?” “小时候被师父带上山待了几年,乃是启蒙之地。”展昭淡淡一笑,一说起当年时光,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怀念之色,轻轻道:“说来,也很久没回少林了。” “往后有的是机会么,回头爷陪你,正好也去少林寺走走,还是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呢。”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里的那一丝留恋一丝低落,白玉堂很豪气很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之余还不忘数落几句,笑道:“谁叫你那么劳碌命,向包大人告个假不就完了,还怕他扣你工钱不成?那也不怕,爷养你!” 展昭看着他一副男子汉大丈夫豪气干云的架势,好笑之余,一颗心好像被什么塞满了,填充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缝隙,不由得也笑了起来,顺着他道:“是是是,你白五爷家财万贯,养猫当然不在话下。” 白玉堂眉开眼笑,“那是自然!” 展昭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仿佛也钻进了一只小耗子,那细细的尾巴尖儿还到处晃悠,“你刚刚说,小时候去过少林寺?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白玉堂刚刚起了个头,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黯淡了下去,似一朵盛开的花突然开始收拢花瓣,一点一点地藏起那最深处的秘密。他眉目轻敛,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幽幽道:“六七岁吧……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听他话中之意,带着显而易见的怅惘,必是勾起了难以释怀的伤心回忆,否则那飞扬桀骜的锦毛鼠,怎会突然变得这般寂寥落寞? 展昭心里一阵钝痛,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微动,最终却是抿了唇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转过了头看向东方天际,缓缓道:“过去了,就好。” 白玉堂没有应声,两人就这么双双沉默了下去,各怀心事,看着对面那层叠云海,等待着新一天的黎明。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展昭只觉肩上一沉,转头看去不由得一愣,只见白玉堂双眸阖上,已是睡了过去。 下一刻,只见金光耀眼,正是旭日破云而出,璀璨无比,绽放万丈光芒。初升的朝阳照在两人身上,那少年略显苍白的脸上也蒙上了这淡淡金光,这样近的距离,展昭甚至可以看见他的鼻翼因呼吸而微微颤动,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那细小的绒毛,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脆弱,让人恨不得捧在心尖上,连呼吸都怕将他惊动。 展昭就这么看着他,心底泛起隐约的心疼来——奔波了一日,又是追击又是搏斗,还染了风寒,任这少年再如何强撑,终究也是抵不过这份困倦的。 心上那一丝缱绻缠绵绕指,展昭默默看着他,刹那间似乎神游天地,又似乎一片空寂,眼底心底都只剩下了这一个人,他靠在自己肩上,闭目安然如上古的神祇,在金色的阳光之下,显得那样高贵而神圣。桃花眼眼角上挑,即便是睡着,都能让人感受到那份灵动与风华,而当他睁开眼的时候,那墨色的瞳子就如瀚海深处的漩涡,无声地诱惑着,让人沉迷,让人沦陷,让人恨不得就此定格时光,然后就这么与他天荒地老,携手并肩,瞬息百年。 “铛——” 天边突然传来一声杳杳黄钟,余音渺远,久久未绝。 展昭猛地惊醒,如醍醐灌顶般全身上下一片通透。他一下子抬头,动作大得就连白玉堂也猛地一颤,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看见眼前那熟悉的容颜,嘟了嘟嘴,含糊道:“怎么了?” “没事,”展昭连忙轻声安抚,按下自己那过快的心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惯有的平静和温柔,“敲钟而已,睡吧。” “唔……”白玉堂咕哝一声,眼睛一闭,头一歪,还在他肩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再次睡着了。 展昭看着他半晌,确认他已经睡熟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些发烫,似乎做了什么让他心虚的事似的。看着那沉睡的少年,他眼神愈发明亮起来,带着笃定带着自信,带着柔和带着暖意,深深呼吸一番,好不容易移开目光,朝前方看去,只见云海之上波光粼粼,那一轮红日早已跃出海面,暖意柔柔地铺散开来,将夜晚的寒冷逐渐驱散。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白玉堂醒来的时候,盯着头顶那简陋的房梁半晌没回过神——他不是应该在峨眉山顶看日出么,和那猫一起……猫呢! 他猛地一下子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外衣被放置在床头,薄薄的中衣抵不住这山顶凉意,整个人顿时瑟缩了一下,人也清醒多了。 “醒了?” 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白玉堂顿时安下心来,也不去想自己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心悸是怎么回事了,转头看去,正好看见展昭抬起头,将手里的书合上,看见自己的同时眉头一皱,“天冷,躺下去,盖好。”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并不严厉,反而带着一种蛊惑一般的温柔。白玉堂听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可又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对。许是真的觉得冷了,鬼使神差地没有跟他唱反调,白玉堂拉着被子重新躺下,将自己裹得跟个蚕茧似的,侧过头,看向展昭的同时快速地扫了一眼这房间,只见陈设朴素简单,墙壁上悬着一幅菩萨像,菩萨骑着白象,正是普贤菩萨。 心里已猜到几分,白玉堂瞪着展昭,看着他放下书起身走来,那施然的模样和自己裹在被子里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不由得大大不爽,轻哼道:“这是哪儿?” “光相寺,你有些烧,我就问方丈借了一间禅房,你且好生休息吧。” “嘁……偏你事多,爷好好的,哪儿有生病……”嘟哝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顿时高了声调,“等等,那日出……” 展昭双手一摊,神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这可不能怪我,你自己睡过去了。” “可你为何不叫我!” “你的起床气有多大我不知道么,万一没留神把我打下那舍身崖怎么办?”展昭面不改色在他床榻上坐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展某年纪轻轻,这大好河山还没看够,可不想英年早逝。” 白玉堂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正要跳起来与他理论理论,却被展昭早有预见似的一手按在了被子上,同时另一只手探向额头,“嗯,不那么烧了。” 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他的手温暖而宽厚,白玉堂一肚子的火顿时就发不出来了,呆呆看着他,眨了眨眼,颇为不忿地在被子里扭了扭,似乎想要挣开他的压制,不过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别闹,还想受风不是?” “哼……”白玉堂翻了个白眼,问道:“你在这儿做甚,好不容易找到了官银,不去守着万一又被转移了怎么办?” “谅唐寒也没那胆子再留在峨眉,不必担心,”展昭淡淡一晒,又替他掖了掖被子,“你且养病,寺中有药材,我托人煎了,好了就给送过来。” 白玉堂瞧见他眉间凛傲,心中一动,眉梢也不由得微微一挑,正要再说,就听门上传来叩门声,“展施主。” “是方丈,”展昭朝白玉堂解释了一句,连忙起身前去开门,“方丈大师,有劳了。” 进来的是位极年长的大师,看去已有八十来岁,但慈眉善目精神尚好,与展昭见过礼,朝屋里一看,笑了出来,“白施主醒了,到底是少年人,身体就是好。” 白玉堂只觉脸红,毕竟裹在被子里和这么一位长者说话实在太过失礼,忙道:“多谢方丈关心,晚辈刚刚醒来,衣衫不整,实在是失礼。” 那方丈活了这样的岁数,如何听不懂他话外之意,淡淡一笑,握着念珠的手一挥,屋外就有一个小沙弥捧了药碗进来递给展昭,笑道:“趁热喝吧,老衲先去外边院子里走走。” “多谢方丈。” 展昭刚刚将门关好,白玉堂就掀了被子跳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将衣裳往身上套,一边穿着一边也不忘将展昭从头到脚骂一通,“死猫,都怪你,爷这次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你可满意了!想爷一世英名居然毁在这小小伤风上,真是——阿嚏——” 巍巍然似玉山之将倾,白玉堂揉了揉鼻子,决定给展昭再记上一笔。 好不容易整理好衣裳,他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嘴角抽了抽,眉头拧着,还未说话,展昭已经眼风一扫,言简意赅地扔出一个字:“喝。” 白玉堂吸了吸鼻子,“哦……” ——喝光了。 老方丈再次进屋的时候,白玉堂已经上上下下整整洁洁,朝他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晚辈礼,道:“多谢方丈赐药。” “举手之劳,施主不必客气。”老方丈在桌边坐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人,越看越是喜欢,便笑得愈发和蔼,“老衲空守峨眉山数十载,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二位这样出色的年轻人了。” 两人也在他身侧坐下,闻言都有些不好意思,展昭低头笑笑,“方丈过奖了,晚辈愧不敢当。” 老方丈哈哈哈笑着,连那满脸的皱纹都一下子生动了起来,“过奖不过奖,世人心中自有评判。二位此番上山,准备留多久,是为了赏玩风景么?” 白玉堂眉头一挑,不等展昭答话,已抢先道:“不瞒方丈说,我们此番上山,赏玩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散散心。” “哦?”老方丈顿时好奇起来,笑道:“白施主这般人物,也有烦心之事么?” 白玉堂面露哀戚,悠悠一叹,“茫茫尘世,芸芸众生,白某凡夫俗子,如何没有烦心之事?白某自命逍遥,胜败荣辱皆不在意,唯有这生死之事,却是看不破的。” 展昭心里一动,目光定在他身上,眼底神色莫测。 “我有一故人,多年来音书断绝,此次自开封而来,却发现他已是黄土一抔,真真是……叫人伤感。” 那老方丈见惯了悲欢离合,此刻不由得正了神色,露出一丝悲悯神色,双手合十,安抚道:“施主不必难过,故人风姿虽不得见,但他必已脱苦海,已登极乐。” “可恨的是,他连祖坟也入不得,就葬在那荒山野岭里!”白玉堂情绪激动起来,看着老方丈,怒道:“大师你说,就算是唐门,就能这么欺负人吗?” “唐门?”老方丈愣了一下,“原来施主说的是唐门……” 白玉堂略略平复了一下心境,看向老方丈,问道:“大师也认得唐门的人?” “如何不认得,”老方丈微微一笑,“老衲略有浮名,与唐门往来不少。不知白施主说的故人是唐门哪一位?” “正是唐门二公子,唐寒。” 展昭眉峰一挑,已经明白了白玉堂演这一出是要做什么,再看那方丈模样,回忆片刻之后便点了点头,叹道:“这二公子我也是知道的,天资过人,可惜命格多舛,性格又偏激了些,因果轮回,也说不得。” 白玉堂眼睛一亮,追问道:“大师知道当年之事?” “略有所闻。唐门对外只说是炼药时出了意外,可老衲听当时去参与超度诵经的弟子说,是那二公子偷炼禁药被发现,搏斗中被自己炼出的剧毒所伤,最终不治。” 这与唐宜所说大同小异,白玉堂心中正盘算着个中真假,就听旁边展昭接了话头,问道:“唐门毒术冠绝天下,能学得一二就已能扬名江湖,二公子为何偏偏要偷炼禁药?” “那个孩子啊,虽然聪慧,但不太受宠,本来作为世家公子,无论如何总归能一生无忧,可他……”老方丈略略抬了抬头,神色间带着几分回忆几分怅惘,半晌,终于一声长叹,“野心太大了。” 展昭白玉堂对望一眼,明白已经不能从这里再得到关于唐寒的任何消息了,想了想,白玉堂又道:“听唐寒说过他有个姐姐,唤作唐宜,与他极是要好,但这次我来却不曾见到,可是已经出嫁了么?” “唐宜,唐宜啊,那可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是长房长女,地位既高,人也聪明灵巧,很受当时的家主喜欢。”老方丈微微笑了起来,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道:“唐寒的母亲原本只是家里的丫头,后来被纳为妾。虽然生下了儿子,但因为出身的原因,母子俩在家并不受重视。只有唐宜那孩子心善,多有照顾,所以姐弟俩感情很深。” “那后来呢?” “后来……”老方丈沉默了下去,合了合眼,轻轻摇了摇头,道:“各人家事,老衲不敢妄言。”顿了顿,又再次双手合十,眉目低垂,低叹道:“——今日竟是破了戒,这修行,果然是一天都缓不得的。” 两人又对望一眼,展昭低了低头,“晚辈失礼了,还请大师恕罪。” “与你何干,是老衲自己修行不到家。”老方丈一摆手,呵呵又笑了起来,“罢了,白施主才刚吃了药,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老衲先行一步。” 两人连忙起身相送,又连连告罪,老方丈并不在意,只超然而去。徒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心里颇不是滋味。 “一定是跟你这贼猫待久了,爷以前可从不这么绕弯子。”白玉堂很果断地将账算在展昭头上。 “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展昭早已习惯,懒得跟他斗口,直接上手一把拎着人就往床上拖,“现在,病老鼠,你给我乖、乖、睡、觉!” “死猫,给爷放开,爷自己知道……展昭!爷剁了你!” 病老鼠精神大好死活不从,大呼小叫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悠悠然散入风中。院里的一丛修竹随风轻轻晃动,正是阳光灿烂的一天。 第十一章 内乱 唐家长子故去,对整个蜀中而言都是大事,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灵堂上人来人往,灵堂外梵音低唱,白色的旗幡高高飘扬,纸钱漫天飞洒,整个唐家都笼罩在一股静穆的气氛之中。 唐峥并不在场,灵堂的事宜都由他的大弟子唐宁操持着。唐宁看起来二十七八,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此刻正跑前跑后,迎来送往,熟稔地跟前来吊唁的人们打着招呼说着话,显得极为干练老成。灵堂内,唐宇婷带着弟弟唐宙素衣致礼,漠然看着这形形色色的人,神情憔悴,愈发显得孤苦起来。 日头渐渐升高,很快便到了中午,这一番来往也算是暂且告一段落。眼看着客人渐渐少了,唐宁指挥着弟子接待,自己转身进了灵堂,看向那姐弟二人,“小姐,小公子。” 唐宇婷看了他一眼,一双杏目中流露出的是满满的倦意,勉强笑了笑,略略躬身,道:“宁哥哥。” 唐宙也行了一礼,“宁哥哥。” 唐宁点头算是回礼,看着唐宇婷的模样,皱了皱眉,道:“小姐也累了半日,如今没几个人了,还是回去用饭,歇会儿吧。” 唐宇婷眸光一转,扫了一眼外边的情况,点了点头,“也好,外边的事,就有劳宁哥哥了。” “应该的,”唐宁应了一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接道:“小姐好好休息,唐宁晚些再来看望。” 唐宇婷垂下眼眸,轻轻道了一声“是”,便唤了唐宙一起,姐弟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灵堂。 唐宁看着两人背影消失,静静站了一会儿,这才转头看向灵堂正中停放的棺木和灵牌,眯了眯眼,嘴角略微抽了抽,随即也转身离开了。 刚出灵堂,就有弟子来找他报了一些新的情况,他一一吩咐下去,想了想,又交代了几句,也往后面去了。 为了唐宏的葬礼,唐家不遗余力,操持得甚是宏大。除了正堂设置灵堂之外,偏院里设下了二三十桌的流水席,为前来吊唁的人提供食水,如今恰是午饭时候,他身为大弟子,自然要多去走走看看,问候几句老友,结交几个新朋。 偏院那边稀稀落落地坐着十来人,三三两两地分头坐着,见着他来,都是一脸敬畏的表情,与同伴们交换着眼色,却无一人上前搭话。他扫了一眼,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也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人物,不由得有些失望,转了一圈大是无聊,跟侍候的弟子交待几句,便离开了。 出了偏院,对面的院子也起了临时的锅灶,作为唐家弟子用饭的地方。这几日忙忙碌碌,弟子们都是换着班儿来匆匆用过又去办差,早已有人心生不满,唐宁刚刚走进去,就听见几个弟子一边吃着一边低声抱怨,一见他来立刻噤若寒蝉,一下子站了起来,齐声行礼道:“宁师兄。” 唐宁缓缓走了过去。 那几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自己说了什么自己知道,如今被捉了个现行,若是要罚,他们这辈子恐怕就得废了。 唐宁走到几人面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叫那几人心跳如擂鼓,终是有个胆子略大些的人,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宁师兄……有何吩咐?” “嗯,”唐宁应了一声,目光从几人脸上挨个扫过,声音平静无波,“无事,只是这几天门中事忙,也辛苦你们了,该休息时就休息,别浪费精力。” 听着意思是要放过他们,那人登时大喜,连连道:“是是是,多谢师兄关心,我等一定谨记。” “知道就好,如今大公子不幸身故,门主忧思难解,正是我等弟子出力之时,唐宁身为大弟子,自然责无旁贷,要为门中分忧。” “是是是,”几人齐声答应,开始那人目光一转,接道:“宁师兄辛苦了,将来还有许多重任,师兄也要保重才是。” “那是自然。”唐宁笑了一笑,“你们快些吃,吃完就好好办差去吧。” “是。” 唐宁自己早已用过了午饭,此时巡查完毕后就出了院子,想了想,便往内院方向走去。可没走两步就听一声尖利的哨响,心下一沉,顿时已变了脸色,随即就听见身后有弟子连声大叫:“宁师兄,有外敌来犯!” 唐门上一次有外敌来犯,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唐宁他们这一代弟子从未曾经历过,更不曾想过,威震蜀中名扬天下的唐门,也会有人胆敢上门挑战。 唐门以毒立派,同时暗器机关与轻功也卓有威名,有这三大绝技在身,自然从不畏惧任何来犯之敌,自第一个敌人亮出兵刃开始,就拉开了这一轮厮杀的序幕。 来人约有十个,身着各色便装,看样子是打着吊唁的名义大摇大摆名正言顺地进的门。他们早有准备突然发难,当时接待的弟子地位都不高,一下子便被他们放倒了五六个,鲜血溅落灵前,仿佛是为这场葬礼添色,这些年轻的生命尚未真正开始,就已彻底结束。 然而很快,唐门弟子就回过了神来,手中暗器唰唰地飞出,样样都淬了剧毒,没两下就将对方几乎一半的人给击倒。剩下的人也不敢大意,兵刃挥舞着迎上,双方短兵相接,一时战了个平手。 灵堂鏖战的同时,唐门弟子立刻传讯示警。唐门家规,每位弟子身上都带着一支哨子,一时间,尖锐的哨声传遍整个唐门内外,无论是谁,都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事情,全副武装,迅速往灵堂赶去。 唐门百年世家,弟子训练有素,虽惊不乱,这边厢尚在血战,那边已有人跃上屋顶占领了制高点,同时有人驱散闲杂人等,关闭大门封锁了来往道路,立刻控制住了局面。 唐宁到的时候,这一切已经办好,他一眼就看见灵堂前的院子里横尸一片,有自家弟子的,也有那些来犯之人的,场上还有三个敌手,正被五六个弟子团团围住,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激战犹酣。 唐宁看了一眼,就知这波人武艺平平,最多算是中上水平,前去接战的弟子也只是普通弟子,并非门中精英,心念一转,已打定主意,轻哼一声,袖子一甩,人已飞扑过去。 “好大胆!” 顷刻间只听一声厉喝,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那三人突然惨呼不止,齐刷刷地倒下了。 场上弟子一愣,循声看去,只见唐宁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一旁,好像方才什么也没有做过似的。那些弟子顿时对他佩服得无以复加,一脸崇拜地看着,纷纷道:“宁师兄真是厉害,我等连您动作都没看到,这帮人就已经倒下了!” “师兄这一手暗器功夫真是出神入化,有师兄在此,凭他是谁,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那是那是,师兄太厉害了!” 唐宁听着众人赞誉,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多谢兄弟们,能拿下贼人,也赖众人之力,去,把人带过来,我倒要问问,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打上我唐门来!” 众人立刻答应,七手八脚地就去拿那三人,刚一碰上就大叫起来:“师兄,他们死了!” 唐宁脸色一变,斥道:“胡说,我未用毒,那几个暗器怎么可能致死!” 那出声的弟子年纪不大,被唐宁一喝吓了一跳,哆嗦着又看了看手下那人,喊道:“弟子不敢乱说,这真是死了!” 唐宁眉头一皱,沉声道:“怎么回事!” 一个略老成些的弟子掰开他们的嘴看了看,又俯下身略闻了闻,答道:“师兄,他们嘴里藏了毒!” “什么,”唐宁心中一沉,暗道不好,“竟是死士?” ——唐家究竟得罪了谁?要知道,死士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得起,更不是随便什么事都值得用的。可近段时间唐门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怎么会让人先杀长子,又派来死士?唐宏之死尚无着落,如今又有死士来袭,这背后的阴谋之深势力之强,恐怕纵然是赫赫唐门,也须重新掂量了。 唐宁毕竟执事已久,心性沉稳,心中虽已震动不已,面上却仍是冷静自若,将袖袍一甩,一脸嫌恶地看了这满地的尸体一眼,吩咐道:“将这些尸体抬到后面去,仔细查验。” “是。” 他头微微一偏,略略放轻了声音,“你,”对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弟子吩咐道:“马上去禀报门主,请他前来主持大局。” 将这边的事简单安排,唐宁暗自盘算了一番,四下看了看,招手叫了一个亲信弟子,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弟子连连点头,一脸肃然地抱拳应下,转身飞快地出了大门,往外边去了。 唐宁又连下几道命令,重新安排了防守,早有下人提着水桶前来擦洗地面。看着那些鲜血混着水,淋漓了满满一地,他心中莫名一阵烦躁,皱了皱眉不愿再看,径自转身,踏过那一地鲜血,往偏院走去。 偏院的宾客显然也知道了灵堂外发生的事情,看起来都有些害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见唐宁过来,面面相觑了半天,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道:“唐公子,这、这是……” “无事,一些小贼,已经打发了。”唐宁淡淡一笑,负手而立,端的是气定神闲,目光在这十来人身上扫过,心中一转念,再次勾了勾嘴角,道:“外边恐怕也不太平,几位若无要事,不防在此等等,看我唐门如何解决那些活腻了的家伙——在我唐门之中,几位的安全自然可保无虞。” “呃……”那人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周边的人,嘴角抽了抽,“也、也好,在这里,实在是再安全不过了……”顿了顿,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问了一句:“唐门近日连遭变故,不知门主他……有门主亲自坐镇,那自然更不成问题。” 唐宁眉头一皱,自然听得出那人话外之意,心下哼了一声,嘴上却道:“那是自然的,我已派人去请门主过来了,几位放心。” 众人中立刻响起一阵松了口气的声音,那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来,连连道:“是是是,放心,当然放心。” 唐宁心中暗恼,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又安抚了几句,便出了偏院,想了想,往另一个院子走去。 那院子本来是安排唐家弟子用饭的,此刻桌椅挪开,地面上摆了两行尸体。一行自然是唐家弟子,看起来都很年轻,尚显青涩的脸上有的还凝固着那变故突起之时的惊讶和恐惧,看起来分外骇人。 另一行则是那来袭之人,他们服色各异,相貌普通,兵刃也是寻常刀剑,看不出身份。尸体边有人走动着查验尸体,守卫的弟子见他过来,立刻上前回报道:“宁师兄,我们搜过了身,没有什么发现,那几个服毒而死的人用的也是寻常的鹤顶红,查不出来历。” “他们是练什么功夫的?” “手心厚茧,肩背有力,使刀剑,此外看不出什么特别。” “哼,还真是,江湖里一抓一大把的那种人啊……当我们唐门好欺负么?”唐宁面色阴沉,冷笑道:“看来,我们真是太久不入江湖了。” 那弟子识趣地低了头,没有接话。 唐宁面上不屑,心头却更加不安。尸体上毫无发现,说明对方计划周密,纵然一计不成也不会暴露自己,那么就一定还留有后手。可如今敌暗我明,他根本不知道对手下一步要做什么,更别说防备了。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唐门大弟子变为别人的瓮中之鳖,叫人玩弄于股掌,这种感觉让他极为反感厌恶,却偏偏无力挣脱。 “宁师兄,门主到了!” 一声略带惊喜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唐宁精神一振,抬头看了看,整了整衣裳,快步迎了上去。 短短几天,唐峥看起来就苍老了好几岁,但精神仍在,沉着脸走来,只扫了一眼地上的情况就不再看,只看着唐宁,问道:“怎么回事?” “这帮人来历不明,借吊唁的名义突然发难,如今已全部毙命。”唐宁言简意赅,一句话交待了大概的情况,顿了顿,又补充道:“本来弟子拿下了几个活口,但都服毒死了。” 唐峥神色一动:“死士?” “应该是,但他们身上没有发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既然是死士,就不可能查出身份来。”唐峥冷笑一声,目光再次落到那尸体上,眼神狠戾,森然道:“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敢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我唐门!外边的弟子收回来没有?” “已经派人去叫了,应该马上就能回来。” “好,那就等着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门主英明。”顺口赞了一句,唐宁忽然想起一事来,道:“门主,隔壁院子里还留着几个来吊唁的客人,您要不要去安抚几句?将来传出去,也好叫人知道我们唐家的气度。” 唐峥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左右无事,去看看。”说罢,他便转身往外走去。 唐宁挥手招了两个弟子跟着,自己也随在他身侧的半步之后,一面走着,一面问道:“门主,弟子心中有些疑问,不知……” “你是想问,我知不知道来人是谁?” “是,弟子实在想不到,我们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然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光天化日之下袭击唐门,而且……”唐宁声音顿了顿,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下去,“还是在大公子的灵前。” 唐峥脚步一停,唐宁连忙也刹住脚,顿时紧张起来,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连呼吸也不由得放缓了。 唐峥停在原地,略微抬起头,看着墙那头露出的轻轻飘扬着的白色旗幡,沉默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宏儿的死,不是展昭白玉堂干的,他们与我们无冤无仇,来这里也只是为了查案子,杀宏儿做什么?至于今日上门来犯的,多半也是同一群人,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灭了唐门么?”说到后面,他声音已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成了自言自语,就连近在咫尺的唐宁也是勉强才能听得清楚。 “那……”唐宁斟酌着词句,选了一个最安全的切入点,问道:“那日门主为何要软禁了他们?” “我以为,用这种方法转移了视线,那幕后真凶,就能露出马脚来,谁知那人竟是毫不在意,一点行藏都不露……”唐峥又叹了口气,带着难言的萧索与怅然,“这步棋,是我下错了。” 唐宁没有接话,聪明如他,自然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思忖片刻,道:“门主不必担心,如今贼人已经忍不住杀上了门来,那不是正好为大公子报仇了么?” “不错,”唐峥精神一振,眼睛一眯,眼底掠过一丝凌厉,寒声道:“不管来人是谁,既然来了,就别想活着走出这大门!” 唐宁连忙附和着,紧跟着他走进那偏院,就见那群人还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神情都有些焦躁,不由得心生鄙夷,扬声道:“诸位,我家门主到了。” 话音一落,人群顿时哄然,纷纷上前来,一时“久仰”不绝,称颂乱飞,倒无人提及那本应是重点的“节哀”了。 唐峥随意应了几声,便看了唐宁一眼。唐宁哪能不知他的意思,立刻上前一步,斜斜挡在了唐峥面前,面上含笑,拱了拱手,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弟子垂着头快步跑来,眉头略微一皱,动作停了停,就见那弟子跑上前,站在三五步之外,朝他行了一礼,“宁师兄,外边的人已经叫回来了。” “嗯,”唐宁应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又转过了头去,仔细一看,顿时变了脸色,“你——” 就是这一刻! 在唐宁身前的那个中年人突然出手,双掌一翻,正正地印上了唐宁胸口,登时就将他如断线风筝般打飞出去! “宁儿!” “宁师兄!” 两声惊呼几乎同时响起,唐峥猛地跃起朝半空中的唐宁冲去,在他身后,也有弟子的身影跟随着,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得上他的速度,眨眼间,唐峥已将唐宁接住。 堪堪落地,唐峥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唐宁的情况,身前就传来凛冽风声,竟是那群滞留的宾客纷纷出手,好几样暗器迎面就朝他扔来。 唐峥冷冷一笑,眼底有一丝残忍的快意——这点把戏并入不了唐门家主的眼,只见他将唐宁往旁边那几乎吓呆了的两个弟子身上一推,同时袖袍一甩,浪潮般的内力已汹涌而来。 然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只手缓缓地印上了他的后心。 仿佛时光静止,一时间只听得见那几枚暗器落地的“叮叮”脆响。 唐峥突然瞪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张开嘴似乎想要呼喊,却猛地狠狠一咬牙,硬生生地咽下了几乎已到喉头的血,狠狠一跺脚,左手袖袍再次一甩,挡开趁机攻来的几人,同时转身,右手朝身后抓去。 后面那人竟然身穿唐家弟子的服饰,见唐峥突然转身抓来不由得大惊,似是没有想到他挨了自己一掌竟然还能反抗,待到想退时已然晚了一步,呼吸一滞,已被人抓住了喉咙。 尖锐的哨声再次响起,那两个弟子终于反应了过来,一面护着唐宁一面后退,同时开始大呼求救。眨眼间,已有十来个弟子冲了进来,一见院中情景——唐宁昏迷不醒生死不知,唐峥被人团团围住手里还抓这个自家弟子——都呆了片刻,但很快就来不及细想,再次投入一场鏖战。 唐峥只觉体内一股劲力诡异之极,在体内经脉中流转不绝,整个人也随之忽冷忽热,心中骇然,同时恼怒已极,收紧了五指,怒道:“你是何人!” 那人抓着唐峥的手,用力捶打挣扎着,满面狠辣,一句话也没说。 院中的厮杀声已经响了起来,唐峥一面拼命压制着体内的痛苦,一面扫了一眼战况,只见这一波伪装已久的宾客个个出手不凡,又快又准又狠,毫不拖沓毫无花俏,招招都是要人命的功夫。 他心下一沉,扣着那人喉咙的手也不由得更紧了几分,眼神一厉,再次喝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被他死死扣着喉咙,连呻吟都发不出来,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翻着白眼,几乎就要晕死过去。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呼喝,唐峥转头一看,顿时一喜,只见外边又冲进来了八九人,身手利落,神采飞扬,正是唐门外派又接令赶回来的好手们。 他们与寻常弟子自然不在同一水平上,一下场,就立刻改变了场上局势。 一时间厮杀不止,人影乱飞,唐峥略放了些心,再次看向被自己抓住那人,手略松了松,“谁派你来的?” 那人大口地喘着气,睁开眼看着唐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好像在辨别什么,良久,方才极淡地笑了出来,“门主……” 唐峥眉头皱起,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那寒意仿佛来自骨髓,冻得他连血都冷得透了。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面上却仍旧维持着镇定的表情,淡淡一字:“说。”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胸有成竹的自信和笃定,眼眸深处,还隐约有着几分狂热,“弟子唐安。” “唐安?唐安……”唐峥喃喃念了几遍,回忆着这个名字,突然之间,寒意从脊柱窜上头顶,他整个人几乎惊得一颤,“唐安!” 他这么一惊手上不觉松了半分,唐安等的就是这一刻机会,左手一抬,指间夹着的牛毛细针已朝唐峥手腕刺去。唐峥虽然正在惊骇之中,但毕竟是唐门之主,一声厉喝,松开手的同时一掌打向唐安胸口! “啪!”一下子兔起鹘落,快得根本看不清具体动作,就见两人实打实地对了一掌,唐峥蹬蹬后退两步,引来周遭弟子一阵惊呼,而唐安则是倒飞而出,重重砸在地上,噗得吐出一大口血来。 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唐峥的目光充满崇敬,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异常,唐安的异常。 ——他在笑。 充满了得意与满足,毫不在意自己口吐鲜血面色惨白,毫不在意体内经脉断裂带来的疼痛,他只是看着唐峥,根本掩不住脸上的笑。 唐峥的手颤抖了起来。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的手掌突然如被火烧般烫了起来,那灼热的温度从掌心顺着经脉直入体内,可体内却还有一股寒意,一冷一热在他体内纠缠,刹那间逼得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仿佛被一团莫大的阴影笼罩,唐峥脸色苍白,心中之事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你、你……”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彻骨的寒意逐渐占了上风,冻得他连声音都显得干涩,“阴阳掌……” “没错,就是当年阴阳老祖赖以成名的阴阳掌!”唐安咳嗽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听见唐峥的声音,不由得大笑起来,森然道:“可惜我学艺不精,没能立刻要了你的性命!不过……哈哈哈,不过让你慢慢尝着那时冷时热的滋味儿,似乎也不错……” “唐安、唐安你……为什么,当年……” 他话音未落,就听周围一片“嗖嗖”锐响,脸色顿时一变,转头看去,只见自家弟子纷纷惨呼着倒下,四周墙上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十来个黑衣人,黑布蒙面,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唐峥心中一沉,知道今日不得善了,但要他认命更是绝对不可能的,当下运气大喝一声“撤出去”,当先转身,往院外冲去。 院中人已是两败俱伤,那群伪装的宾客只剩了三四人,此外还剩下十来个唐门弟子,见门主已撤,立刻极有默契地分工,一些人护着受伤昏迷的唐宁等人,一些人断后,很快就撤出了这座偏院。 出了偏院就是正门正堂,方才那一场打斗留下的血迹还没有完全擦净,又将被更新鲜的覆盖。一行人冲入院内,唐峥抬手向天,袖中窜出一枚焰火,尖啸声中一团红光在半空中炸开,正是唐门最高警戒的召集令。 打出焰火后的唐峥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体内那寒意几乎压制不住,每一个动作都变成了折磨,只是他从来心性坚韧,此时大敌当前,更绝不肯也不能在众弟子面前显露。 在他的身侧,两个弟子护着昏迷未醒的唐宁紧紧跟着他,他侧头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又扫了一眼还跟在身边的弟子,低喝道:“为何只来了这么些人,还有一半呢!” 那弟子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弟子、弟子不、不不知道,是宁师兄之前派人去叫的。” 说话间,那些黑衣人已经追到了院子里,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动手,只是远远站着,像是草原上围猎的狼群,看着自己的猎物在他们圈定的范围内苦苦挣扎,待到耗尽了他们的力气,再慢慢地收紧包围,享用盛宴。 “混账……”唐峥低低骂了一声,也不知是骂唐宁办事不利还是骂外边的人没及时赶回来,随即就听外边一阵脚步声传来,抬眼一看,只见门中休整的弟子见到焰火纷纷赶来,约有二三十人,转眼已冲来护在他们外围,各个神情严肃,严阵以待。 唐峥松了一口气,身体就再也支撑不住, 一阵晕眩,踉跄着就要倒下,旁边急忙伸来几只手将他扶住,同时惊呼不止,“门主,你、你的身体……” “我没事!” “可是、可是好冰……” 冰,当然冰——所谓阴阳掌,就是一阴一阳两股力量在体内较劲,冷时寒彻骨,热时焚血肉,让人时时刻刻都在痛苦中煎熬,生不如死。 唐峥喘着气,如今只想找到唐安问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抬起头四下看去,却突然定住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本应空无一人的灵堂之上、棺木之旁,竟然有人。 四周一片雪白,白幡随风飘扬,那人一身黑色衣衫包裹全身,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斗笠上垂着黑纱,遮住了他的面目。他之前一直微微低着头,看着唐宏的棺木若有所思,此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朝唐峥看来。 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根本看不清彼此的具体模样。唐峥愣愣地看着他,眼底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神色变幻,身体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仿佛被蛊惑了似的,缓缓朝前走去。 他一动,四下扶着护着的弟子自然也跟着动,一行人浩浩荡荡,在那十来个黑衣人漠然注视之下全部移到了灵堂之前,唐峥死死盯着那人,嘴唇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体内寒气还是心情激动——“你、你是……” “好久不见了,”那人缓缓开口,声音冷漠得没有半点温度,“父亲。” 第十二章 黄雀 这一声“父亲”听在唐峥耳中,霎时如惊雷一般,将他整个人震得呆住了。瞪大眼睛看着那人,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久远的回忆再次奔涌而来,“——唐寒?” “什么?唐寒?唐寒不是二公子吗?” “二公子当年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难不成他是回来夺位的?大公子竟是他杀的不成?” 他此言一出,周围弟子顿时哗然,纷纷议论,怀疑者揣测者不一而足,唐峥听在耳中,却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阻止了。 “难为父亲竟然还记得我这个不肖子,”棺木旁的唐寒淡淡一晒,“父亲心中,不是一向只有大哥一个人么?” 唐峥听他这话,顿时脸色一变,惊道:“你要做——”他话音未落,就见唐寒双手一翻,竟是狠狠一掌下去,就听“砰”的一声,在他拼尽全力的一掌之下,那上好的楠木棺顿时四分五裂! “宏儿——”唐峥一声嘶吼,声音凄厉,身形一起就想冲上去,然而内力刚刚提起,就觉肺腑一阵剧痛,仿佛生生吞了一块火红烙铁似的,逼得他顿时脸色惨白,脚一软就要往地上栽倒。 “门主、门主!” 周围弟子顿时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住,唐峥双眼通红,死死盯着灵堂,嘶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灵堂之上一片凌乱,棺木碎屑四散,唐宏的尸体歪倒在地上。唐寒冷冷地看着它,缓缓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拔开瓶塞,毫不犹豫地将它洒了下去。 “呲——”腐蚀的声响与恶臭同时传出,那一瓶药水全部被淋在了唐宏脸上,顿时皮开肉绽,整张脸几乎融化,根本再也看不出五官。唐峥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目呲欲裂,喉间一哽,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恶贼,怎可这般对死者不敬!”终究是旁边有弟子看不下去了,无论唐宏平日如何跋扈,终归也是自家师兄,岂能在死后还被人这般折辱? “不敬?”唐寒冷哼一声,随手将那倒空了的瓷瓶扔到地上,淡淡道:“他人就是我杀的,还怕什么不敬么?” “什么,凶手竟然是他!” “他们不该是亲兄弟吗,怎么还会自相残杀?” 他这话一说,弟子更是一下子炸开了锅,唐寒显然很满意这个效果,冷哼一声,突然抬手,取下了头上斗笠,露出真容。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张脸上,一道刀疤左右贯穿,横切在他的鼻梁之上,几乎削掉了他半个鼻子,左右两颊之上也是皮肉翻卷,极为狰狞。左侧嘴角也有一道伤疤,自嘴角斜斜地挑上去,就像最耻辱的印记,烙在他的脸上。 唐峥瞪大了眼睛,心中的愤怒被这巨大的震惊给冲散了不少,他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昔日那个沉默寡言的二儿子的影子,他忍不住颤栗起来,“你、你的脸……” “说起这张脸,还得感谢我这位大哥呢……”唐寒冷冷一笑,脸上那两道伤疤也随之耸动,“当年他带人追上了我,分明已是拿定了主意要杀我,却还要在动手之前,慢慢地折磨我……”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伤疤,如同这些年来做个千百次的那样,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不过,也亏了这番折磨,拖了些时间,唐安才有机会赶来救我,我也才能有机会,今天重新回来见他啊……” 唐峥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五脏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血液几乎如沸水一般流走全身,他用尽全部的理智才能逼得自己站住而不至于滚到在地挣扎痛呼,哪里还有力气去思考唐寒所说的那些陈年旧事究竟真相如何? 他不开口,周围弟子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面面相觑,暗自揣摩着唐寒话里的意思,眼神里都出现了怀疑与动摇之色。 随手将斗笠扔到了一边,唐寒目光森冷,静静地扫过阶下众人,最终定在唐峥身上,缓缓道:“当年,你对我虽然不好,但也算不上坏,至少没有刻意折辱,我恨的,本来也只有唐宏而已。可是……”他话锋一转,厉声道:“你不该在我逃走之后迁怒于我母亲!当年她被逼自尽的时候,我不能护她周全,今日,就只有取下你的人头,为她祭奠!”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一句时,手已高高扬起并重重挥下:“杀!” 一声令下,四周屋顶上的黑衣人齐齐动手,一大片锃亮的飞刀之类就朝院中人群扔了过去,唐门也擅暗器,各自呐喊着纷纷闪躲,可人多手杂,总有一两个没能防住伤了手臂肩膀,所幸只是皮肉擦伤,不至于命丧当场。 可是下一刻,那群黑衣人就扔出了好几个圆溜溜的黑色小球,有个弟子眼尖看得分明,立刻长剑一挑迎了上去—— “轰——” 只听连声巨响,硝烟弥漫,血肉横飞,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火药”,甚是惊恐慌张,唐门登时大乱。须知本朝严禁民间私藏及售卖火药,相关所有皆由官营,这群黑衣人竟然拿出了火药,那他们的背景如何,实在难以想象。 黑衣人的火药并不多,只有三四枚,但却让唐门人心大乱,他们立刻趁虚而上,短兵相接,很快就占了上风,将唐门众人紧紧围在了一处。 唐门弟子们又要面对一群下手毫不留情的黑衣人,又要护着重伤昏迷的唐宁和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唐峥,一下子左支右绌,支撑得极是费力,不多时已有好几人倒了下去。灵堂内的唐寒冷眼看着,神情丝毫不动,仿佛只是踩死了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再如何凄惨无奈,也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搏斗、厮杀、决胜生死,鲜血绽放如妖艳的罂粟,在冥冥中冷眼微笑,看着这些年轻人拼尽全力,然后满怀着不甘与愤怒地死掉——他们甚至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死,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事无常,人心难测,谁又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还不是随波来去,陷入那无止境的漩涡…… “住手!” 突然,有一道清亮的女声自呐喊声中若凤雏般浴火而出,唐门弟子听得一愣,那方黑衣人却是充耳不闻,正待厮杀,忽听另一人慌张的声音传来,“住手,快给我住手!” 这声音他们却是熟悉,当下令行禁止,立刻收手后退,却丝毫不显匆忙慌乱,依然围成一圈,将唐门众人牢牢困在了院中。 唐寒几步冲出了灵堂,站在檐下,死死盯着旁边的月洞,只见那月洞之中,缓缓走出了三人,当先一人一身淡紫衣衫,足下长靴,腕上扎袖,长发也被束成马尾,一副干练模样,英气勃勃,丝毫没有了过去的娇柔之态,竟是唐宇婷。 身侧一个朗朗少年,正是她亲弟弟唐宙,此刻唐宙手上牢牢制着一人,那人被反绑双手,叫唐宙推着走了出来。她衣衫虽不破旧,却也不甚整洁,头发披散略显凌乱,脸色惨白,双目无神,脸颊上一道狰狞伤疤,竟然就是本应被囚禁在荒废小院中的唐家大小姐,唐宜! 唐寒死死盯着那三人,目光从姐弟俩身上次第移过,最终落在中间那一身狼狈的唐宜身上,嘴唇颤抖着,喉头哽了哽,“姐姐……” 唐宜耳力极好,闻言顿时一呆,“寒儿?”她全身一抖,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嘶声道:“你别管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唐寒脸上肌肉抽动,还未说话,就见唐宇婷神色一冷,手中已出现了一柄短匕,抵在了唐宜脖子上,“姐姐还是别乱动了,刀剑无眼,万一伤了姐姐,可就不好了。” 她说话的同时,唐宙已经一把抓住了唐宜的手臂,在她肩上某个穴位处一按,唐宜几乎立刻就软了下来,看得唐寒立刻上前一步,厉喝道:“住手!” 唐宇婷瞄了他一眼,神色莫辨,也不与他说话,只看向狼狈不堪的唐门众人,目光扫过昏迷的唐宁,最终落到满头是汗几乎连站也站不稳的唐峥身上,略略躬身,道:“爹爹恕女儿无礼,从爹爹房间暗格里取了钥匙,请了姐姐过来。” 唐峥几乎成了个废人,体内冰火相交,每一次的呼吸都如同被一把铁梳子从胸膛划过,哪还有精神理她有礼无礼?只能喘息着眯着眼盯着唐宜——多年未见,他几乎快要认不出这个亲侄女——“唐宜……当年留着她,果然是个祸害,”他目光转回了唐寒脸上,看着他那一脸掩饰不住的惶急和担忧,心中的恶意如藤蔓般肆意疯长,报复的快感几乎要抵过了体内的剧痛,“杀了她!” 唐寒顿时变了脸色:“谁敢动手!” 唐宇婷扬了扬下巴,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二哥当年叛出家门,如今还想发号施令不成?”她手中短匕缓缓动了动,反射出一片刺眼的阳光,“要想救姐姐,便先放了爹爹吧!” 唐寒全身一震,脸上出现纠结犹豫之色,还未有所反应,就听唐宜的声音传来,“寒儿,不行……”话未说完,就被唐宙一手点了哑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姐姐——”唐寒心急如焚,起初那森冷的模样早已分毫不存,咬牙道:“我寻的是唐峥和唐宏,要拿回的是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你们姐弟俩与我无仇无怨,为何偏要与我作对!” 唐宇婷抬手拂过鬓边,将一缕被风吹散的长发掠到耳后,淡淡道:“二哥与我们的确无仇无怨,毕竟当年我们三人的境遇差不多,至今想来,也的确是一段叫人难堪的日子。”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联手?待我杀了唐峥得了唐门,绝不会亏待你们俩!” 唐宇婷轻笑一声,笑容淡淡,眸中却是一片冷凝,“二哥说笑了,婷儿与小宙并无这样的野心,只求安稳度日。而二哥你,如今卷土重来,将门中精英残杀殆尽,可不是亲手毁了这份安稳?”她笑容渐渐褪去,“无论当年大哥再如何折辱于你,你也不该将这份仇恨加诸整个唐门!如今的你已经彻底疯了,欺师灭祖残杀手足,唐门与你,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唐寒盯着对面的女子,眯了眯眼,试图从她身上找到当年那个女孩的影子,可无论他怎么看,时光已经划出一条鸿沟,过去与现在已成天堑,他变了,唐宜变了,就连这俩不起眼的姐弟也变了,变得面目全非,连一点过去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早已冰封的心再次涌上一股莫大的悲凉,他们生于唐门,即使真的是血脉骨肉,也注定了再也不会有亲情,只有利益只有仇恨只有杀戮,你来我往,不死不休! 既然没有了退路,那么—— “好,好,好!”唐寒连称了三声好,挥手指向那被包围地唐门众人,森然道:“我手里有这数十人,你敢动姐姐一下,我便杀他们一人,若姐姐有什么不测,我便要这唐门上上下下一个活物也不剩下!” 唐宇婷脸色丝毫不变,只淡淡“哦”了一声,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方才为防不测,我们在请姐姐时候已经在她身上下了三种毒,二哥若将唐门屠戮殆尽,恐怕就真的救不回姐姐了。” 唐寒脸色一变,看向脸色苍白受制于人的唐宜,唐宜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神色凄惶拼命摇头,却因哑穴被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唐寒双拳紧握,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重重喘息几声,方道:“唐门的毒,还有我唐寒解不了的么?” “二哥毕竟离开多年,许多东西恐怕也忘了吧?如今唐门之中,论起毒术,除了几位长老之外,最好的便是小宙了。”唐宇婷看了唐宙一眼,眸中满是欣赏与笑意,又看向唐寒,挑了挑眉,道:“对了,婷儿自知不会是二哥的对手,方才已差人去后山请长老们过来主持大局了,算时间,应该马上就能到了。” “你——贱婢!”唐寒已经彻底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耐心,看了一眼唐宜,再是不舍也终是狠心割下,别过眼再也不敢看她,转头向那群黑衣人厉声下令:“动手!给我杀光!” 黑衣人得令,立刻再次杀入包围圈中,顿时哀鸿一片,血肉纷飞。 眼见得厮杀又起,唐宇婷脸色微变,手中匕首又往唐宜脖子上抵近了些,厉斥道:“唐寒,你当真不顾唐宜性命了么!” 唐寒负手而立,终于恢复了一开始的冷定,冷冷一笑,反问道:“姐姐是你们唯一的保命符,杀了她你们就再也没有能威胁到我的东西——你倒是真的动手试试?” “好,不愧是二哥,懂得这取舍之道!只可惜——”唐宇婷略略拖了一个长音,左手忽地抬起向天,只听“啾——”的一声,一枚烟火被打了上去,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开出一朵紫色的花。 唐寒眉头微皱,却没有什么反应,就在这时,突然听见唐宙一声惊呼:“小心!” 唐宇婷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推着朝旁边踉跄几步,随即就听“啪”的一声,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地面上一枚飞刀坠落,旁边还有一枚小小的莹白石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这才静了下来。 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就听前方风声骤起,却是唐寒看准机会合身扑上,五指成爪,猛地朝唐宜抓来。 唐宇婷如何能让他得手,当下寒了脸色,一声清斥,将唐宜往唐宙身上一推,自己迎了上去。但见紫衣蹁跹,身手利落干脆,神情坚毅冷凝,那风姿气度丝毫不输男儿,将唐寒阻在半路,一时难解难分。 另一边,唐宙牢牢扣着唐宜不放,看了姐姐一眼,又朝另一边看去,就见身后墙头不知何时冒出两个人来,一个身着唐门弟子服色,赤手空拳,另一个一身朴素蓝衣,手持一柄未曾出鞘的乌金长剑,辗转腾挪间游刃有余,任那人如何猛攻,却连他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两人在墙头上过了两招,那弟子显然不是蓝衣人的对手,眨眼就被一脚踹上肩膀踢下墙头。他落到地上连连退了两步,竟就势转身,朝身后的唐宙唐宜扑去! 这一下任谁也未曾想到,就连那蓝衣人也不禁抬了抬眉毛,有些意外。唐宙也吃了一惊,一把将唐宜牢牢扯住挡在身侧,另一手袖口微动,随即就见那人身子猛地一抖,急速前进中直接扑倒在地,挣扎了一下,却噗的喷出一口紫黑色的血来,一头栽倒,再也不动了。 “唐安——” 听得一声嘶声长啸,却是唐寒眼见得那人丧命,顿时红了眼睛,不管不顾地朝着唐宇婷猛攻数招,唐宇婷一时措手不及,空门大敞,眼见得就要被他一掌打中,猛地劲风骤起,又一粒小石子破空飞来,唐寒若不收势,立刻便要被打中了手腕。 唐寒见机极快,立刻抽身回退,脚步一挪,就往唐宙唐宜处冲去。 唐宙也不是傻子,立刻拖着唐宜飞退,正好是朝着那蓝衣人的方向。 唐寒扑倒了唐安身上。 这一下兔起鹘落,三方身形变化快得几乎让那人看都看不过来,转眼间已各据一位,又成了鼎足之势。 唐宇婷明眸如水,目光飞快一扫,已是笑靥如花的模样,“五哥哥!” 没人知道白玉堂是什么时候到的,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是白衣如雪长身而立,清凌凌似玉山雪顶,独立于这满是杀戮的庭院之中,恰恰卡在了唐寒与那团战场之间。 另一边,唐宙拉着唐宜,朝缓步走来的蓝衣人躬身行礼,“在下唐门唐宙,见过南侠。” 南侠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并未说话,只看了他一眼,目光掠过一脸惊惶的唐宜,又落到了唐寒身上。 “唐寒,叫你的人的住手。” 展昭的声音不高,语气也是波澜不惊没有什么起伏,但不知为何,听在人耳中却有难以言说的威势,让人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生怕冒犯了他似的。 唐安的尸体已经被翻了过来,唐寒跪坐在地,盯着他胸口那三枚铁钉,双眼通红,听见展昭的声音,缓缓抬起头,嘴角扯了扯,木然的神色中渐渐浮上了狠厉与疯狂,“我为什么要他们停手?我要这唐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个、不、留!” 展昭露出几分悲悯之色,缓缓摇了摇头,“晚了。” 唐寒呼吸一紧。 展昭却看向了唐家的大门。 门依旧紧闭着,但左右墙头上却突然跃上了一人,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几乎眨眼之间,已有十几个人出现在了墙头之上。他们也是唐门弟子的服色,朝院中看了一眼,便纷纷跃下,朝那群黑衣人冲去。 黑衣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唐门竟然还有人能加入战局,他们本来正稳稳占据了上风,眼看着就能将废人一般的唐峥斩于剑下,怎料突然又杀出一波人来?而且这波人下手狠厉,无论是暗器还是兵刃都属高手,又是生力军,一下子让他们措手不及。院中弟子本已所剩无几,正绝望苦战,顿时士气大涨,纷纷大声呼喝,两边夹击,一下子就扭转了场中局面。 唐寒看得分明,神色惨然,嘶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还有人!” “毕竟是百年世家,哪儿那么容易就被你一战扳倒?”展昭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沉沉,却是落在了唐宇婷的身上。 唐宇婷并未察觉到展昭的目光,只看着白玉堂,轻笑着朝他走了两步,嘟了嘟嘴,“五哥哥,你怎么会来?多谢你救我,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样呢!” “你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人护着的小丫头了。”白玉堂看着她,眼底漆黑一片,只嘴角勾了勾,淡淡应了一句,又看向了唐寒,“唐寒,大势已去,束手就擒吧。” “你休想……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你凭什么……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 “他没有,我们可有?”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中气十足,如黄钟大吕般震人心魄。 唐寒脸色骤然惨白,几乎是跳了起来,踏上一步,正要有所动作,却已看见正堂之后几条人影如离弦之箭般射来,转眼间,已有一人站在了他面前,另外几人则直冲向旁边那厮杀正酣的战场。 唐寒一看清那人模样,身子极轻微的一抖,立刻朝后退了半步,似是想要逃离,却听身侧展昭轻轻咳了一声,并没有多余的声响,却在明白无误地提醒他——他已无路可逃。 他向后看去,展昭在右,白玉堂在左;向前看去,唐家姐弟一左一右,而正中间则是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看上去七八十岁,却丝毫不显老态,负手而立,一身凛然,此刻满面怒容,死死盯着唐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哼了一声,厉斥道:“孽子!还不给我跪下!” 白玉堂素来傲岸不羁,蔑视礼法,最看不得那种自恃身份高高在上之人,当下就是眉头一皱,朝唐宇婷看了一眼,一挑眉,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顺便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那紫衣的少女看见这眼色,立刻明白过来,转过身就盈盈朝那老者拜了下去,“弟子唐宇婷,拜见大长老。” 她一动,另一边的唐宙也连忙拜了下去,唐宜被他扯着,虽然看不见,但却听得出来如今情况大是不妙,脸色惨白,略微有些失神,一个踉跄脚下一软,便跌坐在地。 白玉堂顿时恍然。 唐门规矩,自门主之外还立有五大长老,都是对唐门立过大功的佼佼者或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们平时隐居后山,掌管着唐门最高深的御毒之术,负责教导新一代最出色的后辈。门中俗事一概不问,只有嫡系嫁娶、门主废立之类的大事才会出面,今日唐寒带人来犯,实在是唐门百年未有的危局,他们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只能参加新门主的继任典礼了。 明白了这几人的身份,白玉堂又看向旁边的厮杀战场,只见那四个长老功力深厚,很快便控制了局面,已有一人到了唐峥身边,开始替他疗伤。那群黑衣人悍勇无比,这等情形之下仍在强撑,但在白玉堂看来,他们的全军覆没,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一面心里暗自盘算着,一面看向展昭,白玉堂挑了挑眉,眼底带了些询问之意。展昭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看了那长老一眼,脸色沉静,又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当初两人在金顶寺中休息了一天,下得金顶之后,再次回到那山洞中察看,只看见唐寒留下的写有“玩笑而已,南侠莫怪”的布条,气得白玉堂咬牙,展昭本就心中有数,此刻也不过淡然一笑置之。 其后,他们联系了官府,押送追回的官银悄悄回到了成都,此后就一直待在府衙内暗中追查,今日得到唐门遇袭的消息后赶来,却不欲干涉唐门家事,隐身暗处看了一会儿,桩桩件件皆入眼底,不由得唏嘘万千。直到那姐弟俩有险才现身出来,也只是想救人而已,此刻唐家长老也来了,他们更没必要过多涉入,只要最后留下唐寒性命追回余下的官银,带他回去交差就行了。 眼下,唐家的人都已到齐,就看他们自己,要如何收场了。 第十三章 悲歌 唐门这一任的大长老辈份极高,就连门主唐峥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叔祖,更别说这些个小辈。他负手而立,坦然受了他们的大礼,扫了他们一眼,淡淡一甩袖子,“起来吧。”锐利的目光随即再次落到唐寒身上,见他竟然还直挺挺地站着,不由得更怒,喝道:“唐寒!你还不知罪么!” 唐寒阖了阖眼,听着耳畔传来的厮杀声,又看着对面的老者,心知今日功败垂成,多年谋划毁于一旦,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哑声道:“我有罪,那唐峥就无罪么!” “唐峥?”大长老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瞥了那边正被人运功疗伤的唐峥一眼,又看向唐寒,哼了一声,冷道:“别说废话,你勾结外人谋夺主位,已是罪不可赦!” “那唐峥呢!”唐寒铁了心地要将一切公诸于世,哪怕自己难逃一死,也绝不会让唐峥好过,“他当年弑父杀兄才夺了门主之位,难道就不该死!大长老!如今姐姐也在,你何不问问她!” 大长老两道雪白的眉毛皱了起来,定定地看了唐寒一会儿,又左右一扫站在旁边的展昭白玉堂,沉声道:“过去的事,不必说了。” “大长老!”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凄厉女声,却是唐宜不知何时已被解了穴道和束缚,趴在地上,一路摸索着,狼狈至极地爬到了他脚下,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凄然道:“大长老,当年就是唐峥杀了爷爷又嫁祸给爹,还将我毒瞎双眼囚禁了这么多年,大长老,求你、求你为爷爷、为爹、也为我做主啊!” 唐宇婷见她模样,面露不忍,不禁上前了半步,柔声道:“姐姐莫急,有什么慢慢说,大长老一定会秉公执法、为你做主的。”又抬头看向那老人,迟疑着道:“大长老,这……” 老人并未理会她,只是低着头看着那一派惨然的女子,眸中神色变幻,沉默许久,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傻孩子……当年的事,你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么?” 晴!天!霹!雳! 此言一出,唐宜僵住了,唐寒僵住了,唐宇婷唐宙姐弟俩呆住,就连冷眼旁观的展昭白玉堂都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几乎所有人都先后明白了过来,如同被一阵极寒包裹,冷得连血都要凝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霎时间,几人间静得连地上掉下根针都能听见,只有那苍老的声音浸着血色,缓缓淌过几人耳边,“只是没有办法,你爹爹争斗中被唐峥废了,门中除了他再无人可继承,唐门百年基业,绝对不能就此断绝。何况,成王败寇,也怪不得旁人。只是,你……”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慈爱与怜悯,弯下腰,伸出双手,将唐宜缓缓扶了起来,“若不是我们,你还真以为就凭唐寒那一天一夜的跪求,就能让唐峥心软,留下你的性命么?” 唐宜早已被震惊得六神无主,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任他缓缓扶起,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脑海中一片空白。恨了多年怨了多年,那一根支撑着她的柱子突然就这么倒塌了,脸上满是茫然,本来已经没有了感觉的双眼此刻却突然传来了微微的刺痛,只轻轻一眨,一滴泪就坠了下来,落在她的手上。 “这么些年,你的确受苦了,”老人又是一叹,轻轻抚了抚她凌乱的长发,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伸手去把她的脉,“好孩子,别哭了,看你这脸色这样差,让我看看——”他的话语突然半途卡断,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三根手指在唐宜腕上挪动着位置,脸上肌肉抖动着,突然猛地甩手,“啪”的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将尚自浑浑噩噩的唐宜打得连连后退直接摔倒在地,“贱人!” “姐姐!”唐寒急忙两步上前半跪下来,将她半扶半抱地护在怀里,急道:“姐姐,姐姐你没事吧?你怎么样!” “……寒儿,寒儿……”唐宜被这么一打,半边脸登时红肿了起来,那条伤疤也显得愈发狰狞。她神情凄惶,手茫然地摆动着,一把抓住了唐寒的袖子,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即使结果是一同沉没,也绝不肯放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那无神的眼眸中流下,唐宜几度张嘴,却只惨然道出一声:“他们知道、他们竟然知道……” 她双眼通红,太久未曾流过泪,每一滴泪的溢出都让她刺痛不已——可眼睛再痛,又怎么比得过心上那凌迟一般的痛楚?平反昭雪的最后一丝希望竟然就是当年的帮凶,她忍辱负重偷生多年,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姐姐、姐姐……”唐寒心中何尝不恨,何尝不苦?可还未等他想出什么话来安慰,就听人怒喝道:“身居幽囚竟还与人苟合,你真是丢尽了我唐门的脸!说,那孩子是谁的!” 唐宙睁大眼,下意识地看向唐宇婷。唐宇婷倒吸一口凉气,掩住了口,察觉到弟弟的目光,神情震动,显然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带着些微的忙乱,轻轻摇了摇头。 展昭白玉堂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一处,两人对望一眼,白玉堂嘴角抽了抽,心中已有了猜测,喃喃道:“不会吧……” 目光落在那彼此依靠的两人身上,展昭没有说话。 唐寒瞪大了眼睛,似乎没听清他说的话,愣了半晌,抬头看去,只觉他们的目光或惊讶或愤怒,如刀如剑,刺得他全身体无完肤,灼痛得连呼吸都成了折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质问什么,最终却只是缓缓低下头,慌张道:“姐姐、姐姐他说什么?孩、孩子……” 唐宜神色怔忡,脸上还挂着泪痕,闻言愣愣地抚上自己的小腹,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呆了半晌,她突然笑了出来,笑容中满是苦涩,眼泪再一次涌出,神情近乎癫狂,“哈,孩子……寒儿,竟然会有孩子……” 唐寒蓦地想起那个无月的夜晚,时隔多年,他终于再一次踏入这座带给他无数伤痕的府邸,终于再一次见到这个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子,他们如同两只绝境中的野兽,一个流浪一个幽囚,在多年之后重逢。他们依偎着取暖,早已忘记了彼此的面目,甚至也记不得自己的本来面目,只有同样的恨同样的怨,只想用尽所有,去痛快燃烧。 在那个被世人遗忘的黑暗角落里,抛却一切身份地位,抛却一切礼义廉耻,抛却一切伦理纲常,抛却一切谋算理智,拼命地从彼此身上汲取着温暖,舔舐着彼此身上的伤口,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 在场之人都不是傻子,一看两人模样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各人脸色可谓精彩纷呈,面面相觑着,再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了。 一片死寂中,那大长老暴怒的声音突然响起,厉喝道:“你们两个,好、好得很!悖逆伦常做下这种事来,简直、简直……”年近八旬的老者一手指着他们,一手却按住了自己胸口,气得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他这般暴怒,唐寒反而是平静了下来,看着唐宜那张残破的脸,却仿佛面对着绝世的美人,眼神里充满了眷恋与温柔,缓缓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微微笑了起来,轻轻道:“姐姐,别哭了,别哭了……”他的手指拂过她的眼角,“有我在呢,等我杀了他们,就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伤害孩子了……” 唐宜又是哭着又是笑着,痴痴愣愣,也不知听进他的话没有。唐寒也不在意,对面又传来了大长老的怒骂,唐寒听他越是生气,心头反而越是高兴,抬头看去,脸上竟然还带了笑,“大长老这是在恭喜寒儿么?” 大长老被他噎得一口气险些没接上,就听旁边传来一声怒喝:“孽畜!”同时,一股劲风就朝他袭来。 唐寒脸色一变,抱着唐宜就地一滚,避开了这股掌力。抬头一看,竟是唐峥在几个长老的运功疗伤之下恢复了一些元气,虽然脸色苍白额上有汗,但已不再是方才那被寒毒火毒交错折磨的光景。他疗伤之时一直留神着这边的动静,发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此刻也不顾自己身体,一心要除了这两人,方才能消这心头之恨。 唐寒一见是他,立刻红了眼睛。不知有意或是无意,他躲避的方向正是展昭白玉堂所在的地方,此刻两方相距不过一丈,他将明显尚未回神的唐宜小心地挪出怀里让她坐好,抬头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就朝唐峥扑去。 白玉堂终于忍不住叹息。 “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展昭低低道了一声,也不知能不能算是安慰,转头看向另一边,只见灵堂前的鏖战已经结束,黑衣人被尽数歼灭,然而唐门弟子也所剩无几,可谓惨胜。此刻余下的弟子相互搀扶着清理战场,每一脚踩下去,都浸着厚厚的血。展昭看在眼里,不由得露出一丝悲悯之色,叹道:“只是要这许多人命陪葬,未免太狠了。”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了,狠与不狠,留给阎王去判吧。” 白玉堂说这话时,唐峥唐寒交手正急。唐峥毕竟是武林名宿,功力深厚,哪怕此刻伤重,也仍旧威风凛凛;而唐寒这些年不知有何际遇,出手极是刁钻诡异,两人战成一团,这本应是最亲密的父子,此刻都誓要对方性命,一时死死纠缠,难分难解。 两人交手之时,风声霍霍,众人的目光都定在二人身上,谁也没有看见唐宜似乎渐渐地回过了神来,眉头微微皱起,凝神侧耳,在细细听着什么,缓缓坐直了身子,拳头也渐渐握紧—— 唐峥方才中了唐安的阴阳掌,那阴阳掌乃是武林中最为狠毒的几种功夫之一,一旦中掌就极难根除,非但要有极深的内力辅助,还得许多灵药调合才行,故而多年来死在这功夫上的人不计其数。唐峥不过是被几位长老以内力压制了掌力的发作,又吃了几颗唐门丹药,根本没有好生疗伤,此刻又急火攻心与人动手,时间一长便渐渐不支,体内忽冷忽热,速度与威势都弱了下来。 唐寒如何肯放过机会,立刻几招强攻,甚至不顾自己空门大敞,招招逼向他的命门,唐峥一时不支,连退了几步,伸臂架住唐寒一掌,正待反击,忽听唐宇婷惊叫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后心处一股大力,直贯入他奇经八脉五脏六腑,刹那间只觉脏腑尽裂,“噗”的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爹爹!” “岂有此理!” 一声惊叫、一声怒喝几乎同时响起,唐寒被那口血喷了一脸,视线一时模糊,只听身侧风声骤紧,也顾不上唐峥如何,下意识地就往旁边退去。 后退的刹那,他看见了站在唐峥身后的唐宜,看见唐宜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长发飘舞,风华绝代,于是他也不由得扬起了嘴角,可那笑容尚未成型,就猛地僵在了脸上,唐寒张大了嘴似乎想要呼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匕首飞了过来,直直地刺入唐宜心口。 “姐姐——” 鲜血在她心口绽开,如同艳丽的罂粟从腐烂的土地中盛放,刹那辉煌又刹那凋谢,唐宜身子晃了晃,循着唐寒的声音面向他的方向,早已瞎掉的眼中似乎焕发了光彩,嘴角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还未开口,人已倒了下去。挣扎着抚上自己的小腹,她眼中的光芒如风中残烛般熄灭,最后一滴泪缓缓落入尘土,再无踪迹。 白玉堂霍然抬头看向唐宇婷,唐宇婷似乎被他吓到,微微瑟缩了一下,张大眼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旁边的唐宙又喊了一声“爹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跑了上去,扶住了唐峥将要倒地的身躯,姐弟俩一起扶着他跌坐在地,“爹爹——长老!” 那边帮着打扫战场的四个长老听见声音,连忙朝几人跑来。而大长老袖袍鼓动,却是一连数招朝唐寒攻了过去,喝道:“孽子,还敢顽抗么!” 唐寒浑浑噩噩神思不属,满脑子还想着方才唐宜的模样,招架起来全无掌法,左躲右闪狼狈不堪。而那大长老几十年的修为,又岂是唐寒这般状态能够匹敌的?不过十招,唐寒胸口空门大敞,被他一掌打了过来。 眼看着唐寒就要被毙于掌下,忽然人影一闪,一道蓝影直插入两人之间,同时有白影拉住唐寒衣领将他往后面一扯,只听“啪”的一声,那大长老连退三步,神情震动,看着对面那身形轻晃的年轻男人,怒道:“你又是何人,竟敢管我唐门家事!” 男人微微一笑,拱手行礼,将后辈礼数做了个十足十,“晚辈展昭,见过唐门大长老。” “展昭?”老人微微皱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问道:“老夫听说近些年江湖上出了个南侠,可是你么?” “承蒙同道抬爱,晚辈愧不敢当。” “那就闪开,我唐门家事,还得什么南侠来管么!” “南侠管不了,可开封府的展护卫管得了,”后面传来一道凉凉的男声,白玉堂一手扣着唐寒脖颈处的穴道,挑了挑眉,冷冷道:“这唐寒犯了案子,得回开封府受审。” “岂有此理,我唐家的人犯了事,自有我唐家家法处置,什么时候轮到官府来管!”大长老狠狠一甩袖子,斜着眼将白玉堂上下一看,轻哼一声,反问道:“你便是那陷空岛的锦毛鼠?怎么,也甘心做了官家的‘御鼠’不成?” 白玉堂还未说话,展昭已沉下了脸,手一翻,已将一面漆黑的腰牌拿在了手中,缓缓道:“大长老,晚辈敬您年长位高,好言相劝。今日唐门私斗,且算江湖之事,尽可自行处理,只是这唐寒却是朝廷要犯,还请您,莫要与官府为敌。” 今日唐门连遭变故,大长老心火正旺,无处发泄,哪里能容得这么个小辈在他面前放肆?他年轻时纵横江湖,见惯了不平,心中对官府从来没什么好感,如今听展昭一口一个朝廷官府,顿时大怒,看也不看他那面黑色腰牌,将袖袍一甩,嗤笑道:“嘿嘿,便与官府为敌了又如何!”话音落时,人已飞身而出,却不是朝着展昭,而是向唐寒扑去。 可他身形方动,展昭已挡在了他的面前,“前辈,有话好……”他那一个“说”字尚未出口,暴怒的老人已然一掌拍来:“闪开!” 白玉堂暗暗翻了个白眼,将唐寒拉着朝后面退了几步,唐寒咬牙切齿,却被扣着命门不敢妄动,只能恨声道:“白玉堂,放开我!” “不成,还指着你找出剩下的官银呢。”白玉堂随口答了,眼睛却只看着展昭,见他腰身一扭,避开那气势汹汹的一掌,同时剑鞘一抬,稳稳架住接下来的第二掌,又轻身而起,不与他正面对敌,只仗着绝顶轻功四下游走,又纠缠起来。 白玉堂看得分明,撇了撇嘴,这才看向唐寒,忍不住道:“你说你们唐家,外表看着光鲜,怎么背地里乱成这副样子?” “你让我杀了唐峥,便清净了!”白玉堂正要说话,唐寒突然盯紧了他的脸,狠狠道:“你帮我杀了他,我便告诉你剩下的官银在哪儿!” 白玉堂正要开口,唐寒唯恐筹码不够,又急道:“还有我背后的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个么,我可以告诉你,这背后的事远比你想像得更大,我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杀了唐峥!” 白玉堂微微皱了皱眉,眼中掠过一丝光亮,显然,这个答案比官银更有诱惑力,只是…… “做梦,唐寒,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爷了,唐峥虽然该死……”他转头看向另一边,只见唐峥躺在地上,周围密麻麻围着许多人,也不知究竟是死是活。眼神微微一黯,白玉堂摇了摇头,“但乘人之危这种事,爷可做不出来。你背后之人,爷自己查。” 唐寒看着他,看着他一身白衣如雪不染尘垢,如天心明月般高不可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森冷,咬牙道:“白玉堂,你可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清高的模样……” 白玉堂微微偏了偏头,只以余光扫他半眼,“哦”了一声,淡淡道:“现在知道了。” 唐寒几乎咬碎了满口的牙,无奈此刻人在他掌控之中,除了怒视之外没有任何办法。目光转向唐峥,却又看见了那孤零零地倒在血泊中的唐宜,愣了愣,眼神顿时柔和下来,悲伤如潮,将他瞬间没顶,潮水冰冷刺骨,他忍不住颤栗起来,想要呼喊想要触摸,却被那不可抗拒的力量越推越远,从此生死殊途,再无人可相依。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白玉堂偏头看了他一眼,被他那痴愣又悲哀的表情弄得一愣,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明白过来,心下不禁恻然。无论唐寒做了什么,唐宜总是无辜,这个女子从掌上珠沦为阶下囚,又在黑暗中熬过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发现根本没有人会理会她和她父亲的冤屈,最终含恨而终,一世悲苦,着实让人扼腕。 至于她和唐寒——白玉堂垂了垂眼帘,突然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去评论他们之间的感情。亲情?大约不止;爱情?应该不算;只不过是两个绝境中的可怜人抱团取暖罢了,在这个湮没了是非颠倒了黑白的家族里,他们这点事,实在算不得什么……默然半晌,又忍不住看向唐寒,定定看着他脸上神情,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有他们自己能决定,与外人何干?纵然千夫所指,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关系! 他刹那间醍醐灌顶神思俱明,只觉全身通透,舒坦至极,抬了头正想说些什么,就听一声怒喝:“你们还愣着干嘛,快给我拿下唐寒这逆子!” 白玉堂眨眨眼,循声看去,却是那大长老想打又碰不着展昭,想走又被死死缠着,进退不得恼羞成怒,便下令其他人动手。而那群弟子刚刚才经历一场血战,又哪里还有力气来面对这位白五爷?弟子们左顾右盼无人肯动,只有两个长老模样的人闻言朝他们看了一眼,相互使个眼色,飞身而起,一左一右地朝白玉堂和唐寒冲来。 白玉堂挑挑眉,轻笑了一声,随手将唐寒往旁边一推,手中画影一横,也不出鞘,往左边那人面前一挡,脚下移动人已飘飘闪开,右掌绵绵而出,看似无力,却是使了个“引”字诀,将两人都牢牢锁在了自己身前。 唐寒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神情震动,似是想不到他竟会就这么放开自己,愣了片刻,低唤了一声“姐姐”,匆忙几步跑向唐宜,跪在她身畔,双手微微颤抖,将她上身托起抱在怀中,下巴抵住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感受着这少年时唯一的温暖渐渐变得冰凉,神情中满是眷恋与悲哀,嘴里不住喃喃唤着“姐姐”,声声哀戚,却是无人能应了。 他这厢痴痴愣愣,那厢却已有人盯住了他,和白玉堂缠斗的一个长老见唐寒呆着,手一翻,一柄飞镖已朝他后心射去,白玉堂登时大怒,一脚踹向那长老,同时喝道:“唐寒趴下!” 唐寒几乎没有思考就照他的话做了,刚刚弯下腰就觉一股冷风贴着脊背擦过去,顿时惊起了一身冷汗,人也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最后再看了怀中的唐宜一眼,一横心,将她放开,同时人已飞身而起,觑着一个空隙猛地穿出人群,飞快地往唐门深处那重重叠叠的屋宇中逃去。 “站住!”大长老一声怒喝,双袖一翻,也顾不上长辈的身份体面了,袖中唰唰射出好几枚银光闪闪的暗器,直奔展昭。展昭本来也不是真心与他动手,只是游走周旋罢了,怎料他突然使出这等杀手来?到底是南侠,只见他眉目一肃,足尖轻点,身子一下子横在半空,同时巨阙在身前一挡,只听“铛铛”两声,那几枚暗器避开的避开,打落的打落,连他一根头发也没碰上。 可被这暗器一阻,大长老已抽身飞退,转眼已在三丈之外。蜀中地势奇绝,唐门轻功因地制宜自成一派,大长老又是几十年的深厚功力,如何能小觑?不等展昭再追,他已甩袖而去,紧追唐寒去了。 展昭一见他身法,就知已追他不上,也就不再白费力气,站定了原地,看向周围,忽然目光一凝,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喂,别跑!”旁边传来某只小耗子忿忿的叫嚷,展昭一偏头,顺手一抓,稳稳地揪住正想去追那两个长老的白玉堂,不出意外地换来一个怒视:“猫!干嘛?” 展昭很自觉地忽视了他的愤怒,抬手指向某处,“你看,那是什么?” 白玉堂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唐宜歪倒在地上,怀中半露出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手链珠串之类。 两人对望一眼,展昭便朝她走去,才走了两步,就听人喝道:“站住,你想做什么!” 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唐门弟子出声质问,展昭眉头一皱,也不理他,只看向了唐宇婷。 那紫衣的女子正守在唐峥身边看着那两个长老给他疗伤,闻言看了过来,目光从那弟子到唐宜最后落到展白二人身上,默然片刻,嘴角勾了勾,却终究没能扯出笑来,只略微朝他们走了两步,轻声道:“二位哥哥,今日唐门遭逢剧变,你们……” “我们无意于唐门家事,只是……”展昭声音略一停顿,走向唐宜,蹲下身,将她怀中半露的东西取了出来,看了一眼,又退了两步,“这件东西恐怕是重要的线索。” 唐宇婷略一点头,神情也严肃起来,“那自然随展大人处置。”随即又看向那弟子,吩咐道:“快将大小姐送去别处安置。” 那弟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大小姐”是说这已死的唐宜,连忙答应了。唐宇婷又弯腰对那长老说了句什么,就见长老点了点头,她便直起身子,杏目四下一扫,略略抬了抬下巴,神情微冷,带着显而易见的威严,扬声道:“都别愣着了,留几个人送门主回房,余下的人去查点门中弟子人数,看看究竟伤亡如何。小宙,你快去给受伤的师兄弟安排疗伤。” 唐宙郑重点头:“好,我知道了。” 唐门弟子们又开始忙活起来,各司其职,看得展昭暗暗点头,却无心理会,只握着手中物事走回白玉堂身边,“你看。” 他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串由小贝壳小海螺制成的手链,做工并不算精致,只是以红绳简单串成而已,可问题在于…… “她怎么会有这东西?”白玉堂皱起了眉,“这东西沿海常见,可蜀中地处内陆,我们来了这么几天,也没见哪里有卖这玩意儿的,能有东西的地方只有……”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船?” 第一个关窍被冲破,余下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展昭点了点头,接道:“对,而且得是沿长江而下直到海口的商船。唐宜被困,那么只能是唐寒给她的,唐寒他……你还记不记得,那家绸缎庄?” “记得,城西的周记绸缎庄。当初唐寒为了拖住我们,故意给了我们一个人去屋空的地址。蜀锦名扬天下,往来交易太多,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白玉堂皱了皱眉,断然道:“你带官兵先去码头,我去抓唐寒!” 展昭点头,神情坚毅,没有任何的犹豫,只道了一声:“那你小心。” 白玉堂扬眉一笑,“你也一样。”说罢一个纵身,衣袂翻飞,已追着他们的方向去了。 展昭也再不耽搁,最后看了这忙忙碌碌的唐家一眼,一词不置,毅然转身离去,留下这一场血泪交织的残局——万事因果轮回,纵然伤痕累累,也只能由他们自己体会。 第十四章 残阕 白玉堂赶到的时候,唐家那三个长老正围在一处楼阁前商议着什么,见着他来,一点好脸色也没有,尤其是那大长老袖子一甩,怒道:“你来做甚!” 白玉堂对他们同样也没什么好脸色,瞥了一眼就看向那楼阁,只见楼高三层,楼门紧闭,上悬一块匾额,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大字——生死阁! 唐门重地,收藏无数典籍与药材的生死阁! 白玉堂暗叫糟糕,眉头皱了起来,“唐寒跑进去了?” 大长老哼了一声,咬牙道:“不错,这逆子当真该死,竟敢闯入禁地!” “里面有密道可以逃走?” “没有,他被我们追上,到此处无路可退,只能逃了进去。” “那你们干嘛不接着追?” 另一个长老正色道:“唐门家规,未得门主许可,任何人不可闯入。” 暗暗翻了个白眼,素来自在随心的锦毛鼠实在看不上这种说辞,“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唐峥人事不省,你们就在这儿干等着不成?” “无知小儿!”又一个矮个儿的长老怒斥了一句,道:“阁中满是机关,除非有门主令牌嵌入将机关暂停,否则一旦触动非死即伤。” “那就去拿令牌啊。” “这……”那长老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配着他微胖的身躯,神情略显尴尬,左右看了同伴一眼,方道:“令牌是门主的标志,旁人怎么会知道在哪儿……” 白玉堂真是连白眼都翻不动了,对唐门这一套一套的规矩实在没了任何评价的力气,将画影往怀中一抱,桃花眼将三人上下一番打量,“所以说到底,就是你们仨怕了,不敢进呗?” “胡说!”三人异口同声。 白玉堂才懒得跟他们斗嘴,哼了一声,瞥了他们一眼,随即眉一挑,抬头看着那“生死阁”三个大字,嘴角微微一勾,傲然道:“你们怕,爷可不怕,今日非得将他捉拿归案不可!” “你……”那微胖又矮个儿的长老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大长老一眼扫来,顿时闭口不再吭声。 白玉堂并未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身姿挺拔如剑,昂然大步走向那阁楼,上得三级台阶,毫不迟疑地一脚踹开了门。 成都府极为繁华,商贸往来十分频繁。因为蜀道艰难,所以大宗的货物多走水路运输,自蜀中过巴州,然后进入长江,故而码头极是忙碌,江上终年人来人往,热闹至极,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货物都在此汇集。正当生意之外,自然也不乏浑水摸鱼暗度陈仓之辈,因而官府在码头设有专门的官吏,也派驻了一队士卒,负责登记来往货物种类及数量、征收税款、维持秩序等。 这一日的码头一如往常,干体力活的民夫们挥汗如雨,即使在这寒冬天气也只穿着单衣,商人们陪着笑,随同官吏一起查验货物,船老大呼喝着水手们扬帆起锚,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远处渐渐传来嘈杂声响,越来越近,码头众人都不禁停下了手中活路,循声看去,只见路上人群纷纷闪躲,一个蓝衣男人骑着马,带着一队士兵匆忙赶来。他将马一勒,放眼一望,只见沿江一溜排开五六艘货船,有的刚刚到达正在收帆,有的又正装好货物准备扬帆起航,眉头当即一皱,扬声道:“御前护卫展昭在此,这里是谁管事?”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所说无非是“原来他就是那个御猫”、“就是他啊,居然啷个年轻嗦”、“这是出了啥子事情哦咋个他都跑起来了”,展昭也无心理会,翻身下马,大步朝码头走去,对面已有一人赶紧迎了上来。 “下官……” 展昭一抬手,阻止了他的客套话,径直问道:“有个周记绸缎庄,这段时间可有货物运出?” 那人愣了一下,略一回忆,便点头道:“有的有的,周记是城中经营绸缎生意的大户,往来货物很多,大概十天前吧,就有一批货送了过来……” 展昭心里一紧,急道:“送走了?” “没有没有,大人莫急,”那人见展昭着急,连忙摆手,接道:“我们码头啊货物太多了,除非是自己有船的,否则都得排队等着,周记的货一直放在那边仓库里,刚好,就今天才能送走呢。” “这会儿走了么?” “过了晌午才开始装的,他们家这次的货多,四五十箱呢,特地包了一整艘,都没和别家的混用,这会儿估计才装好吧。”那人回头看了看,指向了其中一艘船,“喏,大人您看,就是那船,一路过巴州、到襄阳,大人,怎么……这批货有问题么?”说到最后,他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这四品的京官肯定不会是来玩的,万一真有什么问题,那他这顶小小的乌纱帽…… “多谢大人,展某知道了。”展昭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也不多说,又向后叫了一声“跟上”,接着纵身而起,在众人的惊呼和崇敬目光中,几个起落就已落到了那艘船上,惊得船上水手一愣,“你、你是什么人?” 展昭脸色微沉,目光四下一扫,翻手将自己的腰牌亮了出来,“这里谁负责,船老大呢?” “这呢这呢!”船舱里传来一叠声的应答,一个强壮汉子脚步匆匆,满脸堆笑地赶了过来,“大人好,大人这是怎么了?” 展昭上下看他一眼,将腰牌收起,负手而立,略扬了扬下巴,将架子拉了个十足十,道:“你们船上可有一批周记绸缎庄的货?” 那船老大表情一僵,随即陪笑道:“有的有的,刚刚装好呢。” “是往哪儿送的?收货的人是谁?” “呃,”船老大迟疑了一下,眼睛却看着已经围上船的官兵,嘿嘿笑了几声,道:“这个,可是人家老板的秘密呢……” “秘密?”展昭一挑眉,目光炯炯,逼视着船老大,缓缓道:“我再问一次,这批货,是要往哪里送的?” “大人、大人莫急,我说、我说——”船老大似是受不了这目光,急得汗都沁出了脑门,连连退了两步,猛地抬头,大喝道:“兄弟们,动手!” 展昭皱起了眉。 就见十来个水手从船舱各处冲上甲板,手中持刀,对着上船的官兵就砍;官兵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拔刀迎上,双方顿时战在了一处。吓得周围岸上的民夫纷纷扔下货物转头就跑,只有那个管事的官儿扯着嗓子不住安抚:“大家不要慌,官府办案,不要慌,不要慌!” 展昭仍旧负手而立,并不动手,只盯紧了那船老大,却一句话也不说。船老大硬着头皮和他对视,却全身上下汗出如浆,动也不敢动,眼角余光所见,皆是自家手下被官兵放倒的场景,眼见得大势已去,一横心,正准备说点什么,对面的展昭忽然朝前踏了一步。 他立刻后退。 再踏上一步:“你们什么人,听谁的命令,还有没有同伙?” 他咬紧了牙关,后退。 微微皱眉,继续上前:“或许,你可以跟我回官府仔细想想再回答。” 目光恨恨,他再退—— 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条麻绳,而自己也已经到了船的边缘,一步之外就是滚滚江水,再也无路可走。 展昭也停下了脚步,“怎么样,想好了吗?” “展昭!你别以为这就算赢了!”许是到了绝路,他反而胆子大了起来,厉声道:“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话音一落,他人已纵身一跃,跳进了滚滚江水之中! 展昭脸色大变,几步抢上前去,除去江水滔滔,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唐宇婷将外边的事料理得差不多后匆匆赶来之时,见到的仍旧是生死阁外的三个长老,她心下疑惑,恭敬施礼之后,连忙问道:“长老,这是……” 大长老对这个干练的女子印象很好,笑了笑,露出一丝慈爱神色来,却并未回答她,只问道:“外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你爹爹怎么样?” 唐宇婷略略低下头,恭声道:“外边已安排妥当,受伤的弟子有小宙在安排医治,余下的人安排了四下守卫,灵堂那边也已经叫下人去收拾打扫了。爹爹那边由另外两位长老护送回房,还不知究竟如何……”一一回答完了,她又抬起头,再次问道:“大长老,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二哥……唐寒呢,白少侠呢?” 大长老轻哼一声,淡淡道:“唐寒跑了进去,那个白玉堂去追了。” 唐宇婷脸色骤变,急道:“进生死阁?那怎么可以!阁中到处都是机关毒药,步步要人性命,五哥哥他对里面一无所知……” “无知小子,也该为自己的轻狂付些代价。”大长老哼了一声,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放心吧,不会让他死的,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老夫便能救他回来。” “可是……” 唐宇婷话才开口,突然听见一阵乒乓乱响,赫然是从阁中传出。外间四人脸色皆是大变,唐宇婷一时情急便要往里冲,才跑了两步,突然头顶“哗啦”一声巨响,只见三楼一扇窗户四分五裂,一个人从里摔了出来,“砰”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了地上。 四人目瞪口呆,就见那人一身黑衣,脸上伤疤可怖,可不就是唐寒?此刻唐寒满身狼狈,松开的衣领间,可见脖颈处还缠着一圈纱布,似是旧伤,身上一道凌厉剑痕自左肩划过胸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加上又那么狠狠一摔,内外交加,一张口就喷出血来,眼神涣散,已是受了重伤。 眨眼间又见一道白影轻飘飘地落到了一边,白玉堂神情淡淡,袖袍微动,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一大堆银针飞镖铁蒺藜之类的暗器被扔在了一边。 三个长老面面相觑,不知能说什么。唐宇婷看看唐寒又看看白玉堂,忍不住唤道:“五哥哥……”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紧张满是关切,神情不由得略略缓和了一些,但仍透着淡淡的疏离,“我没事。”说罢又看向唐寒。 唐寒满身是血,却依然满脸不甘,拼命挣扎着想要再站起来,但全身上下再也使不出丝毫力气,最终只得无奈地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唐宇婷见状,心下有些不忍,略略别过了头去。那大长老却是哼了一声,冷道:“唐寒,你大逆不道,如今可知罪了!” 唐寒瞥了他一眼,虽然说不出话来,但眼神中却满是不屑与嘲讽,喘息渐渐弱了下去,忽然全身一抖,目光缓缓转向那无垠天际。 天高云淡一碧如洗,和十年前百年前千年万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一直都是这样高高在上俯视苍生。他也曾拼过曾斗过,可那渴望过的化作苍鹰搏击长空的梦想,再也无法实现了。 他的手垂落身畔,再也无力握紧,缓缓松开,只见一枚飞镖刺破掌心,掌心一片乌黑。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这一切,有痛恨、有惊讶、有叹息、也有怜悯,一时四下寂静,唯有风声萧瑟,唯有一人忍不住喃喃低叹:“二哥……” 三个长老都没有反应,只有白玉堂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薄唇微抿,终是一言不发,一袭白衣猎猎,转身已在另一边的墙头之上,再一闪身,便再也看不见了。 码头的乱局已经平息了。 船上的水手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不过是一群水匪,平日里仗着人多势众,干些抢劫的营生。他们一见首领跳江生死不明,又见官兵势大,再加上展昭几句劝降,便纷纷缴了械。问起船上货物,也只知道是那匪首收了什么人物的钱,这才乔装过来帮人运输,除此之外什么也审问不出来。 展昭派人查验货物,果然在那些箱子里发现了失窃的官银,上面盖着一层蜀锦,粗略点过之后,正合所失之数,他们此番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一面派人彻底搜索这艘船,一面守着将箱子搬出送回府里,展昭独立船头,仗剑负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人!”只听旁边传来一声唤,一个士卒快步走来,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物,道:“这是我们在那船老大房间里搜到的。” 展昭一看,却是一个木盒里放着一块漆黑的令牌,将令牌拿出细看,见它只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刻着一条腾飞的龙,背面则是一朵盛放的花。 展昭皱起了眉头,龙乃皇权象征,寻常人家谁敢将它刻在令牌之上?若说是唐寒手笔,那也未免太过疯狂了。还有这背后的花……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此花雍容华贵,花团硕大花瓣重叠,应该是牡丹。 龙与牡丹……究竟代表着什么?展昭握紧了手中令牌,直觉告诉他,即使如今官银找到,可这背后所牵扯的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山雨欲来风满楼,可即使斧钺加身,无论将要面临什么,他也会坚定地走下去,不破迷雾,誓不回头。 ——何况,他并不是一人独行。 将令牌揣入怀里,心底某个角落传来的热流让他略微勾起了嘴角,眼底漾开一派春水似的柔和暖意: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吧,那只脾气不好的小白耗子,可别又节外生枝啊…… 唐门之乱,最终以唐寒的死而划上了句号。 接下来的几天里,唐门上下忙得团团转,伤者需要医治,死者需要安葬,然而就在这一片忙乱中,最后一个噩耗传来——门主唐峥伤重不治,撒手人寰。 本已人心惶惶的唐门顿时大乱,所有人各怀心思,目光都聚在了同一个地方——老门主死了,那新门主该由谁继位? 按唐峥生前的态度,继承者毫无疑问应该是唐宏,然而唐宏已死,他就只剩了唐宙一个儿子,故而以长老们的意思,便应由唐宙继承。但唐宙素来隐于人后,没什么人望,反而是大弟子唐宁颇得人心,唐门弟子大多以他为首,私下议论纷纷,都希望捧唐宁上位。 便在此时,唐宁却在众人面前坚辞了门主之位,说自己无才无德难当大任,此次平乱中也未能保护好门主,何况门主骨肉尚在,弟子又岂可逾越,力挺唐宙继承,其余弟子们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于是,在五位长老的主持之下,唐门择了吉日,正式立唐宙为门主。唐宙因自己年少,下令由唐宁主持日常事务,于是皆大欢喜,唐峥的风光大葬,也有条不紊地铺开了。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展昭和白玉堂都没有参与,要么去街头走走看看蜀中风物,要么就待在府衙里等着开封那边的回信,以安排护送官银之事。唐门的消息倒是源源不绝地传来,但他们谁都没有理会,即使是新门主的继位典礼,那纸请帖也被扔到了一边,未曾出席。 直到这一日午后,府中小厮送来一封书信,才终于让白玉堂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波动。 “怎么了?”正在倒茶的展昭见他神情带了一丝恍惚,不由得皱了皱眉,“写的什么?” “是……她送来的,”白玉堂轻轻叹了口气,五指收紧,将信纸揉成了一团,“她说已悄悄安排人将唐寒和唐宜合葬,尘归尘土归土,这桩恩怨,算是彻底结束了。” 展昭略垂了垂眼,随即勾唇一笑,将茶杯递给他,“也是有心了——喝完这杯,我们就去吧。” 白玉堂抬眸看他,见他从容而笃定,还带着那闲散淡然的笑,不由得撇了撇嘴,“还去干嘛?唐寒死了,线索断了,难不成她还能知道那背后的人?” “不是这个,这件事当下无处入手,只能回去查查唐寒这些年的经历,不过多半查不到。”展昭淡淡一笑,并没有在这种无解之题上浪费太多时间,眼底带了些宠溺,道:“还有些问题不搞清楚,我也放心不下,五爷就算是陪我走一趟,可好?” 台阶给得十分及时且精确,五爷十分满意,点了点头,桃花眼一弯,“瞧你可怜,五爷准了。” 唐宇婷也忙了起来。 作为新任门主的亲姐姐,她的地位比之前那不受重视的庶女高了几倍,唐宙从小钻研毒术,对唐门事务一窍不通,即使将大权交给了唐宁,唐宇婷也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管,必得参与其中,以作参详。 好不容易在这一日午后有了一些空闲,她便回了自己院子,想要休息一会儿。 可刚一推开院门,她就愣住了。 院中两人,一站一坐,正静静等着她。 唐宇婷愣了片刻,很快反应了过来,疾走几步,惊喜道:“五哥哥、展哥哥,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让人叫我?让你们这般干等,倒是婷儿大大失礼了。” “唐门主刚刚接任,我们还未来得及恭喜,”展昭坐在院中石凳上,微笑道:“大小姐贵人事忙,我们自然不好打扰。” “这话可是见外了!”唐宇婷笑靥如花,道:“这几日忙着,是婷儿疏忽接待不周,还请哥哥们饶过才是。” 展昭淡笑不答,目光悠悠,落到了白玉堂身上。 白玉堂站在一边,沉着脸,全身上下都透着疏离与冷漠。唐宇婷看了他一眼,心中一跳,还未说话,就听他清冷嗓音响起,“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与我们演戏么?” 唐宇婷脸色一僵,似乎连身子都抖了一下,眼带茫然,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鹿,看上去煞是可怜,“五哥哥,你、你在说什么?” “你还要装!”白玉堂霍然一甩袖子,眉宇间霎时带上了凛冽寒意,怒道:“那一日唐寒来袭,唐宁第一次叫人只回了不到一半,唐峥打出信号也只是招来了待在门中的弟子,直到你打出信号,外派的人才全部赶了回来——你倒是说说,他们为何只听你的?” 他每说一句,唐宇婷的脸色就白一分,话到最后,她脸色惨白,贝齿紧咬,一双杏目死死盯着他,却是一句辩白也说不出来。 展昭看着她的脸色,又看向白玉堂,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五弟。” 白玉堂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这一声算是唤回了唐宇婷的神智,她阖了阖眼,深深呼吸,用力握了握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五哥哥……我、我不是有意的。” 白玉堂没有理她。 “我的确,背着爹爹,暗中有了一些自己的势力,但我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有自保能力而已。唐家的女儿,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就只能任由父兄摆布,出嫁别处,成为利益交换的工具……这次的事情,我的确是提前做了一些准备,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顿了顿,她一横心,接道:“事实证明我做得没错,若是一开始就将人全部召回,说不定会让人包了饺子,全军覆没!” 展昭看着她,眼神雪亮,语气却依然不温不火,“唐姑娘,我们很好奇,唐寒来袭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你们让我验尸的时候,我便知道了。”唐宇婷咬咬唇,不等他再问,便索性一股脑儿地全说了,“那毒不是凝碧,而是在凝碧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变化,凝碧就是二哥当年所制,这番变化,自然也是他的手笔。” 白玉堂皱起了眉,“唐门不是一直宣称,唐寒早已死了么?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二哥他私闯生死阁盗取秘籍,被大哥发现,便叛逃出去,最终跳崖死了。”唐宇婷抬手拂了拂鬓发,嘴角露出一丝讽意,淡淡道:“这是大哥回来对爹爹禀报的,家丑不可外扬,对外自然得编个理由。至于他的生死……我也是前几年才得知他并未跳崖,而是被他的近侍唐安救走了。大哥大概是觉得丢了人没面子,所以连爹爹也骗了。” “那你知道他后来有什么遭遇么?认识了谁,从何处学得那一身诡异功夫,又怎会有这样大的势力召集这么多人来袭?” 唐宇婷茫然摇头。 “罢了……”展昭叹了一声,也不知是叹的哪一个。一声叹罢,他眼神转厉,语气也冷了起来,“你本来有机会阻止,可你并没有告诉你爹,也没有告诉我们,而是暗中安排,冷眼看着几方争斗,就静静地等在一旁——坐收渔利。” 唐宇婷无可辩驳,也不欲辩驳,她神色沉静,略微抬了抬下巴,忽然问了一句,“你可知,我为何会叫这个名字么?” 他们自然无法回答,她也没有打算等他们回答,径自说了下去:“我娘,原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委身青楼,就和爹爹认识了。爹爹那时年少风流,呵,就替娘赎身,却不敢将她带回唐门,只悄悄地另外买了个小院子,将她养在外室,偶尔过来坐坐散心,我和小宙,便是那样有的。 “这个名字当年娘依照唐家辈份为我们取的,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她希望我们此生能够有足够广阔的空间自在生活,而不是像她一样,少年困于闺阁、成年困于青楼如今又困于这小院,永远也不得自由……后来爹爹嫌我这个‘宇’字不像个女儿,便又在后面加了这‘婷’字,所以我的兄弟姐妹们姓名都是两个字,只有我是三个。” 展昭看了白玉堂一眼,斟酌着词句,缓缓道:“令堂慈母之心,真叫人钦佩。” “呵,慈母之心,又管得什么用!没有力量自保,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唐宇婷神色一冷,厉声道:“我们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在那方寸之地长到六七岁,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终于有一天,这事情被唐门知道了,于是爹爹便回来,说要带我们姐弟回去,认祖归宗。 ——展大人可听清了?他要带走的只是我们姐弟俩,因为我们是唐家骨血不可流落在外,至于娘……她不过是草芥一样的青楼女子,怎么有资格进入赫赫唐家!” 展昭脸色微变,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那令堂……” 唐宇婷闭了闭眼,神色哀戚,低低道:“在我们离开之后的第二天,娘便自缢了。” 白玉堂皱起了眉,心里忖度着其中纠葛,沉默片刻,方试着问道:“所以,你恨唐门?” “我当然恨,恨这个门规森严什么事都要那狗屁的面子的唐门!我要把它背后的龌龊全部掀出来,让世人看看这个金玉其表的世家门阀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唐宇婷面色肃然,整个人似被冰霜笼罩,哪里还有过去那温婉可怜的模样,俨然便是个杀伐决断的上位者,冷然道:“破旧立新,我要亲手再造一个唐门!” 白玉堂点点头,他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对唐峥连带唐门早已厌恶至极,此时不由得对这个女子另眼相看,语声也缓和了许多,替她把话说了出来,“所以,当你知道唐寒回来的时候,就知道机会来了,暗中布置,最终扶持唐宙,坐上了门主之位。” “没错,事情就是这样,为了娘亲也为了小宙,我不后悔。”将心中藏了太久的事和盘托出,唐宇婷显得轻松了不少,淡淡笑了笑,轻轻道:“如果哥哥们觉得我错了,我是那种心机深沉的奸诈小人,我也无话可说。” 白玉堂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转头看了展昭一眼,似在询问他的意思。展昭看着那再也没有之前天真模样的女子,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出来,“杀唐宏的不是你,杀唐峥的不是你,杀唐寒也不是你,真正死在你手里也不过唐宜一个——她却是杀唐峥的凶手之一,为父报仇自然也怪不得你。”他挑了挑眉,“所以,你什么人也没杀,什么错处也没有,怎么会是奸诈小人呢?” 他一番话说得唐宇婷脸色红红白白,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正无言可对,就见他脸上笑容倏然褪去,“只是,展某还有一事不明。” 唐宇婷心里一跳,连忙打起了精神,就听他声音冷冽,“那一日你送我们离开唐门,我们中途误闯唐宜的院子,知道了当年唐门内乱的事情——当时五弟他情况不对,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白玉堂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好像的确有这一回事,那天晚上路过那院子时,自己仿佛被什么蛊惑了,无论如何都要往那儿去,这才撞破了唐宜之事,难道…… 唐宇婷脸色苍白,低下眼帘,咬着唇半晌未答。展昭看在眼里,神色渐冷,正要再说什么,忽然被白玉堂伸手一拦,“猫儿,有人来了。” 展昭看他一眼,又看看唐宇婷,轻哼一声,眼底带着些厉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白玉堂看他模样,长睫微微一颤,抿了抿唇,低低道了一声,“算了。” 展昭看着他半晌,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拂袖而起,也不见如何动作,一闪身已跃出院外,不见了人影。 白玉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知怎的有些晃神,怔了怔才回头看向唐宇婷,神色冷淡,虽然没有什么怒意,但也再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了,默默摇了摇头,“你,好自为之吧。” “五哥哥……”唐宇婷霍然抬头,却只见一个白色背影,再一眨眼,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唐宁推开院门时,就看见这女子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怔怔地看着某个方向,寒风冷冽,她却一动不动,单薄的背影看来随时都会倒下。 他皱了皱眉,反手将院门关上,声音惊动了院中唐宇婷,她猛地回过神来,回头看了一眼,一见是他,眼神微变了变,还是勉强笑了笑,朝他点了头,转身往屋中走去。 在桌边坐下,唐宇婷心中一片寂然,就听身后人紧跟着进了屋,半真半假地笑着,“怎么,大小姐看起来不太开心啊。” 缓缓贴近了她的后背,一双手搭在她的双肩,亲昵到近乎狎昵地在她光滑的脖颈上轻轻摩挲,那人眯了眯眼,悠然道:“如今心愿已经达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么?” “宁哥哥……”感到有只手不安分地探向自己领口,唐宇婷气息有些不稳,“宁哥哥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自然是看大小姐不在,特来寻找啊……”那人竟然就是曾经的唐门大弟子,如今一人之下的大总管唐宁,此刻竟然就这么站在唐宇婷身后,慢悠悠地拖着调子,一只手贴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自她脊背缓缓滑下,流连在她的腰际,“大小姐独守空房,不会寂寞么?” “宁哥哥、说笑了……”唐宇婷身躯微颤,双拳紧握,眼底分明已露出了屈辱之色,却是丝毫不敢妄动,任由那人的手在自己身上肆虐,“如今门中事务繁多,婷儿不敢懈怠,又怎会、怎会无聊……” “是啊,大小姐自然是不能懈怠的,想我唐宁之前假装昏迷让你们出尽了风头,如今又将门主之位拱手让出,哪怕论功行赏,大小姐也得多辛苦一阵啊……” 唐宇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满是冷漠,缓缓道:“宁哥哥放心,你所做的一切,婷儿……”她眼底厉色一闪,豁然转身,手中寒光一闪,“铭、记、在、心!” 唐宁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几乎变了个模样的女子,腹部的剧痛传来,他低下头,看着那把彻底没入的匕首,又将头抬起,“你、你竟敢……” 唐宇婷唇角微微一勾,“我有何不敢?”她缓缓站起,每站起一分,手中的匕首就在唐宁腹中挑起一分,唐宁就不得不后退,“宁哥哥,”她笑得极为温柔,眼波如水,流连在唐宁身上,声音也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可以去死了。” “你、你——”唐宁抬手就是一掌打去,唐宇婷纤腰一扭,已轻巧避开,同时匕首拔出,带出大股鲜血,滴落一地。唐宁捂着肚子连连后退,重重撞上墙壁,喘息着厉声道:“你若是杀了我,要怎么和门中交待?” “唐门大弟子唐宁,因师尊为人所害,深悔自己办事不利,于师尊灵前自裁谢罪。”唐宇婷依旧笑着,歪了歪头,竟还露出了些许俏皮模样,“门主感其忠义,特许以公子之礼将他安葬。” 唐宁越听,心中越冷,是他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这个女子,以为自己掌握一切,以为能够大权独揽,却在这最后一步被打入深渊。 唐宇婷手里的匕首抬起,转了转,反射出一片刺眼的寒光,看得唐宁心底一颤,哑声道:“你、你休想,我不可能……”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宁哥哥?”唐宇婷轻笑一声,抬起下巴看他,眼底满是鄙夷,“婷儿自然会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她缓缓走到旁边的柜子前,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个盒子,又斜斜睨他一眼,笑问道:“你可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不等他回答,她又将盒子轻轻放了回去,合上抽屉,将额角散落的鬓发拂到耳后,轻叹一声,“这是你的脸,我等它派上用处,已经等很久了。”她转过身,看着唐宁,眼底三分怜悯七分冷漠,手中拿着那冷冰冰的匕首,缓缓朝他走来。 唐宁拼命地将后背往墙上靠,似乎墙里会有一条后路给他——但是,从答应这场交易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无路可退。 将匕首从他心脏拔出,唐宇婷退了两步,免得这笨重的尸体砸到自己身上。冷眼看着唐宁倒在血泊之中,她神情平静,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风微凉,吹散了屋中浓浓的血腥味。她深深呼吸,抬眼远望,只见苍穹无垠,独有一只苍鹰逆风而上,无拘无束,自在翱翔。 白玉堂也抬起头,看着那上天的宠儿展翅远去,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喃喃道:“终于结束了。” “说不定才只是开始。” ——唐寒劫夺官银的幕后主使、那群黑衣死士的真正来历,还有那龙与牡丹的令牌,都是尚未解答的谜团,真相还远远地隐藏在浓雾之后。 阳光暖融融的,展昭与他并肩而行,走在城中繁华的街道上,笑着答了一句,心情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温柔如初,接道:“算算时间,开封那边的信也该到了,我们应该也可以离开了。” 白玉堂看了他一眼,只见这男人脸上依旧带着那云淡风轻的笑,从容悠然,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进入他的心里去影响他的思绪,没有什么能让他失去这份淡然平静。他不自觉地也勾起了淡淡的笑,心头那一丝阴郁如被清风拂过,悠悠散去了。 他们并肩而去,将所有的阴谋诡计踩在脚下。在他们身后,是平安喜乐,万家灯火,太平人间。 一个人隐身在僻静的小巷,默默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压了压头顶的斗笠,低着头,挑起那一担鲜活的鲤鱼,若无其事地走到街上,混入了熙攘的人群。 全文完 【猫鼠】映剑山河 第二部 西湖雨 —————————————————————————— 第一章 救命 天越来越热了起来,开封城就像一个硕大的蒸笼,老天爷一个大盖子压下来,就将天潢贵胄贩夫走卒通通变成了一个个活动的包子,动一动就全身冒热气,恨不得一头扎进汴河底下,学那千年王八万年龟,憋他个地老天荒。 在这样持续的闷热中,白玉堂已经四天没出门了。 “——护卫?当值?那是什么东西?关五爷什么事。”这一听就十分欠扁的话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一起传到展昭的耳朵里,白玉堂在躺椅上翻了个不甚优雅的白眼,顺手从旁边小矮几上拿了颗绿油油的葡萄塞进嘴里。 展昭将在冰水里浸了许久的酒壶拿出来,轻轻一嗅,便被西域葡萄酒的醇香熏得身心舒畅,往月光杯里倒满,十分贴心地送到白家二少爷手边,笑道:“五弟不过告了几天假,就连自己身负官职都忘了么?” 白玉堂正被一口沁凉的葡萄酒喂得心满意足,也懒得跟一只蠢猫计较那么多,一边悠悠地晃着摇椅,一边眯了那桃花眼,懒懒道:“怎么的,说好了蜀中回来要放大假的,皇帝金口玉言,这是要反悔?” 展昭也抿了一口白家商号自西域千里迢迢运回来的正宗葡萄酒,不由得也微眯了眼,餍足一笑,悠然道:“可如果展某没记错的话,这所谓的‘大假’,五日前就该结束了,如今的时光,可是五弟以‘病假’的名义,问大人要的。” 而在他口中正在休“病假”的白护卫精神十分的好,脸色红润,一身轻薄白衣,看上去舒服得不得了,闻言十分夸张地“哎哟”了一声,伸手扶住自己额头,哀声道:“五爷一定是从陷空岛回来路上中了暑,劳烦展大哥回去再跟大人求个情,好歹再给几天假罢。” 展昭被他那七拐八拐地一声“展大哥”叫得心尖子都在颤,偏偏脸上还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掩饰性地干咳一声,移开目光,看风景去了。 这里当然不是展昭在开封府衙里那座简朴的小院子,而是白玉堂在东京城里的私宅。这座私宅原本是多年前一个风流纨绔的,后来家里犯了事,他不得不离京返乡,这宅子便变卖了出去。几经辗转,被卢方看上,买下来里外修葺一通,作为自家五弟在京城为官期间的住所——至于那为官的三年期限过后这大宅要如何处理,并不在他需要考虑的范围之内。 那风流纨绔虽然不中用,但也颇有些品味,山水营造得很有些江南园林的小巧精致,勉勉强强,倒也入了白大公子的眼。住下后他又给做了一些修改,其中最得意的,便是眼下他们所处的自雨亭了。 这凉亭建在后院的小池边,背靠着一座假山,假山后面不知有何机关,竟提了流水源源不绝倒流而上,自山上倾泻而出,落在亭上,又从顶上四面八方哗啦流下,水汽充裕,凉爽已极,在这入夏时候,实在是叫人半步也不想离开。 展昭坐在亭中,旁边躺着个悠然自得的“病人”,手里端着外边千金难求的葡萄酒,从里到外无一处不舒坦,当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不由得感慨道:“唐人造自雨亭,说‘檐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那些个古人连骨头都烂成渣了,还欺你个笨猫做甚?”白玉堂抬了抬眉毛,瞥他一眼,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道:“你难道不该感谢你家五爷心灵手巧外加财大气粗么?” 展昭闻言眉一挑,眸中掠过一丝光彩,将手中月光杯转了转,又喝了一口,略垂了眸,低笑道:“可不是,正是托了我家五爷的福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我家”二字上,略加重了些语气。 白玉堂听在耳中,顿时语塞,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自蜀中官银一案了结,皇帝龙颜大悦,龙爪一挥,十分豪爽地给他们放了两个月的大假,于是两人便南下游览,在江南一带盘桓了十来天,又回了陷空岛,赶在销假的最后一天才回了开封。结果白玉堂一踏进开封城感觉到城中闷热,立刻叫白福去告假,说自己头疼脑热重病垂危如何如何,总之是当不了差了。 这谎话骗得过谁?可左右现下也无大案,以他们的官职又不用做什么巡街应卯的事,包拯难得徇私一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耗子“养病”去了。 总而言之,自官银一案后,白玉堂过得是顺风顺水舒坦无比,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意外的话,那就是身边的这只猫,越来越奇怪了…… 要说展昭真的有什么具体变化也说不上,可整个给他的感觉就是变了,虽然还是揣着那君子端方不温不火的模样,可平日里相处起来,轻松随意了许多,时不时地还冒出几句亲近得有些过头的话,倒真是…… 倒真是什么?白玉堂说不出来,心里滋味怪怪的,厌恶当然没有,可要他面不改色地回敬,偏偏又莫名的心虚。那些个幽微的、不可言说的心事就好像捧在手心里刚刚出生的小奶猫,摸摸吧怕劲大了,放下吧怕咯着它,不理吧又舍不得,简直是左右为难进退不得。想他白玉堂自打出生到如今,什么时候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偏还说不出口,恨得他只好心里暗骂这该死的猫,真是他命中克星! 白玉堂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别过头去,把玩着手中杯盏,转移了话题,“我说展大人,您在这公务时间跑我这儿来偷闲,被狐狸知道了,可是要扣工钱的。” “扣便扣吧,真指着那几两银子过活么?我又不是卖给了官家,但求无悔无愧罢了。”他话音一顿,又看了白玉堂一眼,笑道:“况且,哪怕丢了饭碗,不也还有五爷养么?” 白玉堂居然再次无言以对,愣了愣,啐了一声,骂道:“好个尽职尽责的展护卫,世人可真是瞎了眼,竟还当你是个忠厚老实的!”说话间,顺手摘了颗葡萄,对着他面门就打了过去。 嘴里虽然骂着,手上却没真使力,展昭抬手接了,往自己嘴里一塞,眯了眯眼,点头笑道:“多谢五爷,味道不错。” 暗暗翻了个白眼,贵公子闭上眼假装打盹,决定再也不理他了。 一时间,外边暑热袭人,亭中清凉如秋,两人一趟一坐,悠闲而宁静,什么庙堂江湖通通远去,只余下彼此相伴。 水流不绝,哗啦作响,将翅膀扑扇的声音掩藏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奈何亭中两人内力深厚 ,耳聪目明,展昭抬头看了看这连绵不绝的水幕,起身走到假山边上,在其中一块山石上一按,只听山中传来轻微的“咔咔”声,四周的水幕就渐渐地停了。 水幕一停,一只灰隼就蹿了进来,落在桌子上,看着满桌子的鲜果,歪了歪头,正要张口叼一颗葡萄来尝尝,却被展昭抓了起来,熟练地取下脚上的小纸条,再一把将它扔了出去。 没吃到果子的灰隼有些郁闷地在亭外盘旋了一圈儿,双翅一展,熟门熟路地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展昭拿着纸条却不展开,一面朝白玉堂走,一面道:“陷空岛的消息。”将纸条递到他眼前。 白玉堂好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躺椅上一丁点儿都不想动。闻言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再慢慢地抬起手—— 展昭觉得,他下一刻应该挥挥手,然后十分随意地扔出一个“念”字,才不辜负了这副醉生梦死的模样。 不过还好白二少爷归根到底是个江湖人,抬手接过纸条,展开才看了一眼,立刻就跳了起来。 展昭正转身想回去坐着,被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见他脸色铁青,眉头紧皱,眼底又惊又怒,不知看到了什么消息,忽地一把将纸条拍在了桌上,“我要出趟门,你替我再请一个月假!”说罢,只见白影一闪,人已在亭外,再一眨眼,居然用上了轻功,已消失在展昭的视线之内。 展昭皱了皱眉,什么事能将他急成这样?难道是陷空岛出事了?目光落到纸条上,展昭拿起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灵隐寺住持遇刺身死,柳青成疑凶,不日公审问罪。 纸条上寥寥一句,信息却是足以震动整个江湖。 ——灵隐寺是什么地方?位于杭州,风景秀丽,佛门地位几乎可与少林并肩,江湖声名也从来极好,从未卷入过什么风波里,此次竟是住持遇刺身亡,疑凶居然还是号称“白面判官”、亦有侠名的柳青?开什么玩笑! 江湖果然从无平静之时,展昭扫了一眼亭中的醇酒鲜果,心底叹了一声,目光中掠过一丝悲悯之色,这样大事一出,必然又要大乱一场,不知这次又要送掉多少性命。 他握紧了拳头,将那小小纸条揉作一团,沉吟良久,再次转头看向白玉堂身影消失的方向,心里震惊感慨之余,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别的念头——这么毫不犹豫地千里奔赴江南,他和柳青的关系,有什么好么…… 机关已停,外边的暑热逐渐地逼了过来,亭子里便再也坐不住,展昭收起心思,慢悠悠地往白玉堂的房间走去,想着再跟他说几句话。还没走到一半,就见管家白福急匆匆地走来,一见展昭,立刻像见了救星似的扑了过来,一叠声道:“哎呀展爷,五爷这又是怎么了?急匆匆地就说要去杭州,可又出什么事了?爷这性子也太急了些,这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的,怎么能这么冲动呢?” 展昭皱了皱眉,问道:“他都已经走了?” “可不是走了么,就收拾了两件衣服几瓶药,拿了银子就奔马房去了,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当年他上东京都没这么着急过呢……” 白福兀自絮絮叨叨个不住,展昭听得更心烦了,随口应了他几声,又走出去好十几步,才想起那屋子里已没了人,不由得兴致寥寥,看什么都没了意思,摇摇头低叹一声,便回开封府去了。 世人对“江湖”的概念,无非是快意恩仇儿女情长之类,对这些终日里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来说,茶余饭后聊聊江湖,就好像自己也身处其中指点江山了一回似的,故而江湖的消息,从来传得极快,用不了多久,一件事便会传遍大江南北,同时衍生出无数不同版本。偶尔还有些好事闲人会为这些口口相传的版本争上一争,一个个笃定得不得了,好像都亲眼所见了似的。 展昭坐在太白楼的二楼,身侧摆了个屏风,以遮挡旁人视线。桌子上摆着一壶酒,几碟小菜,他就这么一面吃着喝着,一面听着外边的人声,若有所思。 外边有人在感慨:“要说这柳青啊,从来都为人称道,这回好端端地怎么就成凶手了呢?” 一人十分热情地接话,答道:“谁知道,据说他是跟人一起去寺中游玩,结果一时起了贪心,觊觎寺中宝物妄图偷盗,被方丈大师发现,情急之下杀人灭口的!只是运气不好,被人撞破,当场就拿下了!”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来了兴致,急道:“宝物?什么宝物?” 那人更得意了,大声道:“据说是个武林秘籍!你想啊,灵隐寺这么多年有这么高的地位,能没点儿压箱底的东西吗?柳青他自己其实已经是高手,可惜贪心不足,这下子,可算是身败名裂咯!往日再是风光,如今也是等死而已了。” 众人一片附和感慨,突有人冷哼一声,森然道:“可我怎么听说,是那老和尚自己不干净,被柳判官撞破,灭口不成反被杀呢?如今柳判官为了老和尚的名声不肯开口,也是仁至义尽了!” 立刻有人气愤填膺,大怒道:“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口出狂言!方丈大师德高望重,岂容尔等信口污蔑!” “嘿,什么德高望重,扒下那皮来谁知道里面塞了什么东西?柳判官这些年行侠仗义,做了多少好事,如今出了事,你们就翻脸不认了?”那人冷嗤不改,“无知竖子,不足与语!” 这话立刻便让外边炸了锅,众人纷纷职责斥骂,展昭拈了一颗花生米在手,竖着耳朵听着。只听外边骂了一阵,却没有人动手,也许是对方看起来不太好惹,又或许是天子脚下,也没人敢动不动就用拳头说话。而对方也并未再说什么,只传来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应该是离开了。 展昭将花生米扔进了嘴里。 外边骂了一阵,又静了片刻,有人啐了一声,骂道:“这些个江湖人,不就是仗着自己会点把式吗,作威作福地算什么东西!有本事上开封府去,找展大人较量较量啊!” 猝不及防地被点名,展昭有些郁闷地摸了摸鼻子。 有人殷殷地劝,岔开了话题:“哎呀,老兄别说了,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跟展大人比啊?咱们展大人可是御猫,是南侠呢!” “就是,还有白大人,那才是真正的大侠呢!这些粗莽武夫,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话题一开,便有人想起一事,立刻拿出来与大家分享,“诶对了,说起白大人,我前天看他火急火燎地飞马出城了,难不成又有什么大案子?” “能有什么大案子,咱们有青天坐镇呢,什么妖魔鬼怪还敢冒头?”有人嘿嘿笑着接话,故弄玄虚,将众人的胃口都给吊了起来:“我可是听说白大人在江湖时,和这个柳青很要好,这趟出去说不定就是为他呢?” 众皆哗然,立刻催着那人说清楚,那人十分得意地左右一瞥,拿足了架势,清了清嗓子,拖长了调子,这才悠然开口:“这个嘛,我也是道听途说,当年白五爷和这柳青……” 展昭:“……”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家伙是存心来跟他添堵的是吧! 喝过了酒,听过了故事,展昭一路溜溜达达地回了开封府,照例四处看看问问,一切都十分正常,便往包拯的书房走去。 走到一半就见一行人迎面走来,展昭认得为首那个,乃是赵祯身边一个随侍的小太监,机灵稳妥,颇得欢心,名叫小林子。 小林子一眼见到展昭,立刻眉开眼笑地快走几步迎上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展大人,近日可好,皇上今儿还提起你和白大人呢。” 这小林子是大总管陈琳的徒弟,当年白玉堂闹东京时,机缘巧合下救了陈琳性命,故而陈琳一直对他心怀感激,颇为照应,连带着展昭也沾了光。何况展昭本身性子也好,从来都是笑脸对人,和这一众大小内侍关系都很不错。 展昭略略躬身,笑道:“有劳官家惦记,今日是出了什么事,林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小林子摆摆手,笑道:“哪有什么事,官家今日在花园闲坐,和御史台的大人聊了一会儿,然后就叫奴才们拿了食盒,将桌上御膳房新做的糕点送给包大人来尝尝鲜,可见圣眷正隆呢。”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展昭目光微微一闪,随即掩去,笑道:“这样热天,真是有劳林公公来跑这一趟了——府里有些新鲜瓜果,公公不如略坐坐,歇会儿再回宫吧。” “诶,罢了罢了,大人的好意奴才心领,可奴才还是早日回宫复命的好。”小林子笑着摆手,两人告了别,一个领着人出府回宫,一个在原地略站了站,方才继续朝包拯的书房走去。 书房门关着,展昭上前叩门,没两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被白玉堂叫作“狐狸”的师爷公孙策。公孙策年逾四十,保养得却不错,面皮白净,通身的书生气质,优雅如兰,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而里面的包拯看上去就苍老许多,面色黝黑,威严之外,着实让人难辨美丑。不过还好包拯从不在意这个,见展昭过来,出口便是问句:“刚刚可见到林公公了?” 展昭回身将门关好朝他走去,点头道:“是,见过了,他说……” 包拯略略抬手阻住他下半句话,神色复杂,看了公孙策一眼。府里师爷十分自然地接了话,道:“上意难测,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不必说出来。” 展昭略微低头,没再吭声。 书桌上摆着一个食盒,盒子里还留着一盘粉色的桃花糕,另外两盘小食已拿出来放在了书桌上,包拯站在书桌边上,手里拿着张小纸条,犹豫了片刻,还是递给了展昭。 纸条上沾了一些油渍,展昭将眼一扫,眉头顿时扬起,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包拯,眼底满是疑问,“大人,这……” 包拯手在桌上轻轻扣了扣,低声道:“这信不入刑部、不入大理寺,而是从御史台直接送入开封府,你可知是为什么?” 展昭垂眸,看着手中的小小纸条,“属下不知。” “你上次带回来的那枚令牌,我们仔细核对查验过了,”公孙策在旁边接过了话,“可一点儿也不像民间的手艺。” ——不是民间,又会是何处呢? 答案呼之欲出,展昭眉头皱了皱,缓缓收紧了拳头。默然片刻,问道:“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应对?” “既无证据,又能如何?官家的意思,恐怕也无非是‘留心’二字而已。”包拯轻叹了一声,神色间颇有些无奈,顿了顿,忽然问道:“白护卫的病可好了?” 展昭心里一跳,“他……” “江湖儿女最重情义,故人有难,他岂能见死不救?本府明白。”包拯抬手打断展昭言语,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沉,分明有所深意,“不过江湖险恶,他独自一人恐怕应付不来,左右如今也没什么大事,你若不嫌麻烦,也南下走一趟吧。” 展昭眼睛亮了亮,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欣喜,“是,多谢大人。” 看着展昭转身出门,公孙策摸了摸下巴上的那一小撮山羊胡子,眯了眯眼,不知是笑是叹,道:“和聪明人说话,真是轻松。” 包拯看了他一眼,面上显出几分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这些?” “什么时候,火烧屁股了?”公孙策轻嗤一声,眉宇间满是不屑,“操不完的心,你上辈子绝对是个老妈子。” 包拯沉默了一下,颇有些不赞同地开口:“我不是……” 公孙策嘁了一声,白了他一眼,也不再理他,径自转身出门了。 徒留包拯孤零零地站在书桌边上,半晌,目光落在桌上那几碟糕点上,目光闪动,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直到回到房间,展昭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张沾了油渍的纸条。 皱了皱眉,他将纸条展开又看了看,眼中掠过一丝愤怒,将双手一合,眨眼间,纸条便化为齑粉,散落无踪。 深深呼吸一番,拍拍手,展昭再不耽搁,立刻开了柜子,开始收拾包袱了。 在展昭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杭州城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骑白马如流星般飞奔而至,马上的白衣骑士戴着一顶斗笠,斗笠边缘垂着灰色的纱,恰好遮住了骑士面容。 官道边缘的茶棚伙计只听见马蹄声响,才一回头就觉手上一轻,刚刚盛满一碗的乌梅凉茶就已到了那骑士的手上,骑士也不下马,就在马上仰头将茶喝了个干净。 小伙计一声“诶”才刚刚出口,正要骂人,就听那骑士就低低道了声谢,将茶碗抛入他怀中,同时“叮”的一声,四枚铜板也落在了碗中。 小伙计登时眉开眼笑,抬头正打算招呼人进来坐坐,就见骑士嘴里低斥一声,白马已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只留下一地烟尘,和一个笑脸还未来得及收回来的小伙计。 飞驰间,轻纱飘起,露出他一截光滑白皙的脖颈,早已汗湿了。 当白衣骑士终于踏入杭州城的时候,展昭也自开封南门飞驰而出。自这一刻起,庙堂江湖又一轮的腥风血雨明争暗斗,正式开启。 第二章 暗流 六月初二,夜,杭州灵隐寺内,住持明信大师遇袭身亡,心口插着判官笔一支,为白面判官柳青所有,柳青伤重,被寺中僧人当场拿下。 六月初三,寺中执事明觉暂代住持之位,灵隐寺遍告江湖,将于六月三十日于寺中公审柳青,还明信大师公道。 此后,江湖震动。各路豪杰纷纷赶赴杭州,少林、武当等大派亦遣人赴会。 六月初七,杭州城外,赶来赴会几个江湖人士因口角争斗,一死一伤,其好友、同伴纷纷卷入,连续几日争斗不休。官///府加派人手于城中巡视,出榜安民,一则禁止江湖人士城内斗殴,二则提醒百姓切勿贪看热闹,受池鱼之殃。 六月十三,少林、武当人士赶到,合灵隐寺之力,压下了愈演愈烈的争斗之风。 不过,明面上的斗殴虽然压制住了,这风光秀丽宁静祥和的西子湖畔,一时半会儿,也是消停不得了。 望湖楼,西子湖畔最大最著名的酒楼,楼高三层,通透无比,坐在窗边,楼下即是烟波浩渺的西湖,春夏之时,临风畅怀,最是让人心旷神怡。 楼里来来往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这日傍晚,楼里又来了一人。他一身灰衣,看起来极是朴素,面容有些粗陋,背后背着一柄剑,剑被厚厚的布条缠着,还有一顶斗笠,一看就是风尘游侠的模样。他在望湖楼门口踟躇了一下,似乎有些自惭形秽,在身上灰扑扑的旧袍子上抹了抹手,挺了挺腰板,仍旧走了进来。 望湖楼的小二也是见多识广,一眼见他虽然看似穷酸,但一副老实本份的模样,当下也没什么嫌弃的意思,殷勤地迎了上去,替他寻了张桌子麻利地收拾了一番,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要来点儿什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有空房么?” “有的有的,”小二点了点头,笑道:“最近咱们杭州城热闹,别的地儿不见得有了,我们楼却还剩几间上房。”有意无意地,他在“上房”二字上加了重音。 那人也不是个傻的,点了点头,伸手入怀摸了摸,摸出几块白花花的银子,放在桌上,道:“那就开一间上房,再来一壶酒,一些饭菜吧。” “好嘞!”小二麻利地收了银子,吆喝一声,快步去了。 楼中人声鼎沸,他对面坐了一桌子年轻人,服色一致,人人带剑,大约是什么门派的弟子,正慷慨激昂地讨论着什么,他略略留心一听,果然,说得便是灵隐寺与柳青之事。 “要我说啊,灵隐寺的高僧们就是心慈手软,既然人赃并获,就直接杀了祭奠大师在天之灵吧,还搞什么公审!”一个年轻人面色不屑,摇头晃脑地叹气,似乎觉得这样简单的一件事,要自己来这一趟实在不值当。 “大师们宅心仁厚,哪儿能这么说杀就杀的,不污了佛门清净地么?”另一人略年长些,笑道:“何况事发突然,究竟是何原因至今谁也不知道,柳青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总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吧?”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点点头,道:“师兄说得也是,我听说柳青结识的那帮朋友这几日来了许多,恐怕来者不善,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他顿了顿,言语间似有所指,目光朝旁边斜了一眼,略抬高了声调,冷笑道:“到底不过是几个绿林草莽,上得什么台面,还想与我整个武林为敌不成?” 他这话音一落,就听旁边有人“啪”的一声拍了桌子,一个粗大的嗓门喊了起来,“你这厮说什么,有种的再说一遍!” 这一桌的其余几人都忍不住朝那儿看去,唯有那年轻人嘴角噙着冷笑,看也不看旁边一眼,悠然道:“我与师兄闲话,怎么偏有人偷听呢?只知道狗鼻子厉害,难道耳朵也不错?” “你——”他们旁边桌子上坐着三条大汉,皆是绿林打扮,并不讲究,手里拿着的也只是普通长刀,和这一桌子齐齐整整的门派弟子相比着实寒酸,被这年轻人三言两语挑得火大,一个人已经按捺不住站了起来,持刀在手,眼看着就要动手,却被旁边一人拉住了手臂,拦了下来。 他将这汉子强拉着坐下,目光落在这边几人身上,挨个看了一圈,沉声道:“几位少侠,我等无怨无仇,何必出口伤人?” “呵,我说什么了,不过闲聊几句,议论议论江湖上那些有名的人物,几位未免太多心了。”年轻人神色颇为倨傲,言下之意,分明就是指这几人是无名小卒,还轮不到被人议论。 那人眉头皱了皱,眼底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怒意,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番,却终究是忍了,探手入怀掏了钱放在桌上,起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两同伴面面相觑,十分不忿,但还是跟着他走向大门,路过之时,都没忍住狠狠地瞪了那桌人一眼。 待走到门口,为首那人停了停,回头再看了他们一眼,缓缓道:“海潮门下风采,某家今日才算是见识了,告辞。”说罢便领着同伴大步而去了。 那一桌人被他叫出身份,其中一人皱了皱眉,有些担忧,道:“他们竟然知道我们,会不会……” 年轻人哼了一声,道:“知道便知道吧,又能如何,怕他寻仇不成?我海潮剑派多年不入江湖,真就当我们好欺负了?” “你们当然不好欺负,本事都用来欺负别人了。”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冷然道:“当年周氏先祖远赴琼州,开创海潮一派,何等风采,怎么如今是在海边待久了么,居然养出这么一群螃蟹?” 那一桌海潮剑派的年轻人立刻火了,尤以那年轻人为甚,已然持剑在手,怒道:“什么人!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给我滚出来!” 话音方落,就见一物飞来,“砰”的一声,直直插入他们身前的木桌里面,定睛一看,却是一柄长剑,外边已有许多磨损,鞘上隐约刻着两个字,那年长的一见,脸色陡变,连忙一把拉住震惊过后正要拔剑的师弟,急道:“不可!” “怎么!”那人猛地一甩,将自家师兄震开,他已经看见了对方的位置,就在身后隔了两桌的角落里,乃是个女子背对着他们自斟自饮,看服饰早已旧了,显然没什么尊贵身份,当下心火更甚,怒道:“这臭婆娘出言不逊,我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 “师弟!”年长的喝了一声,那师弟顿时一愣,估计没想到自己会被自家师兄这样吼着,师兄却没来得及管他,只将他往身后一拉,恭恭敬敬地朝那女子拱了拱手,道:“我等兄弟初来中原,不识真人面目,冒犯之处,还请姑娘恕罪!” “你倒是个明白的,”女子哼了一声,问道:“那你可知方才那三人是谁?” 他顿时踟躇起来,“呃”了半晌,正要解释,就见女子摇了摇头,道:“你们几个,到底是出来历练扬名的,还是丢人现眼的?奉劝一句,如今杭州藏龙卧虎,光是这楼里……”她话音一顿,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语气转厉:“出门在外,还不知收敛些?” 他立刻拱手,连声道:“是,多谢姑娘,我等铭记在心。”说罢连忙将那暴脾气的师弟一拉,同时跟另外几个使眼色,“那我等这些告辞了。” 那师弟再傻,也看出此事不对,没再说什么,只是脸上仍旧大大不忿,满脸不情愿地被师兄拉着走了几步,就听那女子再次开口:“等等。” 那年长的全身一震,定了定神,缓缓回身,恭敬道:“姑娘还有何指教?” “那桌子毁了,你们不打算赔给店家么?” ——她说的显然是方才他们坐的那一张,正是被她自己一剑刺穿的。 方才他们几人争吵的时间里,临近的几桌客人早已跑了,小二也躲在旁边不敢冒头,那年长的一看,立刻掏银子付账,道:“是,多谢姑娘提醒。小二哥,今日是我兄弟不对,这银子不用找了。”一锭元宝被放在旁边桌上,他再次拱了拱手,立刻带着师弟们离开了。 楼中顿时一静,还没走的客人们探头探脑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后续,便继续放心吃喝起来。小二一溜小跑去收了银子放进怀里,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似的。 而那女子喝了几口酒,总算是吃饱喝足,掏了银子放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 她转过身来,露出真容,只见她已非十几二十的韶龄少女,但容颜未改,岁月沉淀后风华尤甚,神色间颇有威严,眉目蕴着风霜,一看就是在这江湖中久经打磨的。江湖少有女子,她能孤身闯荡,可见本领非凡,也不怪那一行人对她毕恭毕敬了。 她径直走到桌边,一手取了自己的剑,却并未离开,而是停了停,朝对面看去。 对面坐着的就是方才进门的灰衣游侠,他的酒菜已经到了,正自己吃喝得热闹,专心致志,根本没有注意到正有人看着自己。 女子默默看了他片刻,微微拧眉,似乎有些不解,又抬头看向二楼。只见二楼栏杆旁一人独坐,也是自斟自饮,背对着她,戴着一顶垂着灰纱的斗笠,也看不清具体模样,只能看见一身的白衣,衣上也没个纹饰,看不出什么好坏。 女子默默收回目光,握紧了自己的剑,再不耽搁,大步出去了。 将这一番闹剧收入眼底,二楼的客人转头看了看已经静下来的一楼大堂,斟了杯酒,低声道:“惊风剑、海潮派、雁荡三杰,还有……”他目光微垂,看向那灰衣游侠。 怎么看,都是个风尘仆仆四海为家的无名游侠呢……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酒杯,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 几乎就在他起身的同时,那正专注于吃喝的游侠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一时亮得可怕,嘴角一抹淡笑转瞬即逝,他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 夜深人静,最是鬼魅横行的时候,不过总有人艺高人胆大,躺在床上睡得舒舒服服,哪怕天破了个窟窿,也砸不到他的头上。 这个人,自然就是自开封府一路南下的锦毛鼠白五爷了。 白五爷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一来杭州便寻了这最好的望湖楼,包下这湖边的独立小院,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这一夜风清月朗,他盖了一层薄被,正睡得舒服。月光从窗外透入,在地面下投下水波似的清影。突然间,一个黑影打破了这片宁静水面的寂静,眨眼间,来者已翻窗而入,踏入房中。 床上的白玉堂皱了皱眉,分明察觉到了,但不知为何,只是嘴角一撇,随即翻了个身,竟然再没了别的反应。 来人在窗下默默站了片刻,看了看床上毫无动静的白玉堂,似乎轻笑了一声,朝房中走了几步,竟然直接就开始脱衣服了! 只见他动作麻利,三两下就将外衣脱了,往桌上一搭,和一顶斗笠放在一处,穿着中衣径直往床边去,十分自然地坐下去脱了鞋,头一仰就躺了下去。 而床上的白玉堂只是咕哝了一声什么,仿佛压根儿还没睡醒,非但如此,还又朝里面挪了些,给那人空出了更多的位置。 那人躺在床上,心满意足,静了片刻,就伸手去拉被子,低笑道:“五爷,且发发慈悲,好歹匀点给我吧。”他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带着些说不出来的意味,沙沙的,好像带着薄茧的手掌拂过谁的身体,在这幽暗的静夜里听来,竟是别样的让人心醉。 白玉堂身子拱了拱,真的就让了半截给他,嘴里却嘟嘟囔囔道:“离爷远点儿,臭死了。” “我可是洗了澡才过来的。”那人笑得无赖,吸了吸鼻子,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白梅冷香,阖了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屋子里静了片刻,白玉堂仿佛终于清醒了些,满不情愿地打了个哈欠,想起来问一问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嘀咕道:“你怎么来了,还搞成这样?” “我一出开封就被盯上了,好不容易在金陵甩开了他们,好几天没睡过踏实觉了。”来人语气中有几分疲惫,侧过身,摸索着将手搭在了白玉堂的腰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言难尽,明日跟你细说。” 白玉堂身子一僵,只觉那人温热的呼吸喷在后颈,全身上下顿时汗毛倒竖,十二分的不自在,几乎本能地要踢人,可听着他话中掩饰不住的疲惫,心里蓦地一软,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身后的呼吸逐渐沉静悠长起来,白玉堂却再也没有了睡意,搭在腰间的手仿佛一个逃不开的魔咒,将他牢牢地禁锢在了原地,禁锢在……只属于他的气息之中。 他睁着眼睛,听着那人在自己身侧平稳的呼吸着,往事如走马灯般一幕一幕地翻过,忽然阖了阖眼,轻轻叹了一声。 小心翼翼地抬手,试探着轻轻覆在了那人的手背之上。 “睡吧……有我呢。” 他是被香味叫醒的,突然就觉得饿了。 睁开眼,阳光昏暗,却是帐子被人放了下来,挡住了外边的阳光,免得打扰他难得的好眠。心中顿时一片柔软,他抹了抹脸,撩开帐子,坐了起来。 一眼就看见那人侧对着自己,还戴着那顶斗笠,正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许是听见声了,头也未回,只轻声道:“不多睡会儿?” 灰蒙蒙的纱下,看不清那人脸上神色,只有一股融融的暖意透过来,将他四肢百骸每一寸地方都烘得暖暖的,无一处不熨帖。 于是他便也笑了起来,毫不讳言地答了一句:“饿了。”便手脚麻利地下了床,整理起来。 那人也不再多说,将托盘放下,随手取下斗笠,露出那精致面容来,可不就是白玉堂么? 再看床边那人,三两下就穿好了衣服,又用早已准备好的水净了脸漱了口,转过身来,那剑眉星目英挺俊朗的模样,不是南侠展昭,又还能是何人? 白玉堂将斗笠放在一边,坐在桌边动手将托盘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糯米粥、水晶虾饺之类,全是精致小点。展昭走来一看便笑了出来,“五爷果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白玉堂将粥放到他面前,瞥了他一眼,微微皱眉,又仔细看了看他的模样,不知为何语气顿时糟糕起来,重重地将筷子往碗上一搁,“劳碌命!” 展昭身上并不是他惯常的蓝衣,而是另一件灰扑扑的平常装束,闻言低笑了声,没有应他,眉眼间满是舒心——连那细微的疲累影子都不那么分明了。 正笑着,一只虾饺就被放进了自己碗里,他一转眼,就见那人正襟危坐,看都没看自己。于是他心欢更甚,目光一转,看见旁边的斗笠,便问道:“好好的,干嘛老戴着那东西?” 白玉堂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并不在意,喝了一小口粥,淡淡道:“如今杭州城里什么人都有,爷可不想让人认出来,麻烦。” 展昭默默点了点头,他虽是刚来,但猜也能猜到,如今围绕着柳青一事,城里风云暗涌,想要借机扬名的不少,像白玉堂这样风头最盛的年轻豪侠,自然是众人追逐的目标,而他意在柳青,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他这边暗自琢磨,白玉堂看了他一眼,不等他再问,将近日情况一口气说了:“我来了杭州,一直没露行踪,就在城里暗暗察看打听。据说柳青被拿下之后一直没有开口,既不解释,也不认罪,可见其中大有隐情。我已在城里探听得差不多,准备今晚去探一探灵隐寺,能与他见一面最好,然后再看下一步。” 展昭默默点头,并没有阻止,只道:“灵隐寺内如今全是高手,你自己小心。” “知道。”白玉堂应了一声,目光落到展昭那身衣服上,怎么看怎么碍眼,不由得皱了皱眉,筷子轻轻在碗沿上一碰,问道:“你呢,怎么回事?” 展昭喝了一口粥,道:“府里的事,刚好也在杭州,所以就过来了。” 白玉堂皱了皱眉,追问道:“什么案子,就是从开封一路盯着你的那帮人?” “也不见得,谁知道呢?”展昭耸了耸肩,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结,问道:“昨儿那场热闹,这几日里已经闹过不少了吧?” 白玉堂定定地看着他,试图从他那云淡风轻的神色间找出一丝破绽,奈何这人太会隐藏,只摆了一张无辜的脸出来,看着就叫人牙痒! 轻哼一声,他也不想再多问,淡淡道:“哦,是,柳青虽有武林名号,但来往的大多还是绿林中人,如今他出了事,这三山五岳的豪强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你知道,武林和绿林之间向来有些不对付——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分这么清楚——但眼下就是,借机挑事的、想要扬名的多得很,昨儿那场还算小的了,幸亏那仨兄弟忍得。” “还有忍不得的?” “有啊,两天前,也是在这儿楼下,恒山派的几个弟子和一帮马贼碰上了,两伙人以前似乎就有过节,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被朱浩碰上,一顿教训,赶到城外打架去了。” 展昭目光一闪,“武当的松风剑朱浩?” “嗯,少林来的是智南,都是有分量的。”白玉堂点了点头,眉目冷峭,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冷哼一声,语带不屑:“各路神仙妖魔都来了,江湖多年没热闹过,看来都把这当成扬名立万的机会了。” “也是,”展昭应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间带了几分感怀,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恍若叹息:“上回,还是少林方丈的继任典礼……” 白玉堂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紧紧抿了,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各怀心思,屋子里陡然一静,随即展昭回过神来,轻笑道:“可不是么,昨儿那个什么海潮剑派,不在琼州待着,如今也来中原了。” 白玉堂略一晃神,此刻也反应过来,接道:“嗯,我只是听……人说过有这么个门派,从未见过。据说他们掌门二十年前曾与人结仇,走投无路,幸得有人从中调解,这才留下性命远赴琼州,那雁荡三杰竟然能认出他们,倒真是让人意外。” “他们兄弟三人成名快二十年,也算前辈了,许是游历之时见过吧。”展昭顿了顿,道:“另一人……” 不待他说完,白玉堂已抢道:“惊风剑林风,十年前成名,与雪仙子并称风雪双剑,可是?”顿了顿,一看展昭神色,不由得挑眉,“你们认得?” “嗯,认得,”展昭点了点头,嘴角带出一抹淡笑,“当年还多受她教导呢。” “近二十年、不,三十年来,江湖中的女侠没有比风雪双剑更好的,容貌、武艺、性情,可谓风华无双,你……”白玉堂将筷子在盛糕点的盘子里无意识地轻轻点着,目光落在展昭身上,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她大了你有十岁吧?” 展昭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略一思忖,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白玉堂双眉一扬,点点头没说什么,随手又夹了块桂花糕放进他碗里。 展昭似乎没有发觉,只低声自语道:“没想到风姐她也来了,很久没见了,也不知她好不好。” 白玉堂那筷子在他碗边儿上一敲,道:“看她昨儿威风的样子,可比某个劳碌猫好得多了,展大人,你可关心关心自己吧!” 展昭笑了一声,两人不再议论江湖,只闲话起来,诸如公孙先生心爱的花被赵虎一脚踩烂了、包大人批阅公文的时候脸上溅了一滴墨结果晚上洗脸时才发现之类,全是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充满着最最平凡的幸福与温情。 闲话不了几句,桌上的早点也堪堪扫荡一空,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许多人匆匆的脚步声,纷乱得紧,不知发生了什么。 两人眉头一皱,对视一眼,齐齐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三章 人命 周琼死了。 周琼是琼州海潮剑派的少主,掌门独子,也就是前一日在望湖楼内与雁荡三杰、惊风剑起过争执的那个年轻人。他自幼长在琼州,众星捧月惯了,此来中原,就是觉得自己本事已经足够,该去更广阔的世界扬名立万了,故而借机来到杭州,准备结识各路英豪,打出他海潮派的名头。不成想半途身死,不出一个时辰,“海潮派周琼”的名字就传遍了城里城外,可惜,他再也听不见了。 他死在天上楼的上房里,就坐在桌子边上,桌上还摆着上好的龙井,就被人一刀砍断了大半脖颈,脑袋差点掉下来,血流了满身满地,满脸的惊惶疑惑,眼球突出,至死也没闭上。 天上楼与望湖楼齐名,都是杭州最好最出名的酒楼客店。一个胜在优雅清静,更受文人墨客风流人士的喜爱;一个胜在奢华富丽,则是许多富贵之辈的首选。 海潮派同来的三个人,都不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闯过的,两个嫩的已经吓傻了,哆哆嗦嗦地趴在一边成了两个哭包,只有那个师兄勉强还能保持镇定,眼圈红红的,又是悲伤又是愤怒,握着剑手背上青筋突出,跪在一人面前,咬牙道:“前辈,晚辈兄弟几人初来中原,本是仰慕中原武林风采,想要一一拜会各路名家,谁知师弟竟遭人毒手!久闻武当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玄诚真人更是古道热肠、嫉恶如仇,晚辈才疏学浅,不知此时该往何处追凶,恳求前辈看在同道份上,为我等做主!” 他对面是个中年人,留着一撮山羊胡子,脸色铁青,双眼目光冷厉,盯着旁边那死不瞑目的尸体,双拳紧握,显然心情糟糕至极,再一瞥面前跪着的人,面露不耐,却还是伸手扶了他一把,开口道:“不必如此,起吧。” 他声音不大,却颇有威势,一听就知这人肯定是个火爆脾气,铮铮的一条硬汉,就连安慰人的声音都软不下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武当玄诚掌门座下的二弟子朱浩。这朱浩天赋过人,性子直爽,侠肝义胆,很对玄诚脾气,却因太过热血热心而并未出家入道,十来年前就下山游历,多年来行侠仗义锄奸济困,大有名望,甚得人心。 本来以他的身份,这趟代表武当过来,是应该住在灵隐寺里的,但他向来不耐和尚们的磨唧和玄虚,就打着 “坐镇”的名义带着门下弟子一直住在城中一个普通客店里。 还别说,他这么一住下,城内英雄们动刀动剑的事儿立刻就少了,可谁能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还会发生命案?朱浩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活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心头的怒气无法掩饰地传达出去,周遭弟子和围观众人十分默契地躲远了点,免得城门之火,殃及他们这些无辜鱼虾。 他伸手去扶这人,那人竟然还挣了一下,似乎还想说点“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之类的话,没成想他刚一动,朱浩眉毛就竖了起来,手上一用力,那人顿时半边身子都麻了,被他像只小鸡仔似的拎了起来。 朱浩松开手,将眼上下一打量,问道:“你叫什么?” “晚辈孙晨,忝列海潮派大弟子。死者是我师弟周琼,也是师父的独生子……” “嗯,知道了,”朱浩有些不耐烦地一挥手,双眼再次扫过这满屋狼藉,缓缓道:“门栓碎裂,显然是被人一掌震碎,直接破门而入。你师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一刀毙命,而后凶手关上门,从容离开,前后时间应该极短——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是晚上,我们逛了逛杭州夜市,之后便回来各自睡了。”孙晨不敢怠慢,恭敬答道:“师弟在家时就颇……呃,贪睡,所以早上起来我们谁也没有扰他,用过早饭后我们从他屋子前路过,闻到很重的血腥味,这才……” “所以是昨晚了……”朱浩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那尸体,想了想,回头吩咐道:“去找个仵作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后面立刻有弟子麻利地去了。 他回过头来,又问道:“屋子里的财物没丢吧,就算要劫财也没有找江湖人的道理。你们从琼州过来这一路,和谁结下仇了?” “结仇……”孙晨喃喃念了一句,略一思忖,突然眼睛一亮,急道:“有的,昨天傍晚我们在望湖楼,和三个人口角了几句!那三人、那三人我不知是谁……哦对了,惊风剑!我们还碰见了惊风剑!她知道他们是谁!” “惊风剑?”朱浩挑了挑眉,多看了他一眼,满脸的难以置信:“你们还和她对上过?啧,她那样的好脾气……” ——言下之意十分的明白:那样好脾气的人都忍不住出了手,这该是有多欠揍? 他自己嘀咕着,并未注意到身后听众们的脸色,个个憋着话不敢说,显然并不认同他话中的那句“好脾气”。众所周知,惊风剑林风乃是女中豪杰,侠义无双,直爽干脆,路见不平必要拔剑,哪里算得上好脾气了?也就是和他自己比起来,显得略略温和那么一丁点儿罢了…… 这厢还在感慨,那厢清凌凌地传出个声音来:“朱师兄,背后说人,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这声音一出,朱浩先惊后喜,回身就见那群弟子们整整齐齐地侧身让出一条路来,对面一人抱剑而立,神情几分戏谑几分悠然,刹那间风华无双,将周遭众人通通映得失了颜色,正是昨日出手斥退了海潮派四人的女子,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惊风剑——林风。 林风与朱浩相识数年,意气相投,交情甚好,此时仗剑缓步而来,还是昨日装束,神采非凡,只朝他一挑眉,其意不言自明。 朱浩露出几分笑意,随即敛了神色,指了指屋内,道:“你来得正好,他们说你有线索。” 林风亦正了颜色,审视的目光扫过那三人,落到屋内周琼的尸身上,皱了皱眉,眼底怒色一掠而过,沉吟片刻,道:“他们昨日与雁荡三杰有争执,还是这小子,”她下巴一抬,示意周琼,“自己嘴里不干不净故意惹的,不过当时他们没有计较,直接走了。” 孙晨面露尴尬之色,他刚刚还是含冤受害的一方,如今被林风这么毫不客气地指出是挑事在先,江湖中人最是恩怨分明,把名声尊严看得极重,这么一来,这命案无疑就多了一分“活该”的意味,众人心中的同情与义愤,顿时就消了许多。 孙晨一看事情不妙,立刻道:“林前辈说的是,是我师弟年幼无知,冒犯了那三位大侠,晚辈本来也是想劝师弟下次去跟三位大侠赔罪的。谁知、谁知师弟一时嘴快,竟让人记恨至此,连声不是都没来得及赔,就被人痛下杀手!” 林风朱浩暗暗一皱眉,尚未说话,孙晨已上前一步跨出房门,对外边众人团团一揖,泣声道:“各位同道,我兄弟在那边陲海岛就听闻,中原武林人物众多,豪杰辈出,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古道热肠扶危济困,从不仗势欺人!我们几人初来中原,尚未来得及结交诸位,师弟便惨遭毒手!想那绿林豪强平日里打家劫舍,不过仗着身强力壮会几手外家功夫,焉能与众位武林名侠相比?在下只求诸位相帮,寻得这三人出来,我海潮派富有一方水土,决计不会让大家白费辛苦!” 他这话说得讨巧,先将这些心气儿极高的武林人士们夸赞一番,姿态放低;再把绿林豪杰贬一贬,也合了他们心意;最后再以利相诱——何愁鱼不上钩? 果然,他这番话说完,围观有几个人相互对视几眼,便有人义愤填膺地开口,大声道:“说的不错,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们懂得什么法度道义?怀恨杀人不是没可能!” “就是就是,”一人开口,立刻就有人帮腔,“看着现场,手段直来直去,凶狠得紧,只有他们这些蛮横的东西才能干得出来!” “柳青残杀方丈大师,他们为了柳青而来,一丘之貉,能是什么好人?” 话题一转,便落到了此时最重要的事情上,登时如凉水入了油锅,立刻溅起一串噼啪声来,人们三言两语,好像就已找出了凶手,要杀他们复仇雪恨了。 一片喧闹中,有人清声一斥:“都闹腾什么!” 立刻寂静。 林风沉着脸抱剑而立,目光扫过周遭众人,冷哼道:“个个激动成这样,那三兄弟是劫了你们家还是抢你们老婆了?” 惊风剑红颜一怒,这一众须眉男儿谁还敢放肆?立马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再吭声。林风喝住了众人,目光落在孙晨上,凌厉如剑,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终是念着他苦主身份,没再呵斥,只沉声道:“我昨日的确见着你们与那三兄弟起了争执,但并没有亲眼见他们杀人,所以不能替你做这个证人。” 林风向来说一不二,此刻已将话说得这样清楚,孙晨哪还敢再说,心里纵是万般不甘,也只得点头。 一旁朱浩见状,大手一挥,道:“既然如此,就别在这儿围着了,死者为大,你们还是赶紧将你师弟的尸身收殓,再去细问下店里住客,看有没有什么人看见过……” “我、我知道!”他话还未说完,一边冷不丁传来一个颤声,几人转头一看,却是那两个吓傻了的弟子之一,瞪着眼睛指着人群外围中的某个人,高声道:“他、他他!昨天下午他也在,他也看见了,我记得!” 朱浩林风同时皱眉,心中不屑——这家伙果然是吓傻了,连现在要找谁都不知道,还在想着昨天那场争执的证人呢……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但他们还是回头看去,朱浩倒没什么,林风却是一愣,只见那人指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望湖楼里的那个风尘游侠。 他还穿着昨天那一身,本来夹在人群中看热闹,冷不防被点了名,顿时一脸茫然:“啊?” 孙晨审时度势,知道不能再让自己那俩没出息的师弟说话,便立刻抢出一步,拱手道:“这位大侠,海潮派孙晨有礼了。” “啊不敢不敢,”那游侠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下意识地退开几步,连连道:“孙公子不必多礼,在下不过是路过此地,进来看看……呃,公子节哀。” 孙晨称谢一声,问道:“不知大侠如何称呼?” 他又退一步,“无名小卒,不敢称侠,在下赵雄。” “赵大侠,”孙晨拱手,又问:“不知赵大侠可曾记得昨日望湖楼内,与我兄弟起了争执的那三个大汉?” 赵雄面露思索之色,点了点头,又露出几分钦佩模样,道:“记得,那三人状如龙虎,一派豪杰之气,想来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孙晨脸色僵了一下,再问道:“赵大侠之后可曾见过他们?” 赵雄摇摇头,道:“那样的英雄人物,岂是我这样的俗人轻易能见的?再者……”他语气一顿,目光扫过屋内惨案现场,又朝默不作声的朱浩林风看了一眼,最后看向孙晨,迟疑了一下,反问道:“呃,敢问……难道孙公子认为是那三位英雄杀了你师弟?” 孙晨默默不答。 赵雄皱了皱眉,沉吟片刻,道:“孙公子,你报仇心切,在下可以理解。可恕在下直言,你也仔细想想,那三位英雄武功高强,若是有伤人之心,当场就动手了,何必事后再杀人?何况就算真要杀人,如今武当、少林、还有林女侠等人都在,谁会挑在这个时候犯事?他们又不是傻子,难道不会等此间事了再与你们算账么,非得立刻动手?” 他条分缕析,思虑周全,一时竟无人能够反驳,周遭静了一瞬,就听他一声轻叹,道:“说不定那凶手就是知晓了你们有过争执,才故意下手杀人,想要引起双方争斗,他好坐收渔利呢!” 他话到此处,有人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能有什么利?” 这次不等赵雄说话,那头的朱浩已冷哼一声,道:“天下熙来攘往,多的是追名逐利之辈。”他们这个地位的人,从来一字千钧,此刻将话一说,显然便是赞同赵雄观点了。 林风在旁也点了点头,审视的目光却是紧盯了赵雄不放,意味不明,只缓缓道:“这位赵兄弟说得不错。” 赵雄看着她,有些讨好地笑了笑。 林风一挑眉,移开了目光,看向孙晨,道:“雁荡山的那三兄弟,我曾有一面之缘,虽无深交,但也知道他们是好汉,不会轻易伤人性命。何况江湖儿女敢作敢当,他们就算要找你们麻烦,也会是堂堂正正,不会暗下杀手,你师弟的事,未必便是他们所为。”顿了顿,又道:“你们的事,我与朱师兄都会记在心上,一定找出凶手,你且放心。” 孙晨面露不甘,几经挣扎,终是一横心,大声道:“有二位一诺,在下还有何话说!只求二位前辈做主了!” 众人纷纷点头,暗自称赞朱、林二人义气非凡,赵雄缩在人群之中,默默看着这一场闹剧,眼底有光芒一闪而过。 一日纷纷扰扰,在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中过去,转眼金乌斜坠,玉兔东升,清辉洒遍人间。 灵隐寺百年古刹,正静默在明月之下,即使遭逢意外,也丝毫看不出什么颓败之象,依旧清雅如人间仙境。寺中僧人作息十分规律,寺内灯火寥寥,唯有巡夜的弟子提着灯笼,穿行在屋舍之间。 忽有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转角,不过几个起落,藏身在一根廊柱之后,朝一间重门深锁的殿宇看去。 那房中漆黑一片,门上一把大锁,门外还有两个武僧持棍而立,显然在守卫屋内事物。 看来走正门进去是无论如何都行不通的了,来者沉吟片刻,身形一动,已如轻烟般绕到了那殿宇旁边,轻轻巧巧地跃上屋檐,并未惊动门前守卫。 他在屋檐边缘伏了一会儿,悄无声息,暗色的衣裳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静待了片刻,确认周围无事之后,这才轻身而起,如一只矫健轻盈的猫,一下子蹿上了屋顶,伸手揭开了一片瓦,朝下面看去。 漆黑一片,饶是他目力非凡,也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躺在床上,却不知具体情况如何。下面人毫无动静,他犹豫片刻,伸手将那青瓦掰下来一小块,在指间一转,屈指一弹,直奔那人而去。 那人顿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四处看了看,抬头望来,也发现了上面有人来访,可惜天色漆黑,又无灯火,谁都看不清对方模样。门口又有人守着,屋中人也不敢出声询问,略一思忖,便突然咳嗽了起来。 这动静一起,门口守卫的僧人立刻有了反应,在门上轻轻一扣,问道:“柳施主,有什么事吗?” 僧人声音不咸不淡,疏离又不失礼节,听在屋上人耳中,顿时一喜——找到了。 屋中人咳了几声,便道:“无事,不过一时着风,有劳小师父了。” 这声音熟悉得很,屋上人听得分明,不由得暗赞这家伙心思活络,心下一定,便探手入袖,觑着那人方位,再次打出了一样东西。 随后便不再耽搁,将青瓦放回原处,四下一张望,身形掠起,转眼就消失在重重殿宇之中。 而屋外的两个僧人,问过那一句之后也没再理会,依旧站在门口,什么也未曾察觉到。 隔着几重屋舍的另一间僧房内,有人默默站在窗边,目送着那一道身影如流云般隐没不见,唇角含笑,略略低首,轻轻诵了一声佛号。 杭州城中,亦有人难以入眠。 这一日对孙晨来说,实在是难熬的一天。经历了师弟身死的危局,他跑前跑后好不容易暂时收殓了周琼尸身,又四处求人诉苦,还要抽空安抚另两个不成器的师弟,一天下来身心俱疲。可他却毫无睡意,房间里堆了好几个酒坛子,眼神发飘,面色通红,那架势恨不得醉死在酒缸里,再也不理会这些糊涂烂事了。 他对面坐着一人,有一杯没一杯地陪他喝着,一面喝,一面不忘安慰这焦头烂额的海潮派大弟子,劝道:“孙兄实在不必太过伤神,有朱大侠和林女侠在,那雁荡三兄弟,一定是逃不过的。” 孙晨已经醉得有些神志不清,闻言哼哼几声,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屑,恨恨道:“他们、他们都是老相识,护、护、护着呢,也就欺负我们这些外来的……什么中原武林,呸!” 那人一身寻常武林人士的装扮,手边放着一柄剑,约有二十七八的模样。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孙晨酒后吐真言,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面上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下,问道:“孙兄,你这样……莫非,还是想去找那雁荡三人寻仇么?” “寻仇?呵,血海深仇,岂可放过?”孙晨又是冷笑,眉间掠过几分戾气,道:“师父座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护他周全就罢了,若连为他报仇都做不到,那将来——”他话音突然一顿,似乎清醒了片刻,晃了晃脑袋,声音低了下去,“怎么对得起师父……” “孙兄果然是有情有义!”那人拍案赞叹,举起手中的小酒杯,“我再敬孙兄一杯!” 孙晨将手里坛子提起来和他一碰,咕噜噜地灌了一大口,前襟又一次湿透了。 放下酒杯,那人又道:“可是孙兄,如今朱大侠和林女侠他们都不打算出手,这复仇之路,恐怕不好走啊……” “哼,我若能寻到那三人踪迹,必要、必要亲手宰了他们!” “孙兄好志气!在下佩服,定当助孙兄一臂之力!来,干了!” “多、多谢何兄!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但……”孙晨舌头已经大了,眼神迷茫,半天说不出下一句来,脑袋一点一点的,提了最后一口气,方才接了一句:“来,干!”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他脑袋已经砸在桌上,昏睡过去了。 那姓何的男子愣了一下,细细看了他半晌,又伸手推推,唤了几声,终于确定他的确醉了过去。低低嗤笑一声,那人眼底掠过一丝冷意,目光越过孙晨,落到了他的佩剑之上。 目的达成,黑暗中的行者心情颇好,没两下就顺顺利利地出了灵隐寺,到了一旁的山林里。 林中寂静无声,他放缓了脚步,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嘴里还哼着高高低低的小曲儿,看上去就像是春日踏青游玩的浪荡公子,下一刻就要去招惹那卖花姑娘似的。 又走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头,离灵隐寺已经越来越远,他这才停下脚步,曲儿也不哼了,左看看右望望,又抬头瞅瞅那轮明月,月光之下,他的面容登时清晰起来,精致如画,正是白玉堂。 白玉堂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周围悄然无声,一片死寂,他终于不耐烦了,眉头一皱,那本应蕴着春风十里的桃花眼里顿时有了兵戈峥嵘,唇角微微一勾,像极了长剑出鞘那一刻的弧度:“还不动手,还要等什么良辰吉时吗?” 话音刚落,就有一前一后两道刀光如雪,瞬间朝他劈来! 几只夜行的枭鸟突然振翅飞起,粗哑的叫声传出去老远。被刀光笼罩的白玉堂仿佛突然没了重量,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眨眼间已突出刀光范围。下一刻,他足尖在地上一点,忽然闪电般蹿入旁边林子里,就听有人一声闷哼,随即白玉堂再次掠出,手上已抓了一人。 将他一把扔到地上,白玉堂拿着他的刀在他自己脖子上一架,下巴一抬,眉头轻挑,“说,什么人?” 那人黑衣裹身黑巾蒙面,只露着一双眼睛,那眼底漠然无波,一看就是刀头舔血的人物,纵然是在白玉堂这样的人物面前,也丝毫不为所动。 白玉堂一看他这神色,就知问不出什么结果,眉头一扬,轻哼一声,才要再开口,四周再次暴起几道刀光,向他砍来! 一刀来自正面,最常见最普通的力劈华山,刀光烈烈,只劈他的脑门;一刀来自左侧,自下而上轻撩,遥指他的心脏;一刀在后,斜斜劈向他的脊背,若被砍中必是皮开肉绽;剩余两刀都在右侧,一上一下相互辅助掩护,势必要他的命! 白玉堂脸色不变,右手拿着抢来的刀,左手飞快一动,在身下那人身上大穴点了,随即直接转身,径直探手出去,竟然一把抓住了右侧的一刀的刀背,去势不减,硬生生地带着它撞向另一把刀,将两把刀的刀背都抓在了手中! 同时右手刀一挥,雄厚内力之下,硬生生地和背后一刀正面对上,只听“咔”的一声脆响,竟然将对方的刀蹦出了一个缺口。 便在此时,另外两刀已经逼到身侧,他神情淡淡,左手一用力,居然生生地压住了两人,将两刀同时抬高,带着持刀人向后扔去,同时腰身一沉,自己向后仰去,顺势挥刀将身侧人逼退,“哗——”的一声,人已自下方滑出,破出重围。 而在他身后,那相互辅助的两人被白玉堂强行扔进了另两人的攻击范围之内,那两人急忙撤招,却稳不住身形,只听“砰砰”几声,四条大汉便直接撞成了一团。 白玉堂也不看身后的滑稽模样,将刀一震,直奔那被他逼退之人,乒乒乓乓几声锐响,那人连连退步,白玉堂毫不留情步步紧逼,觑个破绽,一脚踢在他握刀的手腕上,那人手腕“咔嚓”一声,不知是脱臼还是碎了骨头,刀脱手飞出。那人失了兵刃,白玉堂赶上一步,一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这一刀干脆利落,那人吭都没吭一声就往地府报道去了,白玉堂拔刀回身,后背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横扫,长刀恰恰自一人空门中挑入,顺势将他抹了脖子。紧接着一脚飞起,将尸体踹到了后面一人身上,白玉堂眉眼冷厉,手中刀光变幻无穷,分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钢刀,在他手中却绽放出无以伦比的光芒,斜劈、上挑、直插、格挡、横撩,一招接着一招,不见得如何精妙,却极快、极准又极狠,没过一会儿,厮杀便已结束了。 白玉堂站在林间,目光一一扫过地上尸体,落到最初那个俘虏身上,挑了挑眉,缓缓朝他走去。 鲜血自手中刀刃上滴落,他走过一地狼藉,天人之姿风华无双,仿佛来自地狱的神。 那人喉结动了动,努力地将自己缩了缩,即使早已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定如铁,此刻却只觉一股寒意自脊梁骨升起,疯狂地蔓延至全身,他试图挣扎,却发现早已失去了力气。 白玉堂并不着急,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目光冷淡,盯了他片刻,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咬紧牙关,不吭声。 白玉堂并不意外他这个反应,无所谓地一耸肩,一手拿着刀,一手开始伸进怀里掏东西,随口道:“我大嫂是有名的神医,治病救人之外,偶尔也研究研究毒药什么的——诶,我的九花九虫断肠绝命散呢?啊找到了,幸亏带了。”白玉堂眼睛亮亮的盯着那人,将刀往地上一插,双手利落地打开纸包,拿出一粒药丸,根本不等人反应,就直接弹尽他嘴里,在他喉头上一按,已逼着他吞了下去。 那人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被塞了一嘴毒药,白玉堂十分满意,优哉游哉地收拾东西,还十分耐心地解释道:“这东西是用九种毒花和九种毒虫的毒药混合配制而成的,人服下之后不过一个时辰就会脏腑烂透,全身无力,却还不死,而是活活地受着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足足挨够三天三夜才能咽气……你不是嘴硬得很么,那就烂在这野地里吧。”他将纸包塞回怀里,拍拍手,“我走了。” 那人似乎从未遇到过这样随意的逼供,愣愣地回不过神来,直到白玉堂真的转身走出两步,这才慌慌张张地出声,“诶……你……” “骂人的话就别说了,否则爷割了你的舌头。”白玉堂头也不回,径自往远处走着,“省省力气吧,秋后的蚂蚱,何必再蹦跶呢。” 那人被堵得几乎无言以对,眼看着他真的走远了,恐惧才终于胜过了惊讶,慌忙道:“我、我告诉你……我们奉命守在这里,除了灵隐寺的人,有谁来私会柳青的,一律杀无赦。” 白玉堂的脚步停了停,略微偏了偏头,长眉微微一挑,“哦?奉谁的命?” “不知道,我们拿钱办事,从不多问。” 白玉堂点头表示了解,“既然如此,那你,也没有什么价值了……”他声音渐低,低头一看,脚边恰好有一把刀,他随意踢起、握住、反手挥出,刀如箭射至,直入那人胸口,那人满脸不甘,一口血喷了出来,便倒地没了声息。 四野寂静,只留下这一地尸体狼藉。白玉堂在原地站了片刻,出了片刻神,轻轻出了一口气,伸手三下两下将沾了几滴鲜血的黑色外衣解开,脱下后便扔到了一边,露出里面原本的白衣来。 恢复了惯常的白衣,他人也轻松了一些似的,转头看向旁边黑漆漆的林子,撇撇嘴,道:“热闹看够了吧,还不出来?” 林子里静了片刻,忽然也传出一声轻笑来,“我竟不知,开封有名的苏记糖丸,什么时候变成了卢夫人的九花九虫断肠绝命散——夫人她真有这东西?”声音越来越近,一个人影缓缓负手而出,一身素净蓝衣,剑眉星目,神色从容,不是南侠展昭,还能是何人? 白玉堂看着他走出来,望天翻了个白眼,“你管呢,反正套出话来就对了。” 展昭在他身前站定,先细细看了看他,这才将目光投向灵隐寺的方向,沉默片刻,缓缓道:“他们不愿意让人接近柳青,显然是因为柳青知晓一些秘密——我猜,柳青与明信都知晓了这个秘密,幕后人肯定是想将两人一起灭口,只是打斗期间惊动了灵隐寺的人,他们只好嫁祸柳青,借灵隐寺之手除掉他。而柳青之所以至今也不开口解释,多半也是担心说出来之后会连累其他人,所以只好等着公审那一天。不过……公审对幕后之人可没好处,他们一定会在那之前让柳青闭嘴的。” 他这厢分析着,那厢白玉堂看他的眼神已经满是惊叹:“这你也能猜出来?” 展昭瞥了他一眼,很享受他这种惊叹夹杂着赞赏的眼神,含笑道:“你以为我跟着大人和先生这几年是做什么,当打手么?总是学了点儿东西的。”顿了顿,看着白玉堂的神情,又补道:“平日里查案,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根本不知道谁无辜谁有罪,但如今既然认定了柳青无辜,那么在这个基础上去猜,就很容易了。” 白玉堂轻哼了一声,满脸写着“不服”,扭过头去不看,静了片刻,方才问道:“我刚刚没能和柳青说上话,只是告诉他我来了叫他安心。你说,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简单,明日直接上门去找灵隐寺要求见柳青。” 白玉堂何等聪明,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挑眉回头,双眼雪亮,“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展昭缓缓点头,忽而舒眉一笑,“——给你做蛇羹。” 第四章 古刹 第二日的杭州城,是在血色里苏醒的。 雁荡三杰横尸街头,尸身还被人恶意地损毁,几乎面目全非,血满长街。别说那些个本本份份的杭州百姓,就算是刀口上过活的武林中人见了,也不由得大皱眉头,心生不满——究竟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值得下这样的狠手? 也有人想得更多一些:雁荡三杰成名二十载,三人合力,足够与一流高手一战,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就他们三人尽数残杀,又示威一般地摆上街头供人观赏?居心究竟何在? ——这是匆匆赶来的朱浩与林风,此刻心里的疑问。 陈尸现场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武当弟子开始将围观的寻常百姓劝离,余下一帮武林中人指指点点,纷纷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面说着,一面纷纷将目光投向朱浩与林风,先看看如今这城中最有资格主事的两人,对此事如何处理。 两人站在一边,身边围着几个武当的亲近弟子,隔绝了闲杂之人。朱浩脸色铁青,昨日因周琼之死积郁的火气尚未散去,如今又被人浇了一大桶油扇了一大把风,几乎要把自己烧成了烙铁。林风亦是沉着脸,抱剑而立,目光一一扫过几人尸身,沉声道:“如此作为,非是深仇不可。” 朱浩强压着火气,低声道:“你是说昨天的……” “凭那几个孩子的本事,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们三兄弟?一定还有别人。”顿了顿,林风想了想,道:“不管怎么样,先去找他们聊聊吧。” 两人刚刚说定,身后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伴有“让开让开”、“快”的高声呵斥。外围人让开一条通道,却是一队官兵匆匆赶来,为首那捕头一见这惨烈现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张嘴就骂了一声“妈的”,连忙挥手,身后一个仵作带头,一行人开始收殓尸体,清理现场。 这捕头目光扫视一圈,以他多年历练的眼力,很容易就找到了主事的朱林二人,几步走去,面色不善,十分随意地拱了拱手,道:“我说几位大侠们,这又是闹哪样啊?昨儿才死了一个,今儿又死了三个,您是大侠不在乎,可咱们城里全是些寻常百姓,禁不起这些惊吓!前日里不是说好了不能在城中动手的吗,这大侠们都该一诺千金啊,怎么转眼就又杀人了呢?虽说江湖事江湖了,可大侠们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且给条活路吧!” 他一番话左一个“大侠”,右一个“百姓”,夹枪带棒的,连珠炮一般对着两人就砸了过去。朱浩性子急,气得连眉毛都竖了起来,林风神情有些尴尬,却无法辩解什么,只好微微皱眉,冷声道:“如你所说,江湖事江湖了,我们会尽快解决,绝不连累无辜百姓。” “嘿,”这捕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真惹火了这帮以武犯禁的家伙危及自己的小命,顺势应了,瞥瞥周围众人,又随便一拱手道:“大人也吩咐过要给几位行些方便,只要不连累无辜百姓就好。”说罢,再也不理会他们,径自去指挥手下人搬运尸体去了。 想朱浩林风二人,自出道以来几时受过这种窝囊气?林风冷眼看着他走开,他身侧正好有一个捕快在搬动其中一人的尸身,林风目光无意扫过,脸色微微一变,“等等!” 孙晨是被两个师弟硬生生从床上拖起来的。 宿醉的他头疼欲裂,几乎都忘了自己是谁,昏昏沉沉直到两个不成器的师弟慌里慌张地将外边发生的事情说完,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登时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两个师弟攥着衣角几乎要哭了出来,“大师兄,那三个人死了,他们会不会觉得是我们干的啊?我们该怎么办啊?要不要马上向师父求救?可是师父离得太远了……” 孙晨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闪,耳边还有一群苍鹰嗡嗡乱叫,脑子里一片糨糊,忍不住怒道:“闭嘴!” ——世界清静了。 孙晨到底是一门大弟子,最初的惊讶之后,已经渐渐回过神来,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安慰着两人,缓缓道:“慌什么,事情不是我们做的,任谁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冤枉咱们,若有人问起,咱们实话实说便是了。” “可是、可是大师兄,刚刚我听说朱大侠他们已经过去了,会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啊,我们要不要赶快走,回去找师父?” 孙晨一听,气得连眉毛都要飞了,斥道:“单明!你还没断奶吗,动不动就找师父!让你出来是为了历练的,这么多年除了功夫,就没了别的长进吗!” 这名唤单明的师弟被他一骂,顿时一个哆嗦,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认错,“是是,师兄你别生气,我知错了……” 孙晨定了定神,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不能躲着,反而显得心虚——走,出去看看!” 三人各持佩剑,孙晨为首,整了整衣服定了定神,开门朝外走去。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正对着楼下大堂,一到走廊几人就是一愣,只见一楼哄闹一片,一大波人涌了进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朱浩与林风。 这巧合巧到了十分,几人目光一对,孙晨心里就是咯噔一下,情知不好,却还是硬撑着镇定,在楼上朝他们拱了拱手,恭敬道:“二位前辈,有礼了。” 朱浩面色不善,冷哼一声,“下来!” 孙晨面色一僵,看着怒气冲冲的朱浩,再看看旁边冷眼冷面的林风,还有后面乌压压的一众武林人士,只觉自己已经成了被架在火上的鱼肉,再这么烤下去,就得烧焦了。 咬了咬牙,他单手在栏杆上一撑,身形一起,已直接从二楼跃下大堂,落地极稳,脚步极轻,身姿颇为轻盈,配上他们那一身蓝白相间的海潮派服色,倒也很有些翩然模样。 他这一手轻功亮出,有眼力的都默默叫了一声好,林风目光中冷意退了几分,就连朱浩也压了压火气,道:“孙公子,你可知昨日晚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孙晨恭恭敬敬地答道:“晚辈刚刚听说,正准备去看看。” “不必你去,人已经来了,”朱浩一摆手,后面人群分开,一个白色担架就被抬了上来,“你可眼熟么?” 孙晨定睛看去,只见那果然便是那日在酒楼中一眼看破他们身份的大汉,应该也是雁荡三杰中为首的那个。此刻他了无生机,满身血迹,衣衫破损,伤痕无数,就连面容上也有一道刀痕,更有一只臂膀已经被人砍断了。 纵然是孙晨这般没有太多江湖厮杀经验的,也能想象到他死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恶战,心下难免惴惴,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只缓缓道:“这人……晚辈见过。” “昨夜,他们兄弟三人都被杀了。”朱浩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孙晨的脸,“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晚辈不知。” “还在撒谎!”朱浩从来是个烈性子,哪肯与他磨磨唧唧地绕弯子?一声怒斥,伸手在那尸体上一指,“你自己看看,他胸口上有什么!” 孙晨不明所以,连忙看去,只见他破损的衣衫之间,裸露出的皮肤上有一大块青紫痕迹,再仔细一看,那青紫痕迹竟然还回环连接,隐隐构成了一个徽记模样。 ——他们海潮派的徽记,镌刻在每一把剑的剑柄顶端。 看着孙晨脸色大变的模样,朱浩哼了一声,怒道:“你还有何话说!” 孙晨连忙摇头,慌忙道:“不、这与我们无关!”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风终于开口,眼神锐利,直盯着孙晨,缓缓道:“孙公子,可否借剑一看?” 孙晨下意识地将剑握紧朝后一缩——这小小动作并未逃过林风双眼,下一刻,林风已闪电般掠至孙晨面前,素手一探,也看不清她具体动作,只听“啪啪”两声,孙晨一个踉跄,手中佩剑已被林风夺去。 江湖儿女,谁不把兵刃看得极重?佩剑被夺危险至极也耻辱至极,他大惊失色,又是羞又是怒,当下也顾不得尊敬前辈了,劈手就去抢。林风却不与他纠缠,虚晃一招,人已退到了朱浩身侧,朱浩这雄赳赳的汉子双眼一瞪,孙晨便再不敢动了。 拿过孙晨佩剑,林风盯着剑柄顶端的徽记看了看,又递给朱浩看了一眼,便抬手将剑抛了回去。 孙晨连忙接住,就听她道:“江湖中识得这个徽记的人极少,而杭州城内,海潮门下的剑也应该只有四把,都在你们手里吧?这尸身上出现的这个标记显然是打斗中被人用剑柄砸的,因为力气极大,所以才会留下印记。” “不是我们做的,我们昨晚都待在客栈里,没有出去过!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三人下落!” 朱浩哼了一声,冷笑道:“那你倒是解释解释,这印记是怎么回事?” “我——”孙晨才一开口,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大喝:“看招!” 众人皆惊,只见一大把白色粉末从天而降,连忙挥动袖子捂住口鼻,随即就听堂中“轰——”的一声爆炸,客店里里外外顿时乱成了一片。 朱浩林风闯荡江湖多年,定力非凡,在变故出现的同时就已将感官提升到了极致,爆炸一起,两人几乎同时掠出,一左一右冲入爆炸激起的粉尘之中,只听一声低斥一声闷哼,一道黑影飞快地跃上二楼,冲入其中一个房间,再也看不见了。 待得粉尘散去,众人视线清晰起来,仔细看去,哪里还有孙晨的影子?只有单明和另一个弟子灰头土脸地站在原地,满脸都是惊慌失措,看起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其他人也渐渐回过神来,一见此情形,立刻有人怒骂了出来:“岂有此理,这孙晨竟然跑了!” “看来事情果然是他做的,真是心狠手辣!昨日还哭哭啼啼地装可怜呢!” “可不是,亏得朱大侠林女侠还答应了为他做主!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还是朱大侠和林女侠明察秋毫,不然雁荡三杰可不是白死了么!” 四周纷纷乱乱说什么的都有,朱浩充耳不闻,扫了海潮派两人一眼,却连跟他们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望了望那黑影离去的方向,目光沉了沉,看向林风,缓缓道:“人应该是早已躲在上面,一直等着时机呢。” “一定要等到孙晨被逼得无话可说时才出手……”林风沉吟道:“孙晨是没本事杀人的,我原先怀疑他找了帮手合谋,在跟咱们演戏,可现在看来,他应该也只是个棋子。” “之前是,之后可就未必了,以他的心志……”朱浩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摇了摇头没有继续,目光落在那尸体上,忍不住又火冒三丈起来:“这杭州城倒真是热闹得紧,灵隐寺那边事情还没开始,就有人这么急不可待地挑事——嘿,当我们都是死人了么!” “如今敌暗我明,我们还是小心为上,”林风压低了声音,目光淡淡扫过周围人众,“朱师兄,我们去灵隐寺一趟吧。” 这一早上风起云涌,自然传到了展昭与白玉堂的耳中,他们却没有过多地在意——无论是他们还是朱林二人,都很清楚以海潮派几人的实力,不可能杀得了雁荡三杰,这背后一定有人捣鬼。而他们能猜到更多的是,捣鬼的人和陷害柳青之人很有可能就是同一拨,把杭州的江湖搅得越是天翻地覆,他们就越好混水摸鱼。 可这鱼会是什么呢? ——这才是他们关心的。 两人都喜欢直来直去,尤其是白玉堂,听说此事之后连去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拉着展昭直奔灵隐寺,只要能解开柳青身上的谜团,别的自然迎刃而解,又何必去费那多余的功夫呢? 故而,当客栈中孙晨失踪的时候,他们已站在了灵隐寺的山门之外。 千年古刹,清幽寂静,即使身处于当下江湖漩涡的中心,也仍旧是山门大开,城内城外的信众香客来往不绝,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两人随着人流进去,走入那袅袅缭绕的佛香之中。大雄宝殿上,佛陀法相庄严,拈花微笑,满怀慈悲地看着芸芸众生,山野村夫也好、贤臣名将也罢,在这诸天神佛面前都没有任何区别。 白玉堂不信佛,非但不信,还对少林之类的佛门重地有一些十分不愉快的回忆。可纵是如此,此刻身处于大殿之上,看着这来往众生,听着那一声一声的钟磬余音,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侠少年也不由得静下了心思,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有丝毫逾矩。 展昭站在他身侧,默默地看着在佛前虔诚叩拜的人们,神色静穆,缓缓道:“自从离开少林,我便许久未曾拜佛了。” 白玉堂“咦”了一声,讶然道:“你还在少林待过?” “我没与你说过么?”展昭也愣了一下,忽地笑了出来,“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你说过么?”白玉堂挑眉看他,一脸玩味,将剑一抬,剑柄在他肩膀上一戳:“世人皆知南侠武功盖世,却无人知其师承——还不给五爷老实交待了,你究竟是哪座山里修炼的猫妖?” 展昭低笑两声,道:“我少年时曾拜入少林俗家,在如今的方丈慧言大师座下学过几年,可惜天资有限,未能得少林武学的精髓,只有些粗浅的基本功夫而已。” 白玉堂可是见识过他那“粗浅的基本功”是个什么模样,当下“啧”了一声,将他上下一打量,又问道:“那后来呢?和尚可不教剑法。” “后来……师父的一个老朋友来看他,见我还过得去,便收做徒弟,带我离开了。”展昭笑了笑,“那位老朋友,就是昔年的名侠晏希来,我随师父学剑十年,勉勉强强有了点样子,师父便传我巨阙,打发我下山了。” “原来是晏希来……难怪。”白玉堂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念了一句,看展昭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玩味。 展昭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肚子里的坏水又开始咕噜噜地冒了,正要说话,却见他桃花眼光华粲然,唇角含笑,忽地一个晃神,只觉眼前人与记忆中的另一张少年脸庞竟然就这么重叠了起来,曾经的回忆汹涌而来,他心中一跳,就像黑暗中的旅人忽然看见前方的一线天光,有什么呼之欲出—— “二位施主。”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展昭猛地回神,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僧人合掌站在他们身后,低眉缓声道:“二位施主,师伯请二位后堂一会。” 白玉堂挑了挑眉,“尊师伯是……如何认得我们?” “二位名震江湖,山野小寺,亦有耳闻。师伯法号明觉,小僧通成,一时招待不周,还请恕罪。”僧人侧身让过一步,道:“大殿人多,烦请二位移步后堂一会。” ——明觉大师,灵隐寺前任执事,如今的住持。 白玉堂看了展昭一眼,展昭已定下神来,点了点头,“有劳。” 两人跟在通成身后,离开大雄宝殿,一路便往后面走去。白玉堂是个闲不住的,见已离了人来人往的地界,便问道:“通成师傅,近日寺中颇多变故,为何还有人上香?” 年轻的僧人低颂了一声佛号,答道:“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自当广结善缘,岂有闭门之理?” 白玉堂想了想,没有再追问什么,只点了点头:“大师高义。” 佛寺曲径通幽,没一会儿就再也听不见外边的人声喧嚷,一路寂寥无人,唯有古刹庄严,鸟鸣欢快,极静与极动就这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果真是佛门圣地,不似凡间。 灵隐寺千年古刹,占地极广,几人走了一程,直走到一间僧房外,通成合十道:“二位施主,师父就在里面。” 白玉堂昨夜已经探过这寺庙,知道通成这是径直将他们领到了寺院的最深处,应该就是核心的人物们所居之处,离柳青被囚之地也不算太远。他心下盘算,转头看了展昭一眼,见他没什么表示,便“嗯”了一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有劳了。” 通成低头一礼,上前将门轻扣两声,便推开们,侧身让开了。 两人迈步进屋。 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尊释迦牟尼的小雕像,被花果香烛恭恭敬敬供在桌边。转头再看,僧房寻常无甚特别,陈设寥寥,书桌上不过一副笔墨几本佛经而已。禅床上盘膝坐着一位老者,神情平静,目光深深,默默地注视着这两个年轻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也给了他足够的阅历与定力——从他的脸上,他们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展昭因为曾在少林门下的缘故,对佛门向来尊敬,此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道:“晚辈展昭、白玉堂拜见大师。” 明觉看上去已有六七十岁了,不知是不是年龄太大的缘故,连反应也颇有些慢。直到展昭说完,才将目光移过来,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后缓缓地点了点头:“很好。” 展昭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说什么好,就听明觉又接了一句,道:“去年你师父来信,还专门跟师兄说起你,很为你骄傲。” 展昭这回听懂了,也意识到他口中的“师兄”就是此次遇刺身亡的明信大师,正要说话,明觉又缓缓地继续说道:“哪怕你未入佛门,毕竟也曾在少林门下,论起来,应该叫我一声师伯。” 展昭的启蒙师父、如今的少林方丈慧言大师乃是一位奇才,佛法精深、武功高强自不必说,亦是这一辈的佛家弟子中成就最高、年岁却最轻的一位,展昭的确应该叫明觉他们一声师伯。 这明觉大师大约是属乌龟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慢吞吞,而正当展昭想要回答的时候,他又自顾自地接了下一句,这次却是看向了白玉堂,白衣风华亦未入他眼,神情波澜不起,仿佛一切都只是枯朽皮囊:“你来,是为了柳青吗?” 白玉堂被晾在一边,见展昭几次说话都被这老和尚打断,心中早有不满,心道这家伙倚老卖老也太欺负老实人。如今见他跟自己说话,便懒洋洋地“啊”了一声,学着他那没有起伏的调子,应道:“对啊。” 得道高僧并未在意他的失礼,只是接着问道:“你想见他吗?” 白玉堂精神一振,没料到这位大师竟然这么好说话,连忙点头:“想!” 明觉点了点头,缓缓道:“不行。” 满心欢喜地被泼了一头冷水,白玉堂愣了一下,立刻炸了:“为什么!柳青是冤枉的,此事必有误会!” 明觉还是在点头,嘴里也还是缓缓道:“不行。” 眼看着白毛耗子气得冒烟,展昭连忙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拉住,自己略微皱眉,问道:“明觉师伯,柳青在江湖中素有侠名,与灵隐寺也是素无仇怨,此事必有缘故,还是要查个清楚明白才是。” “对,”明觉看了他一眼,仍旧是惜字如金,“所以公审。” “可有些话,人多了,便未必说得出口。”展昭斟酌着词句,谨慎道:“此事关系重大,灵隐寺地位尊崇,柳青声名在外,其他江湖中人也多有牵扯,还是……” 明觉听得倒是认真,最后却仍是摇头,也不再解释,只缓缓阖上了眼,显然是要结束这场对话了。 白玉堂从小被人宠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就算是个德高望重的大师也不行!当下气得牙痒,手腕却被展昭牢牢抓住,展昭面上亦不好看,但并未再说什么——他早在十多年前,就听师父说过,灵隐寺的这两位高僧性格迥异,一个是笑弥勒,一个是冷金刚。如今弥勒已去,而随着时间推移,金刚怒目的场景恐怕难再得见,但他这说一不二的脾气犹在,他们怎么说也是晚辈是客人,哪好再多说下去? 展昭跟明觉道了声告辞,便拉着白玉堂退出门去。刚到门口,就听后面又传来一声慢悠悠的话:“展昭,隔壁房间,故人相候。” 展昭愣了一下,随后道了声谢,拉着白玉堂离开了房间。 刚一出门,白玉堂就挣开了展昭的手,张口就要骂人,却被展昭眼疾手快,抬手阻住了。 引他们前来的通成静静地立在四五丈外的树下,似在合十念经,没有注意到他们。 白玉堂冷着脸不说话。 展昭看得可怜,放软了声音,安抚道:“好了,别生气了,明觉大师脾气古怪,五爷你大人大量,且担待几分罢。” “哼,要不是……”白玉堂兀自火大,气哼哼道:“爷这是看你面子!” “是是是,多谢五爷给小的这几分薄面了。”展昭软语哄着,直勾勾地看着他,双眸似那落满了星光的海面,“等这次事情做完,我陪你回陷空岛住几天如何?” 白玉堂眼睛顿时亮了:“真的?” “当然,”展昭一低眉,额前的碎发落下几分,轻笑道:“骗谁也不敢骗你。” “哼,这还差不多……”白玉堂一扬头,目光自他额前扫过。展昭比白玉堂略高一些,从这个角度看,阳光被那几缕碎发分割开,显得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白玉堂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忽然抬起手替他将头发理了理。 展昭登时一愣,白玉堂也立马回过神来,被烫到了一般收回手,收到一半似乎觉得太尴尬,便将手一摆,扭过头去,“那个、罢了,五爷我大人大量,才懒得跟那老古板计较!” “是是是,五爷宽厚,”展昭目光微黯,收起心思,见哄好了耗子,想起方才明觉的嘱咐,看了看,只见这仅有两间房间并列,便指了指左边屋子,道:“那我们……” 白玉堂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下一甩袖子往后退开两三步,一脸的嫌弃,“不去,你的故人,说不定又是哪个老秃……和尚呢,爷才不要见。” “可……” 白玉堂才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几步就朝树下的通成走去。通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白玉堂一眼,又朝展昭看一眼,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跟两人施个礼,便离开了。 展昭有些郁闷地看着白玉堂躲到了一边,定了定神,便朝那房间走去。 在门口轻叩房门,才叩了一下,里面就传来一声含笑的“进来”,展昭听这声音,一开始还呆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眼睛都亮了,连忙推门而入:“大师兄!” 屋内桌边坐着一个笑眯眯的大和尚,看上去四十来岁,心宽体胖的,上下打量展昭一番,笑道:“三四年不见,你倒是越来越有个大侠样子了。” “大师兄你又笑我,”展昭素来稳重,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三步两步地走到桌边,急急问道:“师父他老人家可还好?师兄们也好?” “好好,师父好,我们都好,成日待在寺里,能有什么不好的?”这大和尚自然便是少林方丈慧言座下首徒,法号智南,此次灵隐寺之事,奉命代表少林而来。如今意外与这俗家的小师弟相聚,大是欢喜,想到他这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免又多了几分关心,问道:“倒是你,这些年可好吗,可有受过什么伤不曾?你入官府的事我们也知道,出家人不问凡俗不好多说,只要是你自己决定了的,我们都不会阻拦。庙堂险恶更甚江湖,你记住,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担着,师父也好、我们也好,始终是念着你的。” 展昭于少林学艺,因年少,多蒙他们照顾,感情深厚自然非比寻常。后来离开少林,虽然十来年间只回去过一两次,但情义丝毫未改,反而更显浓厚。闻言心里一暖,点头笑道:“大师兄放心,我一切都好,事情也都应付得来。” “那就好。”智南显然不像白玉堂那样火眼金睛,清楚地了解眼前这人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的本事,一脸欣慰地点了点头,一副感怀旧事的模样,叹道:“你自小就要强,也不肯麻烦别人,可江湖风雨多,总得有人相互扶持着走才是。” 相互扶持么……展昭眼帘微垂,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人身影,一想起他,嘴角的弧度便忍不住地又上扬了几分,眼底满是欢喜。 对面的佛门高僧并不知道自己一句嘱咐,就被自家小师弟想到了哪儿去,殷殷地又嘱咐了几句,便问道:“你这次来,可是为了柳青之事?” 展昭精神一振,“正是,大师兄也是为此而来的吧?那柳青……” 智南抬手阻住他下半句话,轻叹一声,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柳青大名我也曾听过,我也不信他会向明信师伯动手,可……明信师伯身上,那致命的一击,就来自他的判官笔啊。” “大师兄,此事定有隐情,这前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智南轻叹了口气,道:“我来之后,细细问过,这柳青,是和一个朋友一起来的,说是来杭州游玩,借住寺中。他们住了几天,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晚上,一个小和尚起夜,听见了打斗的声音,慌忙上报,待众人寻过去一看,明信师伯已然倒在了地上,旁边只有柳青。” 展昭摇头,断然道:“这不可能,柳青虽然号称白面判官,但怎么说也不会是明信师伯的对手。” “光凭功夫自然不会是,”智南抬眼看他,之前的笑意与叹息尽皆不复存在,眸中微带冷意,“可是灵隐寺的人在师伯身上,找到了五鼓鸡鸣断魂香。” 展昭一时无言——这五鼓鸡鸣断魂香名闻江湖,乃是柳青独有的迷///药,功夫越高,效用就越强,最适合用来对付这些江湖高手,若明信大师真的中了迷药,那么…… “可柳青是为了什么?”展昭仍是不信,问道:“以师伯的年岁和生平,是不可能与他结仇的,那寺中可有失窃?” 智南阖了阖眼,缓缓摇头。 展昭默然片刻,缓缓道:“没有人看见他们如何动手,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动手,单凭、单凭师伯的伤势,恐怕……难以服众。” “那日柳青被寺中高手当场拿下,之后既不服罪、也不喊冤,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展昭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自然是因为真相难言,他不能说。” 智南点了点头,声调缓了下来:“兴许,他只是不愿对我们说。” 展昭何等聪明,他这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如何不明白?当下目光微亮,正要说话,智南却端起了桌上茶水,笑道:“昨夜那位白衣的朋友,可是金华的白二公子?” 昨夜之事何等机密,被他这轻飘飘一言道出,顿时惊出展昭一身冷汗,“大师兄……” “诶,你紧张什么?”智南悠然喝了口茶,笑道:“我来时师父便嘱咐过,若碰见白二公子,一定要尽力照拂一二,所以……我自然什么都没有看见。”说着放下茶杯,瞥了他一眼,“你不记得了?” 这话来得莫名,展昭心里一跳,之前那突如其来的猜测顿时再次浮上心头,连忙问道:“记得什么?” “真忘了啊,也是,那时你才几岁?”智南笑了一声,想了想,道:“当年师父继任方丈的典礼,不是广邀各路豪杰么?那时有人混水摸鱼,盗走了藏经阁的几本书,多亏了金华的白大公子出手相助,将贼子拿下,找回了经书。那次他身边带着的便是这位二公子,年纪尚幼,当时你俩还动过手呢,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他当然想起来了——那一日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转折之一,自那日后,他离开少林随晏希来学剑,方有了十年后的赫赫南侠。每每回想起来,感怀之余也时常想起那日的小小少年,那样玲珑聪慧的孩子,本来就该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少年竟然就是如今的白玉堂! 他这厢心里翻江倒海,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又带着一丝懊恼遗憾,深恨自己竟然连这也想不到。可他又如何想得到?那时年少,只知跟在师父身边练功学艺,江湖人事纷杂,各路关系盘根错节,他能记得还有这么个人就不错了,哪里知道姓甚名谁? 那边智南却没理会他的心境,径自说了下去:“事后白大公子去见了师父,我后来才知道,大公子许下大愿,只求少林日后能保二公子平安。” 展昭本来还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冷不丁听到这句,顿时吃了一惊,“什么?” 智南轻轻一叹,道:“天妒英才啊,当年大公子恶疾缠身,知道自己难得永寿,心里放不下这幼弟,生怕以他的性子,将来入了江湖会有劫难,所以才上寺中许愿,希望将来遇事,少林能将他照拂一二。师父对大公子很是欣赏,可惜、可惜了……” 从未听过此等旧事,展昭恍惚了一下,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日那人,想起他在那一众武林豪杰面前鹤立鸡群般的无双风华,想到他苦心谋划不计代价地为幼弟留下的退路,直到去世多年依然在起着作用,心中滋味难以言说,只喃喃道:“原来如此……” 智南也沉入回忆之中,他们出家之人斩断尘缘,很难体会到凡间的血脉温情,当年白锦堂的风姿与苦心,让他们念了许久,也叹了许久——天命无常,凡事难得两全,这世间幸事,总不能都让一人占尽了罢…… 他心里默念了几声佛号,定了定神,道:“此事从未外传,你也不必再告诉二公子——想来,大公子也是不想这幼弟知晓的。” 展昭似乎还未回过神来,心中千头万绪五味杂陈,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智南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好了,就这样吧,你且去做事,这里有我,不用担心。” “好,那便辛苦大师兄了。”展昭顺从地应了,起身告辞。也许是在屋内待久了的缘故,待走出房门被外边的阳光一照,眼睛竟有了几分刺痛。 白玉堂本来在树下待着等展昭出来,可他是个闲不住的,没等一会儿便不耐烦了,信步闲逛起来。左右无人,他在那红墙青瓦之间徘徊,倒也还有心情暗自评点一番这寺内的建筑格局,实在是再风雅不过。 刚刚穿过一道门,前方便是两处屋舍之间的狭长甬道。两侧红墙已有些斑驳,顶端覆盖着一层茂密的爬山虎。脚下青石铺地,地缝的浅薄泥土间冒着几许翠绿,这最渺小也最伟大的生命似乎在任何地方都能顽强生长,风霜雨雪都奈何不得,所以前人才会长吟而赞: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纵是重生,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一棵了。 短短一眼扫过,白玉堂脑海里已转了不知多少个念头,心中闷闷的,似乎也被这佛门圣地感染了,有些了悟地想要慨叹一声,可还没等他张口,后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有些吃惊地回头看去,才刚看见一个模糊身影,就被熟悉的温暖气息笼罩,顿时僵住了。 这是一个拥抱。 不是平日嬉闹时的勾肩搭背,不是意气风发时的击掌相和,更不是生病受伤时的相互扶持,而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拥抱。 展昭的身体很温暖,胸膛很宽厚,手臂很有力,就这么紧紧地把白玉堂拥在了怀里,将头埋在他的肩上,一刻也不想放开。 白玉堂从头发丝到指甲盖,身体的每一寸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什么反应都没了。他被完完全全地笼罩在那温暖的气息里,强悍霸道得不留余地,却也……踏实得让人安心。 这念头一起,愣了好半晌的白玉堂猛地一惊,那不知悠悠飘荡到了何处的三魂七魄顿时归了位,于是终于想起他们身在何处,连忙挣扎起来,“猫!展昭!展昭你疯了!放开!” 展昭不肯放手,肚腹上便猛地挨了一拳,力气一松,白玉堂趁机连退两步脱开他的怀抱,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见展昭皱着眉头两步赶上来,动作快得看不清,简直把他当成了敌人对付。 被压到墙上的时候,白玉堂恨得咬牙切齿,再一次确定了展昭的确是少林出身——这么流畅利索的擒拿手,可不是少林真传么! 眼下,他持剑的左手被展昭抓住腕子压制着,身前横着一条臂膀,腰腹一下都被这人以蛮力抵着,整个人被牢牢困住,挣了两下没挣开,他眉眼一厉,眸中掠过一丝狠色,斥道:“展昭,你发的什么疯!” 展昭紧紧皱着眉,眸色暗沉如夜,蕴着千头万绪无法说清的情绪。从智南房间出来,他就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堵着,拼命地想要找一个出口好好宣泄。第一眼没有看到白玉堂,那股铺天盖地的慌乱与渴望让他在找到人的那一刻几乎忘却一切只剩下了本能只想顺从自己的心意——本能是什么,心意是什么,求而不得的患得患失的又是什么? ……无非,这一人而已。 也许是沉淀了太多的东西,他的目光滚烫,烫得白玉堂几乎不敢直视,之前那一腔怒火被这样的目光望着,两下三下就消散如烟——江湖传闻中脾气火爆性情乖张手段狠厉的锦毛鼠,面对这天敌一般的御猫,一向都没有什么办法。 “喂……”也许是被他压制着的缘故,白玉堂的从气势到声势都渐渐弱了下来,怒气退后,理智终于跟上,勉强还能动的右手在他胸膛上轻轻推了推,略微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展昭阖了阖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将胸中翻腾的情绪压下几分,看着眼前面容,想起当年的少年模样,却又忍不住恼了起来:“你居然忘了我……” 白玉堂再是聪明绝顶,也未曾想到是这么个答案,当下就吃了一惊:“啊?” 看着他这模样,展昭认真严肃地重复了一遍,底气愈发足了:“你居然忘了我。” 白玉堂看这他这板着脸、好像被人欠了一大堆债的样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五爷怎么就忘了你了?” 展昭心内已经静了下来,将这事细细想过一遍,觉得自己十分吃亏,便愈发理直气壮地委屈了起来,略贴近了几分,额头几乎要和他碰上,“你小时候,去过少林吧?” “对啊。”白玉堂略一歪头,似乎也忘了他们此时颇为尴尬的姿势,朝他一挑眉,“怎么了?” “你是和你哥哥,白家大公子一起去的,是么?” 白玉堂目光一闪,掠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随口应了一声。 展昭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接着缓缓道:“当时有贼人盗取藏经阁的经书,你……” “哦,你是那个小和尚!”白玉堂天生聪慧,博闻强记,尘封的记忆被他一提,立刻就想了起来,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的人,惊道:“你居然还俗了?” ——这是个什么说法?他什么时候出家过? 展昭压了压心头暗火,缓缓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再次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你说,你是不是忘了我?” 按这样的说法好像的确是自己理亏来着,但要他认错、尤其是对这只猫认错是绝对不可能的,白玉堂皱了皱鼻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反问道:“爷那时候小,一时想不起来也正常嘛,你干嘛不早说?” 展昭迟疑了一下,还没编好理由,白玉堂已一眼看穿,心头敞亮,顿时竖起了眉毛,哼了一声,“哟,看来猫大人你的记性也不那么好么?” 眼见得漏了馅儿,展昭神色不改,底气仍旧十足,“不管怎么说,我也比你先想起来。” 白玉堂被他气得笑了出来,“这有什么好比的?你还真是个小和尚,跟那屋里的老古板一样,呆木头!” “总之,这是你欠我的,记住了。”展昭压低了声音,气息滚烫,自他耳侧颈边擦过,带起一阵酥麻。白玉堂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展昭已后退一步,放开了他。 终于重获自由,白玉堂却反而没立刻反应过来,许是他的身体太过温暖,陡然离开,那微凉的风灌入怀中,竟隐约有了几分冷意。 压下心头那隐隐的失落感,白玉堂有些不自在地往前挪了两步,一面揉着自己腕子,一面左顾右盼,嘟囔道:“谁要记得你这笨和尚,五爷记性不好,已经忘了。” “我才不是和尚,从一开始就是俗家弟子。”展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解释,才不想被他一口一个“和尚”叫着呢…… 白玉堂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展昭揉了揉鼻子,想了想,换了个轻松随意的语气,问道:“当年之后,我就离开了少林寺,你呢,后来怎么样?” “后来啊,后来下山路上,我们碰到了一个怪老头,哥哥把我送给他当徒弟,我就跟他走了。” “怪老头?”展昭吓了一跳,“什么怪老头?” “算来也该是你师父的老相识吧,当年的江湖,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话说到一半,展昭已猜了出来,讶然道:“是夏玉琦夏老前辈?” “什么老前辈,”白玉堂继续翻白眼,“臭老头老怪物一个,你以后要是见到他,千万别跟他说话,会被气死的!也要离他远点儿,他身上什么鬼东西都有,你这么又呆又笨的,得被他算计死!” 展昭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再上扬,末了轻咳一声,“是是是,我记得了。那个,别一直待在这儿了,咱们走吧。” 他这么一提,白玉堂才意识到他们这会儿还待在人家灵隐寺里,幸得地方偏僻四下无人,否则刚刚那模样……这么一想,他顿时有些耳热,忍不住瞪了展昭一眼,却见展昭也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似乎,他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 回程的路上,揣着心思的两人一前一后都没吭声,转过一个弯儿,就见远处走过三人,引路的是方才的通成,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于他们而言都不陌生,正是朱浩与林风。 他俩来此并不让人意外,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愿再节外生枝暴露行踪,小心翼翼地收敛了气息,换了条小路,消失在灵隐寺中。 第五章 迷局 又是一个月明之夜,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灵隐寺中,轻车熟路,径直奔向柳青被囚的房间。 这两人身形极快,没花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那房间,隐在暗处朝那门口一看,登时愣住了,只见房门开了一半,门口两个值守的僧人皆已倒地不起,生死不知。 两人心知不妙,对视一眼,匆匆掠去,眨眼间就已到了那二人身边,一人站着警戒,一人半蹲下来,在他俩身上一探,眼底立刻浮现出几分怒色——他们已没了气息。 而身后的屋内,空空荡荡,柳青已不见踪影。 两人没有说话,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是有人抢先一步,便不再耽误,立刻纵身上了屋顶,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等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远处的房间突然打开了门,一道人影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四下看了看,手一抬,只听“砰”的一声轻响,那两个僧人的尸身旁边落下了一颗莹白的小石子,滴溜溜地转了转,碰到其中一人衣角,便不动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大多数的人们才从睡梦中醒来,就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炸雷般的消息——柳青脱逃,伤了灵隐寺两条性命! 这个消息长了脚似的在一刻钟内就传得人人皆知,紧接着不知是谁起的头,城里城外的武林人士立刻吵吵嚷嚷地往灵隐寺赶去,其中有沉着冷静想要个公理正道的、有一腔热血想要为灵隐寺站台报仇的、有与柳青交好不惜代价想要救他的、也有想要趁机出头扬名立万的、还有那些早就闲得无聊想看热闹的……当然,更有一类心怀鬼胎暗中作祟的,隐藏在这复杂混乱的人群里,看不出一点痕迹。 总之乌压压几十号人,直奔灵隐寺,吓得那些清早前来烧香拜佛的寻常妇人腿都软了,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躲在一边,看着他们一径涌入寺中,门口迎客的几个小和尚根本拦不住,就让他们乱糟糟地闯了进去。 灵隐寺正殿之后,就是僧人们修行、生活的地方,偶尔有几个旅人投宿,也都谨守礼仪,从不喧嚷,故而此处沐浴着佛前烟火,素来清静。可这清静却被那一行人生生打破,他们呼啦啦进来,七嘴八舌闹得不行,也不知在嚷些什么。 在这一片喧闹中,房门打开的“吱呀”声,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然而不知何故,以那间小小的房门为起点,人们忽然就闭上了嘴,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扫过人群,顿时一片静默。 智南静静地站在门口,神情淡然沉静,合掌微笑,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众人,并不凌厉,也无威势,偏偏重逾千斤,与他目光一对,人们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来,便再也不敢高声了。 “贫僧智南,”他略略低了低头,缓缓道:“佛门清净之地,各位施主还请低声。” 他这名姓一报,下面立刻一阵嗡嗡声响起,紧接着一个靠近的拱了拱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哎呀呀,原来是少林寺的智南大师,久仰久仰。” 智南露出一丝微笑,朝他略一致意,又道:“不知诸位侠士前来寺中,可有何贵干?” 这下众人都迟疑了一下,狂热冲动退去之后,理智重新回归,众人都意识到自己乱哄哄闯入灵隐寺是何等不敬,如今被人当面问起,哪好开这个口?左右瞅瞅,相互挤眉弄眼,推来推去好半天,人群中才传出个答案来,“我等、我等听闻灵隐寺昨夜出了事,柳青那厮杀害了两位师傅,越狱逃了,所以……” 他话未说完,人群中忽地响起一声呵斥:“为何笃定就是柳青所为?你亲眼看见了?”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答道:“这厮杀害方丈在前,故而被囚于寺中,如今看守丧命他不知所踪,哪怕不是他干的,也必是他的同党!” 此言一出,周围立刻响起一阵附和之声,同时大骂柳青凶残狠毒,让着千年古刹三番四次地沾染血光,实在是罪不可赦云云。 嘈杂中,突然有响起一声怒喝:“住口!” 这声音气势不凡,又大是愤怒,人群中顿时鸦雀无声。 说话的是一条虬髯大汉,绿林裝扮,手提这一柄金环大刀,双目圆睁,怒道:“四年前, 柳判官途径山西一小县,碰见那县官儿鱼肉百姓,攒了一大笔金银要送上东京去给那庞太师 贺寿博前程,被柳判官撞上,当即就调集人手,半途上劫了那笔金银,暗中散:给了百姓。而 那狗官则被他做了手脚,急病死了。”他说完,便伸手挨个指过去,喝道:“你、你、你! 你们谁又做过这等事来,整天仁义道德,又杀过几个贪官、救过几个百姓?” 他手指过处,许多人面露不忿,张口想要反驳,可不知想到什么,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 来。 一一想来也是,自古民不与官斗,这些武林人士自诩不凡,更是向来看不上官府,嘴里 说着贪官污吏,却没几个真的拔剑而起的。至于杀人打劫之事,更是不屑为之,通通留给了 被他们看不上眼的绿林蒙强们去干。当年白玉堂闹东京盗三宝闯皇宫,惊天之举天下闻名, 原因不是这件事有多困难,而是敢这样直接挑战官府皇权的,自有江湖,唯他一人而已。 不知何时,人群已大致分成了两拨,一拨支持柳青,坚称其无辜受害;一拨认定柳青罪 大恶极,杀人潜逃。两方泾滑分明怒气冲冲,就像结下了天大的仇怨一般,也顾不上佛门不 佛门了,就这么高声对骂起来。 眼见得越吵越激烈,已经有人把手按在兵刃上打算动武了,突然只听一声悠长佛号响起: “阿……弥……陀……佛……” 这声音十分干涩,听起来就像老树折断倒下的喑哑哀鸣,钝钝地刺激着所有人的听觉。他们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捂住耳朵,却发觉这声音无孔不入,就像有人用刀在自己的骨头上刮过似的,一瞬间疼得要命,顿时哀鸿一片,谁也没有力气再争吵了。 所幸这佛号也短,眨眼就已停下,众人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甩着脑袋恢复神智,睁眼一看,只见智南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枯瘦老僧,看起来怎么也有七八十了,一身已经洗旧了的僧袍,露出的皮肤上满是岁月刻痕,如同一截槁木。 这僧人看起来随时都要吹灯拔蜡,谁能想到竟然就是方才颂佛之人?那一声佛号中气之足内力之强,在在场的任何一人之上。更有眼尖的注意到,他站的位置比智南还要靠前一点,而智南朝他低头行礼——显然,这老僧地位超凡,而灵隐寺中,有此年岁有此地位的,就只有…… “明、明觉大师?”一人迟疑着叫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改口讨好道:“呃,明觉方丈?” 明觉神色不动,依然是昨日展昭他们见到的漠然模样,听到声音,也不看那人,目光只是默默地扫过全场。 如果说方才智南出现,带来的是沉静庄重肃穆的话,那么此刻明觉眼神一扫,人们只觉有烈火尖刀砭骨,整个人似乎都被洞穿,无处可藏。 佛有拈花一笑之日,亦有金刚怒目之时。 每个人心里都开始不安,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时名扬天下如今已属传说的代任方丈下一步要做什么,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就见他缓缓地点了点头,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嗯”?这是什么意思?众人显然没能反应过来,所幸不必等他们反应,另一边一个年轻僧人又领着一人匆匆赶来,正是通成。 通成面上有几分慌乱,几步赶到,便附耳与明觉说了几句,又指了指身后那人。 明觉神色没什么变动,看了那人一眼,又缓缓朝通成摇了一下头。 旁人不解其意,通成却是知道,朝他行了个礼,又跟智南相互致意一番,便转身来看向众人,合十道:“小僧通成,不知诸位前来敝寺所为何事?” 他看起来比明觉好说话多了,立刻就有人应道:“小师傅,我等听说灵隐寺昨夜出了意外,柳青杀人潜逃,故而前来看看,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请小师傅尽管吩咐!” 通成合十颔首,道:“多谢诸位施主,只是昨夜之事,情况未明,恕小僧不便多说。” 众人面露不甘,却也不敢多说,倒是那同来之人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道:“通成师傅,如今各路豪杰都在,正该合力追击那贼子……” 他一出声,众人目光都朝他看去,只见这人约有二十七八,模样倒也周正,穿着件寻常的浅灰衣裳,手里拿着把扇子,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他方才那话却是大不寻常,立刻有人追问道:“怎么,你们知道是谁干的?” 那人一愣,面色登时有些难堪,好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看了通成一眼,再不敢多说了。 这模样立刻就让众人怒了,当即就有人高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千里迢迢赶来,还不是为了帮你们,如今有了线索却不吭声,把我们都当猴耍吗!也太目中无人了!” ——灵隐寺从来就没有邀请过他们前来相助,自己凑热闹跑来了又怪别人不带他们一起,真真是岂有此理。 可这话却让不少人纷纷点头十分赞同,也让一些人暗暗冷笑嗤之以鼻,于是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场面,竟然又开始乱了起来。 议论之声嗡嗡不绝,忽地一声炸雷响起:“佛门清净地,岂容尔等聒噪!” 这声如洪钟,浑厚有力,登时盖过了一切。众人循声看去,就见两道身影立在前方一个拐角处,人是都认识的,正是朱浩与林风。 朱浩大踏步走来,对着这群人劈头又是一声喝骂:“都围在这儿干什么,叽叽歪歪的,大师们脾气好不跟你们计较,你们就蹬鼻子上脸了?” 朱浩久负盛名,性烈如火,背后还有武当,这么一骂,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哑了片刻,有人小心翼翼地应道:“朱大侠息怒,我们只是听说已查明贼子身份,一时激动,这才、咳,才失了分寸,绝对不是成心的……” “查明身份?”朱浩眉头一皱,转头看去,只见明觉神情漠然,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知神游到了何处;智南垂眸看自己合十的手掌,装作自己不存在;通成有些尴尬,被朱浩一看,瞥了身侧年轻人一眼,也不吭声;那年轻人眼见得朱浩目光扫来,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被火烧了似的,讷讷道:“朱、朱、朱大侠……” 朱浩挑眉。 那年轻人暗暗吞了口唾沫,定了定神,向他拱手见礼,道:“在下何为,暂寄居寺中,方才与通成师傅说起,这些年行走江湖之时,曾有幸见过一人使那石子……” 白玉堂脸色铁青,狠狠一拳打在树上,“该死的!” 他们此刻正在灵隐寺不远的树林里,展昭抱剑站在一边,看起来也十分的不痛快,缓缓道:“我们是被人嫁祸了。” “废话!”白玉堂气得脸都红了,怒道:“跟五爷玩这套,等抓着他,非得……” “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为了不让我们救柳青?”展昭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插口道:“柳青究竟招惹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白玉堂转身,用力往树上一靠,丝毫不顾惜那身价值不菲的白衣,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出出心头那口闷气似的,“最近一次见他都是去年的事了!” 展昭沉吟不语,下意识地才点了两下头,忽然觉出不对来,猛一抬头,“去年你见了他?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怎么不知道?” “……”白玉堂被他这架势惊了一下,突然就有些心虚,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梁骨上升起,直蹿上脑门,一时竟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呃,去年、去年往陕西那边办事,顺路、呃不是,碰巧嘛……” 展昭抬了抬下巴,微微眯起眼。 白玉堂目光四下游离,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否则就一定会想起开封府后厨养的那只肥大花猫——它守着自己饭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不太对,那些原本时隐时现的情绪如藤蔓般爬上心头,曾经的若即若离亦或亲密无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了味道,化作一条又一条细细的红绳,在每一个不经意的时候,缠绕在他们指间。 两人静静相对,早上还不那么强烈的阳光从枝桠间漏下,落在他们身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时间仿佛都为之停滞。 白玉堂垂眸看着一边,那模样竟是难得的沉静与乖顺,展昭默默地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勾出一个清浅而温暖的弧度,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眼神一变,转头看向一边,脊背挺直,目光微沉,低声道:“有人来了。”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白玉堂也察觉到了来者的气息,但他却没有太多表示,只是转头看向来人的方向,神情转冷,满是漠然。 有风自他们身侧掠过,似乎也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放轻了脚步,不敢惊起一丝微尘。 不远处终于浮现一人身形,白玉堂略微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而另一边的展昭,则在看见那人身影的同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警惕的模样立刻消失殆尽,甚至露出一丝淡笑来,看着来者方向,唤了一声:“风姐。” 来者手持长剑,稳步而来,神情肃然,分明是女子,却隐约带着几分萧杀,那是只有江湖的风雨血泪才能锻造出来的骨骼——不是别人,正是惊风剑,林风。 林风看见展昭,眼底也有一丝惊讶掠过,随即也浮出一丝温暖笑意,将他上下一打量,微笑道:“我说那天在望湖楼见到的人感觉这样熟悉,没想到竟是你。” “风姐恕罪,当时情况特殊,实在无法。”展昭笑着应了一声,指了指对面的白玉堂,道:“风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如今有名的锦毛鼠,白玉堂白公子。”又看向白玉堂,“五弟……” 不待他介绍,白玉堂已上前一步,拱手见礼,“久闻惊风剑大名,今日一见,林姑娘果然剑胆琴心,不负侠名。在下白玉堂,有礼了。” 林风沉浮江湖十余年,阅人无数,只一眼,便能看出白玉堂的超凡之处,既有江湖儿郎的豪情,又有世家公子的精致,与寻常江湖之人大不相同。何况听闻他性格凛傲,下手无情,此番见礼可算是难得,再一看他这白衣翩然的仙人模样,登时心生喜欢,笑意更多了几分,笑道:“想来也是,这般的武功人品,江湖中原也不再有第二人。”她拱手回礼,毫不扭捏,大方道:“白公子,有礼了。” 展昭眼睁睁地瞧着林风一见白玉堂就笑得比看到自己更开心,不由得挑了挑眉,干咳一声,问道:“风姐,你怎么来了?” 林风一挑眉,反问道:“我还想问你,你不在开封好好待着,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展昭迟疑了一下,白玉堂十分自然地接了话去,也不遮掩,坦荡道:“我是来救柳青的,我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地杀人。” 林风修长的眉略微一皱,语气沉了几分,“哦?那么你已经救到他了?” “没有,”白玉堂直截了当,一点弯子都不跟她绕,“昨夜我俩去的时候,门口的两个僧人已经丧命,柳青不知所踪——林姑娘今日出现在此,想来也是为了这个吧?” “看来你们倒是什么都知道,”林风换了个姿势,抱剑而立,“那白公子可否解释一下,昨夜现场,为何会出现你的石子?” “那石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这些年打出去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被有心人拾了也不是什么难事。”白玉堂耸肩,神情淡淡,眸中却隐有光芒雪亮:“何况,世人皆知我与柳青交情不浅,他们若要置他于死地,就一定得过我这一关,相比强打强杀,栽赃嫁祸可以算是最简便的法子了。” 林风一时为他目光所慑,下意识地别开了眼,沉吟片刻,缓缓道:“可问题是……” “风姐,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展昭接道:“我们分析,柳青一定是撞破了什么机密,才会被人穷追不舍。而明信方丈无意卷入,无辜丧命,也该是这个原因。至于这原因究竟是什么,我们一时还查不到。” 林风挑了挑眉,也不说赞同或反对,径直问道:“那你们打算从哪儿入手?” “刚刚我们说起,柳青被劫,生死不明,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有个下落才是。” “可杭州城这样大,要找人的话也不那么容易。”林风想了想,道:“据说柳青来时,是有个同伴的,你们可曾知晓?” 展昭眉峰轻挑,看了白玉堂一眼,两人目光一对,各自看出对方眼底的光彩。他随即又看向林风,应道:“昨日听大师兄说起过。” 林风的眼底亦有光芒闪烁,唇角带了几分揶揄笑意,“方才你们也在寺中,那场热闹可看见了?” 白玉堂眯了眯眼,神情愈发冷厉,“你是说,那个叫何为的?” “听说他与柳青结伴而来,出事之后却不赶紧走人,反而说心怀有愧,要送明信大师最后一程,一直留在寺里。”林风素手抬起,轻轻摸了摸下巴,道:“兴许,他知道些什么呢……” “多谢姑娘提醒,”白玉堂眼底掠过一丝厉色,“我们这便去找他。” 林风:“唔。” 正要抬脚走人,白玉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上带着几分疑惑,看看林风,又看了看展昭。 展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清咳一声,试探着问道:“风姐,我们、嗯……这就先走了?” 林风抬眼,斜斜瞅他一眼,见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也不撑着她那成名女侠的形象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然呢?你以为我跑来找你们是为了什么,捉你们回去不成?” 她这厢随口一句,那厢白玉堂眉头却是一跳:捉他俩?开什么玩笑,谁有这本事啊…… 展昭神色如常,沉吟片刻,问道:“那是……” “本来呢,看见那白石头,朱师兄一眼就认出来了,急匆匆地要找白公子说清楚,被智南师兄拦下了,说白公子素有侠名,单凭这石头不能说明什么。后来我们商量,今儿这场热闹白公子他一定是要来的,朱师兄便出面去安抚众人,由我暗中来找——却不想不仅找到了锦毛鼠,还附赠了一只御猫。”一面说着,一面又瞥了展昭一眼。 她这一眼带着几分意外和打趣,奈何展御猫心中有鬼,干咳一声不敢接招,别过眼,干巴巴道:“呃,近日府中也无甚事,就陪五弟来此,正好也见见江湖故人。” “江湖故人?”林风挑眉,反问道:“可你见了我,也没问声好不好啊?” 展昭登时噎住,就听一旁白玉堂咳嗽一声,瞪着展昭,凉凉道:“猫儿,我们该走了。” 展昭等的就是这句话,也顾不上揣摩他这话中之意,连忙应了,和林风拱手告辞,两人并肩往远处走去。 林风站在原处,忽见白玉堂扭头淡淡一眼扫来,不由得一惊,只见那目光中隐约竟带着几分警告意味。她愣了一下,再凝神看去,却只见二人并肩远去的背影,蓝衫白衣相得益彰,如天际流云舒卷,很快就不见了。 林风“唔”了一声,看着他俩消失的方向,摸着自己的下巴,喃喃道:“这个……有点意思啊……” 第六章 微雨 人说西湖,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此刻正是初夏时节,雪湖难觅,却被他们碰上一场绵绵微雨,自午后下起,直到入夜也不曾停歇。 雨后西湖,烟雾飘渺,本就是个温软如玉的美人,一颦一笑都自有风华绝代。而此刻轻纱遮面,似怯还羞,似近实远,就更让人多了几分遐思。 此刻夜色朦胧,微雨迷离,湖边笙歌依旧,丝毫未受影响。数十艘画舫在湖边一字排开,灯火点染,仿佛星辰落入海面。吴侬软语和着淅沥雨声,玲珑倩影在灯火下依稀可见,以这雨夜西湖为衬,直教人分不清何处天上,何处人间。 画舫外人来人往,这几日杭州城内江湖人士众多,连带着那些花街柳巷的生意也好了不少,至于这些画舫,就更是受人追捧——城中规矩,各家院子里有名的美人娘子们才有资格登上这湖畔画舫,一些江湖人心气高,看不上寻常花柳,非得要寻得几朵名花,吟个诗作个对弹个琴画个画,来点子风雅游戏,才显出自己身份。 在这样的热闹中,一人寻常服色,混在人群之中,也不与人招呼,径直走向其中一艘画舫。画舫门口都有小厮和丫鬟守门,替舫中的小姐选选人掌掌眼。那人和丫鬟一照面,似乎早就认得,丫鬟连忙放行,让他进去了。 这画舫不小,中央最大的船舱安置了四五张桌子,客人都已满了,正喝着小酒吃着点心,听乐师们奏曲唱歌,热闹得紧。那人却视而不见,径直从舱外绕过,往后面去了。 后面要清净许多,一个小厮守在船舷边上,一见他来,连忙迎上,那人与他说了两句,便送他到后舱门边,进去了。 后舱比之前面要狭窄许多,那人熟门熟路地下到舱里,直奔其中一间房门,那门雕花精致,想来绝不是常人居所。 他在门上轻扣三下,顿了顿,又扣了一下,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丫鬟开门看了一眼,随即将他让了进来。 屋中灯火辉煌,两个丫鬟正伺候着一位锦衣美人对镜梳妆。那人两三步走入屋中,一见这场景,立刻就是一笑,眼睛微眯,带着些讨好,也夹杂着一丝轻佻:“文姑娘,梳妆呢?” 美人抬眸,于镜中随意一瞥,神色疏离,语气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何公子。” 铜镜中显出来者面露,于灯火下看得分明——赫然就是何为! 与此同时,湖边不远处的一个僻静角落,展昭与白玉堂并肩而立,远远看着那艘画舫,远处灯火璀璨,映在他们身上,他们就这么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之处,英姿挺拔,似崖边松柏,苍翠如昔。 谁都没有说话,两人静静等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何为走出了画舫,左右看看,便混迹于人群之中,两三下就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两人也没有去追的意思,白玉堂见他消失不见,清了清嗓子,懒洋洋地开了口:“猫大人,上吧。” 展昭看他一眼,神色间有些不解,“我去?” “可不是你去吗?”白玉堂惊讶地睁大眼睛,神色间比他还要不解,奇怪道:“你得身先士卒做表率啊,展大哥。” 展昭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发现他越来越没办法抵抗“展大哥”这个称呼,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无论是眨眼装乖还是冷笑讽刺,这个称呼简直就是一个死穴,一击即中,二击也中,三击还是中…… 于是再次被击中的展昭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压根儿没有去想,这种活儿往日都是白大公子抢着干的,这回怎么反倒把他推了出去?奈何此刻展昭只剩了垂死挣扎的份儿,可怜巴巴地挤出一句:“可是,那个……” “哪个?”白玉堂淡淡一眼,在他面颊上一扫,“你不是很会对付女人吗?” 展昭:“……” 展昭冤啊,冤得恨不得回府击鼓啊,冤得天地变色山河嚎啕啊——他什么时候会对付女人了?想他少年时上少林学艺,后来又随晏希来清修,入了江湖也忙着行侠仗义结交好友,进了公门更是没两天就被这白耗子搅了局。从小到大最亲近的女人恐怕就是三四岁时邻居家的小妹妹,可听说人家两年前就嫁人生娃了,这些日子更是没见着过几个女的,也就是白天和林风说了几句话…… ——等等,林风? 展昭又不是傻子,这个名字在脑海里一出现,前后关节略一回想,心中立刻有了几分明了,看向白玉堂的目光顿时变了:难道是…… 他们上午从灵隐寺见了林风回来,便又分头去暗中查探了几番,而白玉堂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话也少了,也看他不顺眼起来,横挑竖挑的,弄得展昭一头雾水。直到此刻关节想通,他终于找回了理智,挑了挑眉,眼底带着几分暗火,略微倾身附到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缓缓道:“五弟难道忘了,我是猫,最会对付的,可是耗子啊……” 男人被刻意压低的声音透着说不出来的沙哑与诱惑,灼热的呼吸喷在耳边,连他的耳朵几乎也要烧了起来,白玉堂顿时一个寒战,连忙侧过一步,分明像极了一只被猫吓到的小耗子,慌慌张张地想要反抗,但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武器,“你——” “你若真不去,那我就自己去了哦?”展昭也不追他,只悠悠续了一句。 白玉堂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反正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一天下来,看着展昭就忍不住呛他,可呛了一圈儿……怎么好像还是自己被拿住了?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可他却十分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开什么玩笑,让这笨猫自己进去,里面那些莺莺燕燕粉红骷髅,还不得把他扒下一层皮来?白五爷侠肝义胆,怎么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呢,总得救他一救的…… 心里这么对自己解释了一番,白玉堂哼了一声,冷笑道:“里面可都是些娇滴滴的美人儿,猫大人那手功夫还是歇歇吧,笨手笨脚地小心让人赶出去。”一面说着,一面变戏法似的摸出把折扇,“哗”的一声展开,将面容一挡,只露出那一双精光闪烁的桃花眼,朝他挑衅地一斜,“猫大人,可仔细看着吧。” 两盏茶时间不到,展昭与白玉堂二人已被恭恭敬敬地迎入那艘画舫之内,进去一看,刚好还剩一桌空位,可见迎客的丫鬟心中有数。如今人已到齐,大厅中的乐师们咿咿呀呀也唱了许久,想来正主已快要登场了。 果然,待得两人坐定,美酒糕点摆上,乐师们一曲唱罢,一个装束一看就与她人不同的丫鬟走上前来,也不怯场,向大家行个万福,便娇笑道:“诸位贵客,我家文姑娘妆容才罢,久等了。” 她话说着“久等”,可神情之间哪有半分客套的意思,分明在说就算再等上一个时辰,也是理所应当的。 座中出展白二人之外,哪个不是跑来这欢场作乐的?个个都是些风流老手,听得此言,立刻有人接道:“这是哪里话,莫说等了这么一会儿,能见文姑娘一面,乃是我辈福气,就算再等两三个时辰,也绝无二话!” 这人这话随口就来,那丫鬟听得,心中却是明白得很,若真等久了,这种人怕是会第一个跳起来闹事的。她们这风月行当,最要紧的便是“分寸”二字,拿捏得好,便是花名日盛衣食无忧;拿捏得不好,砸了招牌不说,对这些命若草芥的女子,自然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当真会有谁在乎么? 这丫鬟年岁不大,学的看的也多了,当下笑声不断,顺着这话就接了下去,嗔道:“既是这么说,那便请我家姑娘回去歇歇罢?” “哎哟哟,那可不成!”这人也知是玩笑,却也乐得配合,忙做出一副惊慌模样,笑嘻嘻地讨饶道:“好姐姐,可饶了小生吧,快请文姑娘出来,到时要杀要剐,全凭文姑娘做主了!” 于是座中哄笑一片,众人纷纷开口,嘻嘻哈哈真真假假,忽听一声珠帘脆响,满座皆寂,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 先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的小丫鬟,一进门就将珠帘撩起,而后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便款步入内,一身艳红衣裳,金丝彩线交错其上,绣出无数花样,头上翠翘花钿,额间细细地绘了一朵小小红花,正灿烂无比地开放。 她整个人也如一朵华丽盛放的牡丹,就这样以一种傲视群芳的姿态缓缓走入。峨眉扫成一弯新月,眼角微带艳影,目光就这么淡淡地扫过全场,而后,勾勒细致的红唇略微一勾,轻轻一笑。 熏笼中幽香袅袅,金盏里琼浆扑鼻,众人早已如痴如醉。 ——文娘,这个杭州城内花名鼎盛的风月魁首,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 也未见得就有倾城之色,但她自有别样的美艳。何况她虽是笑着,但眉宇之间始终带着一股淡淡的疏离,与其他女子的温婉或娇媚都截然不同。对于欢场客来说,这一分的不同就具有十分的魅力,让她于群芳之中脱颖而出。 她一身华服,莲步款款,就这么静静地走向屋中央,随后也不行礼,反而略微扬了扬头。 ——以风尘身份如此,可谓是骄傲放肆到了极处。 可美人在前,谁有功夫理会她这样的小小失礼?文娘心中也清楚得很,知道这些男人们此刻只会觉得眼前这美人有个性有脾气,越是扎手的花儿,才越让人有采摘的欲望,不是么? 她的目光并未在这些人身上停留哪怕半刻,直直地看向最远处最角落的那一席,看见了桌边的两人。 那两人都是大半身子侧对着她,灯火之下,也看不清具体模样如何,只觉得一切艳丽奢华都从他们身上流过,没有留下半分痕迹。而他们也确实未曾受到什么影响,文娘眼睁睁地看着那穿蓝的似乎说了句话,然后穿白的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杏眼微眯,她眼底掠过一丝极为隐秘的冷意,随即又归于淡漠,目光移开再次扫过全场,淡淡道:“多谢诸位贵客赏光,文娘献丑了。”她这厢说罢,也不听人吹捧,径直转身走向乐师,而那群乐师已经改换位置,将最中央留给了她。 她目不斜视地走向中央,那里早已准备好了她的凳子,而与此同时,一个女孩怀中抱着一张琵琶,低眉垂首,给她送了过来。 接过琵琶,她也不迟疑,按弦轻拨,乐音随即泠泠而出。 轻拢慢捻抹复挑,前朝一曲《琵琶行》如飞瀑流泉般倾泻而出。或飞扬恣意,或婉转娇媚,或情深似海,或凄楚哀绝,在她的手下,跳动的音符演绎出一场场画面,可她却神色淡淡,好像一个过客,就这么冷眼旁观,看着他们殿上盟誓、看着他们逃亡蜀中、看着他们生死分离、看着一个显赫辉煌的王朝就此陨落…… 就连白玉堂都不禁转头看了一眼,看着她冷漠的神情,挑了挑眉,又看向展昭,压低了声音,缓缓道:“诶,这姑娘有骨气啊……” 展昭又不是傻子,就算不擅音律,凭武者的本能也能听得出来这曲中的强硬与不屈,可他依然没有放弃难得的打趣机会,叹了口气,一脸目击了牛嚼牡丹惨案的惋惜模样:“挺好的一首曲子,五爷竟然不好好欣赏,反而关心起人家姑娘来……” ——花楼听曲关心姑娘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白玉堂没理会其中逻辑,也直接无视了他话中暗藏的玄机,洋洋得意地扬了扬头,“有什么好听的,这手艺又算不得多好,五爷听过的好曲儿还少么,她这样的连前十都排不上。” 展昭保持得十分完美的表情突然有了一丝裂痕,“那五爷……最喜欢哪家的曲儿?” “若论琵琶,当属秦淮上的静先生为第一。”白玉堂不假思索,张口就来,“笛箫的话鸣凤楼的双花为个中翘楚,筝是东京城里的雁姑娘,琴么……五爷自己就是最好的!” 展昭听得他侃侃而谈,暗暗磨了磨牙,正要说话,只听厅上乐音戛然而止,却是绕梁不绝,屋中众人沉浸其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过了许久,方有人喊了一声,卖力地拍起手来,“好,好啊!” 大家如梦初醒,齐声称赞,展白二人也回头看了一眼,一面混在其中鼓了鼓掌,一面暗自盘算,按画舫规矩,还是以喝酒听曲为主,最后能够被选中留下过夜的不过两三人,还不见得就是花魁本人,这舫中自有别的姑娘接待,若想得青眼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恐怕还得费点功夫呢…… 这一阵喧闹过去,文娘起身敬了几杯酒,底下免不了又是一阵吹捧调笑,她也不理会,双颊沾了酒意,在灯火下显得愈发娇媚,连最开始的那份冷淡也褪去了不少,抱起琵琶,又来了几首小曲儿,几个轻纱薄衫的舞女款款而入,如蝴蝶般穿梭于人群中,将这纸醉金迷的一夜推向了最高潮。 两人混在其中,饮了几杯,拒了那娇滴滴贴上来的姑娘,不动声色地等待着。船舱内衣香酒香混在一处,绵绵地蒸上几分燥热,白玉堂多喝了几杯,虽然未醉,却也有些热了,倚在桌边,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玩着杯子,一双桃花眼半睁半闭,目光随意地扫过屋内,最终在文娘身上停了下来。 原因自然不是他突然觉得眼前这是个倾城的美人儿需要好好欣赏,而是一曲终了,文娘恰好也看了过来。 霎时四目相对,白玉堂挑了挑眉,神情如故,脸颊在醇酒与灯火的熏染下带着几分艳色,又夹杂几分慵懒与漫不经心,十足十的风流公子模样。隔着人群与她对视片刻,轻轻一笑,垂眼看了看手中瓷杯,略微抬起,朝她递了递。 文娘一愣,眼底掠过一丝慌乱,飞快地移开了眼神。 白玉堂倒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也是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朝展昭笑道:“有意思。”说话间瞧见他模样,不禁一愣,“你怎么了?” 展昭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目光灼灼,分明有火在烧。听得他问,倒似突然回神,却没有答话,仍是紧盯着他,端起杯子,缓缓喝了一口酒。 凉酒入喉,心中那簇被撩起的火焰总算歇了歇势头,展昭一面平复着心绪,一面有些自嘲地想,什么南侠、什么君子、什么定力,在这个人面前还不是不堪一击,只要有一丁点儿的火星,立刻就能把自己从里到外烧个通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点不可言说的心念已经如藤蔓般将他整个人死死缠住了呢?他的呼吸他的身体他的一切,明明都已经沦为猎物,却偏偏甘之如饴…… 他这厢千回百转,白玉堂那边看着他喝酒的样子,却莫名一阵心虚——看什么看啊,当爷是下酒菜么…… 不过这话他没敢说出口,这想着说点别的什么把话题岔过去,船舱中却是音停乐止,穿行的薄衫女子们退到一边,文娘将琵琶递给侍女,缓缓站了起来。 满船宾客眼里都带上了几分期待之色——这一晚最重要的时刻,马上就要来到了,人人都在暗暗整理自己的衣衫,挺直了背,摆出自己最端方的姿态,心中期盼着自己能得花魁青眼,留下来快活一夜…… 文娘神情比最初时柔和了许多,双眼亮晶晶的,似乎也蕴了三分酒意,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全场,没有丝毫犹豫地停在了最后的那一桌上。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最后一桌上坐着两人,倒也都是好相貌好气质,尤其是穿白的那个。这么一看,这些欢场老手们都有些扫兴,知道今夜自己是没戏了,也就只能看看热闹罢了。 文娘默默地看着最后的白玉堂,见他扬唇轻笑自有风流无限,一身白衣却似流光溢彩,众人瞩目中毫不在意,这风姿气度,倒真是万中无一。 她又看向一旁的展昭,面容俊朗,更是沉稳静默,神情淡然好像周遭的一切浮华都与己无关,显然也是端方君子,半点脂粉也沾染不上。 掩在袖中的素手默默地握紧,文娘定了定神,不理会旁边随时听候吩咐的侍女,在众人的诧异神色中缓缓走向他俩,径直停在了白玉堂面前,福身一礼,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婉,轻轻道:“妾身文娘,敢问公子贵姓?” 白玉堂唇边笑意深了几分,亦是轻轻答言:“唐。” “唐公子风采出众,想来定是诗书博学之士,文娘前日读诗,正有几处难解,不知是否有幸,能公子讨教一二?” “姑娘才貌双全,能得姑娘相邀,乃是人生幸事,岂有不应之理?”白玉堂掸掸衣襟,起身轻笑,瞥了仍旧坐在一旁的展昭一眼,略微凑近了文娘,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什么,文娘明眸流转,展颜一笑,缓缓点了点头。 众人看在眼里,心里痒痒的,又嫉又恨,却也无可奈何。画舫自有画舫的规矩,幕后老板都是惹不起的人物,谁也犯不上在此闹事——说到底,再如何花名鼎盛倾国倾城,也不过是个青楼女人罢了,只要有银子,要多少都行,有什么好稀罕的? 片刻间,那厢显然已经郎情妾意十分投契,文娘笑意虽淡,但与之前模样已是大不相同,低声又同白玉堂说了句什么,白玉堂略一挑眉,笑着点了点头。 文娘莞尔一笑,转身又走回台前,朝众人福身施礼,简简单单地道了谢又告了罪,便有侍女迎上,簇拥着离去了。 于是这一场欢宴便到此为止,众人或叹息或抱怨,在侍女们的引导下纷纷离去,去之前还不忘给仍然留在最后的白玉堂投去一个嫉妒的眼神。 不过白玉堂心情正好,压根儿没注意到这帮人,又喝了两口酒,一脸得意地看着展昭,满脸都写着“看爷多厉害还没出手鱼儿就上钩了”。若他有尾巴,此刻一定已经翘到了天上,还得晃得跟风车一般,否则必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不过展昭心情显然不怎么好,凉凉地看着他得意的模样,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别过头去,哼了一声,“五爷既然已入得佳人帷帐,又何必把我也留下来?” “啧啧啧,”白玉堂摇头晃脑,随手将旁边的窗户推开,漫不经心地应道:“五爷怎么忍心你一个人在外边吹风淋雨啊?” 窗外,夜幕下,雨中的西湖一角映着岸边的灯火,显出几分幽微的梦幻之感,恍惚间让人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处。夜风清凉,将屋内的燥热吹散不少,白玉堂默默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地沉静下来了,良久,忽然问道:“你在吃醋么?” 他声音很低,低到好像只是唇边不小心漏出的一声轻轻叹息,低到如果展昭内力稍微再弱一点就根本无法听清,低到他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说过这句话——可展昭听见了,就像惊雷炸响在耳边。 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那一个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而刹那之后,他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电光石火间他对这句话能做出许多解读的方式,可此刻他就是能够毫不迟疑地准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想回答:是。 可没有来得及。 两个侍女翩翩而来,笑意盈盈,到二人面前福身,一个笑道:“唐公子,文姑娘请您呢。”另一个也笑道:“这位公子气宇轩昂,想来也有不凡之处。文姑娘有个小妹,正当年少,钦慕公子风姿,不知公子可愿移步?” 白玉堂眉梢一挑,目光自那侍女面上扫过,又落到展昭身上,不等他说话,便轻笑道:“难得竟有此良缘,岂有不应之理?” 那侍女含羞带怯,娇滴滴地瞅他一眼,抿着嘴笑了出来。 展昭目光深深,凝视着眼前面容,看见他眼底一丝若隐若现的揶揄,压在心底的那块石头突然就裂了一条细缝,便也是一笑,目光仍旧盯在那人身上,缓缓道:“可不是,良缘天赐,岂可错失?” 白玉堂眼底光芒一闪,却不再与他多说,只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将折扇“哗”的一声展开,轻轻扇了扇,朝自己面前的侍女略一示意,“有劳姑娘领路。” 这花船上来来往往满是败絮其中的浪荡子弟,似他这出尘绝俗又彬彬有礼的浊世公子往眼前一站,再一笑,任是如何老练的侍女都忍不住心生好感,连忙笑眯眯地应声,领着他往外走去。 展昭那边,那侍女也对这模样俊朗又沉稳温和的男子十分喜爱,殷殷领着路,亦离开主舱往后面走去。 这船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几人上了甲板,又入后舱,便进入了一道走廊,两侧均是房间,而其中两扇门外,已经点起了小巧却艳红的灯笼。 侍女将两人引到门外,轻轻扣响又送入房间,相互挤眉弄眼地嘻嘻笑着,无声地退去了。 第七章 入彀 文娘的房间温暖而雅致,不过对白玉堂这般富贵丛中长大的公子爷来说,实在没什么出奇。他一眼扫过去,目光便落在端坐镜前、背对着自己的文娘身上,微微一笑,折扇合上往桌上一指,声音便带了几分委屈与调侃:“文娘便是这般待客么,连杯茶也没有?” 文娘身影未动,黄铜镜面显出她不甚清晰的面容,隐约可见似乎笑了一笑,并不答话,反而问道:“公子竟然偏爱饮茶么?” 此等言语机锋,岂能难倒这位白五爷,“欢歌宴饮,自是纵酒为好;可若要秉烛夜谈,当以茶为上。” “秉烛夜谈么?”文娘声音里带了几分明显笑意,身形微微一动,却不是起身,而是抬手将头上的一支珠钗取了下来,一缕长发没了固定,便松松地滑了下去。 悠然至旖旎。 白玉堂视若不见,径自坐了下来,折扇拨弄着桌上烛火,漫不经心道:“良辰美景,知己在侧,相谈天地古今,岂非人生乐事?” 文娘轻笑一声,手上又取下了几枚钗环发饰,将那精致云鬓散了大半,微微过侧身,整个人显得慵懒而娇媚,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冷淡,看着白玉堂,缓缓道:“公子似乎别有所指?” “哦?”白玉堂挑眉一笑,“文娘以为如何?” “公子若有雅兴,文娘自当奉陪。”聪慧的花魁扬唇一笑,眉目中透着几分狡黠,“让文娘猜猜看,公子此番意不在酒,那……可是为寻人而来?” 被人一言道破目的,白玉堂神色却是丝毫不乱,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只略一偏头,饶有兴味地追问道:“哦,何以见得?” 文娘笑了笑,这次笑容中却带了几分自嘲,纤手将青丝拂到身后,缓缓起身,朝他走来,在他身侧坐下,那涂了蔻丹的修长手指搭在桌上,轻轻一扣,悠然道:“若非寻欢,必是寻人——这杭州城内,除了城隍庙的那群乞丐,就只有这花街的消息最为灵通了。” 白玉堂点头,“不错不错,文娘所言极是——”将折扇在桌上轻轻一敲,恰恰拦在文娘手指前方,“那文娘可能猜到,我是为何人而来?” 文娘目光略微一闪,静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连身子也坐直了几分,随即缓缓摇头,“文娘一身卑贱,今日得见公子已是生平幸事,哪敢妄加揣测公子心意?” 白玉堂目光闪动,细细看了她片刻,灯光之下,女子明眸皓齿,眉目盈盈,自有千般风情。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略微低下头,却是露出一丝苦笑,低声道:“姑娘果然蕙质兰心,可惜……” 文娘眉心微蹙,带着几分疑惑和担忧,“怎的?” “不知姑娘,可认识一个姓何的公子?” 文娘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道:“花丛来往频繁,姓何的公子也有好几个,敢问那位全名是?” 白玉堂犹豫了一下,方才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答道:“何为。” 这回文娘点了头,应道:“的确识得,大约……大半月前吧,他曾和朋友来过,后来陆续又来过两三次,就今儿晚上,还来说了话儿呢。” 白玉堂面色铁青,顿时难看了起来,“他果然来过?” 文娘是什么人,轻易地发觉了他此刻的怒意,不由得愣了一下,想要追问,却又摸不着他的心思,只好“嗯”了一声。 白玉堂“啪”的一声,一拳砸在桌上,本来俊美非凡的容颜此刻就像被寒霜封冻,冷得骇人,“岂有此理!” 文娘吓了一跳,讶然道:“唐公子这是怎么了?” 白玉堂目光扫过她的面颊,却再也没有方才的轻松戏谑之态,反而多了几分嫌恶厌弃,冷冷道:“你可知这何为是谁?” 文娘愣愣摇头。 “是我妹妹的未婚夫婿。” 沉默就这么突然蔓延开来,文娘惊讶之余无言以对,白玉堂满腔愤怒,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把人压垮。良久,白玉堂才渐渐平息了怒意,虽然脸色仍不好看,但至少已不像方才那样锋芒毕露,盯着文娘,缓缓道:“他失踪了两个月,我一路寻来,总算抓住个尾巴。”他蓦地冷笑:“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跟我解释!” 文娘心下惴惴,没有接话。 “他如今住在何处?” 文娘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忙道:“他未曾说过,不过提到过西门外的小灵寺,说那风景不错,还请我前去游玩,我想……恐怕是在那里待过吧?” 白玉堂眉头一挑,“小灵寺?” “是,”文娘如今总算冷静下来,又恢复了几分最初露面时的清冷漠然,看向白玉堂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不知是失望还是嘲讽的意味,定了定神,缓缓道:“就在西门外的山里,比不得灵隐寺,是这几年才修建起来的,没什么香火,清静得紧。” “原来如此……”白玉堂喃喃念了一句,点了点头,不再多话,径自站起,转身便走,踏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停了停,微微侧头,“多谢姑娘告知……冒犯了。” 文娘似乎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见他手扶上门时生生停住,贝齿轻咬,眼睁睁地看着他开门离去,纵是满心不甘,也只得咽了下去。 门外又传来开门说话之声,隐约又夹着女子娇嗔呼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消片刻,外边就没了声息。 她静静站在原地,直到门外现出侍女身影,她却并未放在眼里,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笑了起来。 ——目光冷冽如刀。 次日,杭州西门外的清静山路上,两人纵马缓行,朝着山中寺院而去。 白玉堂戴上了那垂纱遮面的斗笠,而他身侧的展昭却是一身灰衣,游侠装扮,虽未戴面具,面容上却是做了些修饰,比平时黑了些,眉眼看起来也寻常许多。二人走在一起,人们大多会觉得就是寻常的武林人士,并不会怀疑什么——毕竟这段时间杭州武林热闹得紧,而江湖人多隐秘,戴个斗笠遮着脸,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马蹄哒哒,二人且谈且走,话题自然不离当下局面,只听白玉堂道:“这何为不知是什么来头,我从未听过这一号人物。” “江湖茫茫,成名者能有几个?”展昭应道:“不过这何为既然搅进这潭水里,就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之前不曾扬名,原因无非几个,”他顿了顿,理了理思路,道:“其一,化名,如今要做别事,便将之前的身份抛弃了;其二,一直在江湖游走,只是故意隐藏实力等待机会;其三……就是一直隐身在某种势力之下,没有单独上台唱戏的机会。” 白玉堂颔首,随即轻哼道:“无论是哪一种,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你说他究竟为什么要陷害柳青?从未听说柳青和哪家势力有这样不共戴天的争斗,难不成是私仇?” “白五爷,容我再提醒你一次,”展昭看着他,语气颇有些无奈,“何为其人,我们只见了一次,也只知道他曾和柳青同往灵隐寺,又在半夜悄悄地找过花魁文娘——这些都不是什么证据,并不能证明任何东西,他究竟是何身份,是否真的与此事有关,还不能下定论。” “得了吧,少拿你们府里那套来糊弄我。”白玉堂的神色隐在面纱下看不分明,展昭见他的头微微朝上一扬,就猜他一定是翻了个白眼,果然便听他道:“哪有这般巧事,明明是一路同行,却偏只柳青一人出事?你看昨日他在众人面前那番说辞,看似随口而出,却句句切中要害,面上偏生还是一副老实诚恳的样子——简直比你还能装!” 展昭:“……”总觉得这说法哪里不太对呢? “何况,柳青是什么人?那也是一方豪强,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号,绝对不是谁都能攀得上的。这何为能够得到他的信任同来游玩,可见必有非凡之处。” “听你这意思,你与柳青关系那样好,倒真是难得了。” “那是当然,柳兄他也是诗酒风流之辈,我俩意气相投,当年结伴游走江湖,惩恶扬善,何等快活!江湖风雨多,我那时却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只凭自己心意行事,而他为人周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我也学了不少呢。我跟你说啊,有一回我俩经过岳阳……” 说起少年旧事,白玉堂兴致极高,侃侃而谈,并未注意到旁边的展昭。而等到他看清他脸色的时候,却发现展昭脸色早已黑沉,唇线紧绷,不由得愣了,讶然道:“猫?你怎么了?” 展昭别过头去,不与他视线相对,只看着前面曲曲折折的山中小径,沉默片刻,应道:“没什么,你们……挺好。” 白玉堂何等敏锐,自然能察觉出他此刻心情不佳,虽然还想不太明白原因,略略犹豫了一下,含糊应道:“是啊,朋友嘛,都是这样的……他与陷空岛关系一直都很好,我便也当他是兄长一般,自然亲厚些。” 不知这个回答哪里合了展昭心意,这黑猫耳朵动了动,转过头来看向白玉堂,直直地看着他,即便隔着一层白纱,却准确无比地对上他的双眼,缓缓道:“我们,似乎都没有这样结伴同游过。” 他神情中带着几分失落,眼神却又是那样的认真而热切,白玉堂心中一软,顿时也升起几分怅然来,卡了一下,似乎也找不到话来回应,却只是片刻,便反呛道:“怎么怎么,还怪爷不成?五爷约了你多少次,你哪次答应了,答应的又有哪次成了?” 展昭不用看,也能知道他此刻精神一振、眉头一挑的样子,被他的反问问得一滞,回头一想果然不错,却也不再叹息过去,只笑道:“那这次换我来约你,待此间事了,我们便在杭州勾留几日好好玩玩,再慢慢地回京如何?” “当真?”白玉堂有一刹那的狂喜,随即偏偏又摇头晃脑起来,白纱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仿佛山中薄雾,随时都会消散无踪,“可这离陷空岛那么近,你也不陪我回家看看?” “回,当然回,只要你想,去哪儿我都和你一起。” 白玉堂蓦地转头,眼底带着几分惊讶,更多的却是无比的欢喜。他下意识地想问那开封府的公务怎么办包黑子公孙狐狸不给假期怎么办小皇帝又折腾幺蛾子怎么办,可话到嘴边,看到他的眼神便一句也再问不出口,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在他目光里的温柔与纵容中——熟悉却又陌生,几乎全无招架之力,所幸自己戴了斗笠垂纱遮住,否则这副模样若是让他看了去,不知又要嘲笑出什么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略扬了扬头,语气中又显出几分不服气的意味来,“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展昭微微地笑了起来,目光愈发柔和,如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从头到脚一根头发都不落下地罩了进去,缓缓伸出了手,“一言为定。” 白玉堂的面容隐在白纱之后,看不清具体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默然不语,似是一直看着展昭,过了许久,方才抬手,干干脆脆地与展昭击掌:“一言为定!” 清脆的击掌声回荡在空寂的山路上,君子重诺,不必再说什么。两人相视无言,再转眼时,一座小小的寺庙已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灵寺,到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提高了警惕,四下打量。只见周围青林环绕,鸟鸣清脆,环境怡人,颇有雅趣,而坐落其中的小灵寺也的确如文娘所说,建筑尚新,也冷清得紧,山门虽然开着,可目前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再想想他们一路上山,亦是未曾碰见一人,这门可罗雀的样子,与灵隐寺完全是天壤之别。 “这荒郊野岭的,正好干那见不得光的事!”白玉堂早已认定何为有问题,连带着这小灵寺看不顺眼起来,压低了声音,与展昭道:“瞧瞧人家灵隐寺,那才是普度众生的气度呢!” 展昭颇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定是哪位高僧偏爱此地清静,更适合修行呢?” “所谓大隐隐于市,靖节先生也有诗云‘心远地自偏’,出家人只要六根清净就好了,管它什么地界?若是换个地方就无法修行,那只能说明连修行的门都未入了!” 白玉堂引经据典伶牙俐齿,说得展昭一时竟无法反驳,愣了一下,只得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横竖是你有理,我说不过你。” “那是当然,你笨嘛!”白玉堂一点不客气,不等他再接话,就已翻身下马,走到山门边将马系在树上,朝他望去,“赵兄,别耽搁了,走吧。” 展昭笑了笑,纵然容颜与真实有所不同,但那一缕温柔从未变过,利落地下马拴马,“请吧,唐兄。” 二人进了山门,直至大雄宝殿前才碰见个年轻和尚,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许是听见动静才慌慌张张跑来,见了二人,合十施礼,问道:“两位施主,小寺偏远,素来无人问津,不知二位所为何来?” 白玉堂自然是不说话的,展昭拱手回礼,温声道:“在下赵雄,这是我兄弟唐羽。我二人结伴游历江湖,途径这杭州,本欲停留几日,奈何城内客店大多已无空房,几番打听,方冒昧前来,求贵寺借住几日,一应盘费,愿献佛前。” 和尚面露难色,将眼打量二人,见他们一个温和好脾气,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人,另一个虽然遮遮掩掩的却一身富贵,不由得犹豫了一下,答道:“原本佛前与人方便,并无不可,只是此事小僧做不得主,还请二位稍待。” 展昭忙道:“那是自然,小师父请便。” 和尚再次一礼,转身匆匆往后面去了。 二人打量着这小小庙宇,看看院落,小巧干净,显然打扫得很是仔细;再看看大殿,空无一人,高绝如在九天之上,虽不富丽堂皇,却也庄严肃穆,一切都崭新整洁,佛香袅袅,只不知在这普渡众生的宝相之下,做的,又是怎样的勾当? 他俩站在大殿门口,将目光所及之处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绝不是闲来无事,他们成名多年,混迹江湖,有些事早已成为了本能。身形未动,言语未出,可一旦发生什么意外,该往何处追击从何处撤退,他们早在心里做出了几番推演,纵是天罗地网,也能闯上一闯! 看了一圈,心里有了底,两人并肩而立,默契地对视一眼,心情也放松了一些,白玉堂略歪了歪头,斗笠上垂着的白纱随之轻轻一晃,“你说,这地方会是拿来做什么的?” “左不过是个什么据点吧,”展昭负手而立,眼底掠过一丝嘲讽,淡淡道:“不过看这手笔,背后的势力不小。” “可不是,崭新崭新的寺庙呢,得不少钱。”白玉堂抱剑,懒洋洋地往背后的门上一靠,轻轻哼了一声,“——可惜了。” 展昭瞥了他一眼,嘴角扬起几分笑意,正要说话,忽然又敛了下来,几乎同时,白玉堂站直了身子。 等到那小和尚领着一个中年僧人到来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两人“此地清幽雅致,实在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此处高僧想来也是清逸风雅之人,咱们可真是来对了”之类的聊天,那中年僧人眼睛亮了亮,略略整了整衣裳,肃容走了过去。 “阿弥陀佛,贫僧来迟,还请二位施主见谅。” 二人似乎才发现来人,立刻停下交谈,慌忙见礼,展昭连连道:“大师何出此言,是我兄弟冒昧前来,打扰了佛门清静,原是我二人的不是,大师不予计较,已是铭感肺腑。” 那中年僧人生得白胖,慈眉善目的,合十笑道:“施主不必如此,佛渡有缘人,二人入我山门,即是有缘,贫僧法号德恩。” “在下赵雄,这位是唐羽,江湖粗人,若有不周之处,请德恩大师原谅一二。” “我看赵施主你文质彬彬,言谈温和,绝非粗鄙之人,”德恩含笑将二人打量一番,目光最终落到白玉堂身上,问道:“只是,这位唐施主,为何不愿以面目示人?” 白玉堂一直展昭身侧当哑巴,此刻被人问到,略一低头,低声道:“大师恕罪,并非唐某有意遮掩,只是……”他声音一顿,带了几分苦涩之意,“在下曾经招惹过一个了不得的仇家,打斗之中,被他伤了脸面,故而不敢见人……如今身在佛前,更恐有所不敬,情非得已,还请大师原谅……” 展昭在旁边十分配合地做出了一副愤恨、不忍又惋惜的神色,不忍再听似的地将头转向了一边。 德恩听得,脸色也变了变,显出几分慈悲来,低头颂了一声佛号,缓缓道:“江湖恩恩怨怨,贫僧无可多说。世间男女美丑,不过皮囊而已,我佛岂会因此而有所嗔怪?施主踏入佛门却仍有遮掩,反倒不美。” 白玉堂一时未曾接话,沉默片刻,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师说的不错,是唐某小人之心了。既如此,便失礼了。” 说罢,他略低了低头,然后伸手,缓缓摘下了斗笠。 那是一张让人不敢多看的脸,一道伤痕自额头划过鼻梁,最后直直拉到了嘴角之下,脸上的表情只要一动,就如一条灰暗而丑陋的虫子在蠕动。而他的左边脸颊,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团烂肉,早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站在后面的小和尚定力不足,忍不住“啊”了一声,有些慌乱的退了一步,随即眼神一扫,知道自己失礼,立刻低下头连连念着佛号。而德恩显然也吃了一惊,但终究没有失态,只是略略倒吸了一口凉气,愣了片刻,默默低下头,合十道:“阿弥陀佛,是贫僧冒犯了。不知那行凶者是何人,竟将施主毁伤至此?” 白玉堂顶着一张不忍目睹的脸,眼神放空,看上去竟带着几分死灰之意,与他一身华丽白衣一对比,看起来分外惨烈。闻言低低苦笑一声,脸上的伤随着他的表情变化而显得愈发狰狞,“那人……武功绝顶,背后势力庞大,我孤身一人,不过一命而已,倒也不怕他再来。只是若让大师知晓,难保日后不传到他耳朵里,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恐污了佛门圣地,还是不提了。” 德恩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白玉堂一眼,又立刻移开了目光,看向旁边不发一语的展昭,道:“赵施主,不知二位欲住多少时候?” 展昭忙应道:“不过赏玩风景,至多四五日,绝不多留。” 德恩笑了笑,道:“无妨,深山古刹,难得有客,赵施主你谈吐温雅,就是多留几日也是无妨的。那么,便随贫僧来吧。”说着,正要转身,忽然又顿了顿,看向白玉堂,道:“唐施主,寺中还有几个小沙弥,修为尚浅,定力不足,恐怕冲撞了施主,施主还是将斗笠戴上吧。” 灵隐寺的禅房都不大,人一多便显得拥挤,尤其是当这些人还是江湖中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时候,便愈发显得不够了。 灵隐寺明觉、少林寺智南、武当朱浩以及无门无派的游侠林风这四人聚在一处,显然便是如今杭州这艘江湖大船的掌舵之人。此刻明觉与智南坐在禅床上,一个闭着眼睛仿佛入定般不声不响,一个摆着一张温良无害的脸却也不说话。朱浩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俩不说话的和尚,也断不当这出头鸟,只管闷声喝茶。而林风抱剑靠在门边,看着这仨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就连朱浩也不出声,不由得竖了眉毛,打破了沉寂,“朱师兄,智南师兄,刚刚弟子回报的事儿,你们有什么想法没?” 论起来,她与他们二人乃是平辈,虽然出道略微晚了些,但总以师兄妹相称,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至于明觉,这都得算她爷爷辈的传奇人物了,她再如何豪迈大气不拘小节,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朱浩与她比智南更熟悉几分,都被她问到头上了,自然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得放下茶杯,沉吟了片刻,道:“灵隐、少林和武当的弟子分散开在四周搜查了一晚上,半点儿痕迹都没找到,可见劫走柳青的人规划极为细致,行动也很快,看起来不像寻常武人。” “如此干净利落,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绝不会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林风点头,将话接了过去,“看着,倒像是专门的杀手组织。” “这等杀手组织,传出过名字的大大小小也有七八个,何况还有些大人物的暗中势力。”朱浩轻轻扣了扣桌面,神情带着几分严肃,并未直言何为“大人物”,不过在座几人又有谁不清楚?只是心知肚明,未宣之于口罢了。 沉默许久的智南终于开口,“无论是哪个组织,要让他们接下从灵隐寺劫人的活,都得花上一大笔钱。柳青身在囹圄,若是外边的朋友……据我所知,绿林好汉们都不怎么待见那些杀手,瞧不上他们遮遮掩掩的作派,也未必出得起这样的价钱” 朱浩挑了挑眉,“依师兄的意思,这事不是柳青那方做的?” 智南合十微笑:“世事纷扰迷雾重重,贫僧自知未有洞察一切的本事,又岂敢断言?” 林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们三人相识也有十来年了,关系一直很好。林风坦荡爽朗,朱浩性情豪迈,两人都是直来直去的人,赤诚相交,传为江湖美谈。唯有这智南说起话来弯弯绕,偏爱弄些玄虚,忒不爽快,相处起来也不见得几分佛门高僧的气质,与他们竟颇有些“损友”的意味,故而江湖少有人知晓他们的交情,更不知道,今时今日,身为武当弟子的朱浩一见光头就嫌烦,这位智南大师也是功不可没的…… 林风看着他俩,无奈之余又有些庆幸。她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一个少林一个武当,肩上担着门派的担子,说话做事都得有所思量,哪像自己无门无派随性而为,怎一个“快哉”而已? 室内一时静了片刻,林风定了定神,目光扫过他们,最终还是自己开了口,“我觉得,这件事不是柳青他们做的。” 智南扬了扬眉毛,仍是微笑着,问道:“为何?” 林风不答,径直接道:“别说这件事,就算是明信大师的死,我也不信是柳青所为,他一定是被人陷害,背后定有隐情。” “可他为何不说呢?”朱浩没有问“什么隐情”这样的废话,直接切入了另一个重点,“那天我和智南去见他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吭,难不成连我们也不信?” “不是不信,只是不合适吧,”林风耸耸肩,“你们又不熟。” 朱浩顿时被噎住,和旁边的智南对望一眼,居然觉得十分的……有道理。 智南沉吟片刻,道:“柳青如今不知所踪,我们又在明处,许多事做不得,干脆便把之前的事再搞清楚。柳青与何为之前来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挨个查清楚,说不定会有收获。” 朱浩点头,他向来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立刻道:“可以,杭州城里的排查我来,寺内的就交给你了。” 智南还没点头,林风就已挑眉,“我呢?” 朱浩想了想,难得起了一丝玩笑的心思,朝她眨眨眼睛,“你么……就负责解决那个‘熟人’的问题吧。” 林风默了一瞬,然后再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第八章 刺与杀 小灵寺内,展白二人顶着赵雄与唐羽的名字,十分自在地安顿下来。德恩因寺中有事先行离开,便是那小和尚带领二人参观了寺庙,又用了斋饭,总算对这地方有了个初步的了解。 午后,两人便告辞说想要去山里走走,小和尚本来就怕白玉堂怕得紧,一直不敢靠近更不敢说话,闻言忙不迭地答应,又告知了晚饭的时间,嘱咐他们不要错过,礼数周全地送他们出门了。 出了山门,两人在附近走了一圈,仔细察看地势。这山不高也不深,林子倒是茂密,从寺中出来走不了多远就有一条小河,蜿蜒而下,水流不算急,不过白玉堂一看水就发怵,远远站着,还扔了颗石子下去估算了一下深度——于是又离远了一些。 展昭看得好笑,也不拆穿他,两人便沿着河走了一程,又回头围着小灵寺绕了个大圈,地势地貌看得够了,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没有什么山洞或小屋,自然也就不会有柳青。 这么一转就是几个时辰,抬头看看天色,却是有些阴了。如今正是春夏之交,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雨,两人商议着反正也找不出什么痕迹了,便回了小灵寺,正好赶上跟寺中的大和尚小沙弥一起用晚饭,寺中人少,总共不过十来人,期间德恩还特意来招呼了他们,展昭与他客套了半天,总算脱身回了房。 两人自然是两间房,两间房也自然是挨着的,他们先各自回房,展昭一进屋就贴在门后侧耳倾听,凝神探了片刻,确定四周无人之后,小心翼翼地离开房间,身形轻盈,眨眼间已经蹿入了隔壁房中。 轻手轻脚地将门合上,展昭转头,视线里竟撞入一张毁伤大半的惨烈面容,饶是定力深厚如他都不觉呼吸一滞,心陡然跳快了几拍。 然后就看见那张脸十分配合地呲了呲牙,凶神恶煞的,“怎么,怕了?” 这哪还有什么惊惧,展昭几乎是立刻笑了出来。 斗笠被放在桌上,白玉堂顶着易容瞥他一眼,哼了一声,“没出息。” 展昭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笑道:“怎么就没出息了?” 白玉堂自顾自地倒茶,“不过是副皮相罢了,瞧你吓得那样子,丢不丢脸?” 展昭摸了摸面皮,又看看桌上只有一杯的茶,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辩解几句,“我只是一时不习惯,你这反差也太大了。” 这话不知怎么又惹了他不高兴,闻言眉梢一挑,面容上惨烈可怖之外,竟又带了几分冷厉狰狞,“怎么,你倒是很在意五爷的皮相么?” 展昭脑子里“咔”的一声,成功地卡了个壳,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想了想,道:“自己的身体发肤,本就应当好好保护着,这与妍媸美丑无关,也与旁人看法无关。”顿了顿,接道:“至于你,无论是生病还是受伤,无论是内伤还是外伤,无论是在脸上还是手上,无论看不看得见,我都很在意。”一番话说完,他迟疑了片刻,好像生怕一错过就再也无法出口似的,一口气将那句话说了出来,“只要是你,我都在意。” 白玉堂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头,默然片刻,又皱起了眉头,声音有些压低了,却丝毫不减气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展昭看起来比他自在得多——如果他提起茶壶倒水的手能像他持剑那样稳定的话,就能更多几分真实性——放下茶壶,他将茶杯端起掩住了有些紧绷的唇线,“我又没喝酒。” 白玉堂心思透亮,也正因这透亮,反而让他此刻不知该如何接话,屋子里就这么沉寂了下来。静了片刻,还是他先整理好了情绪,道:“喝酒的事咱们往后再说,反正日子还长……”说到此处他不知为何竟卡了个壳儿,偷眼瞥了对方一下,将杯子在掌间转来转去,又清了清嗓子,“眼下的事儿,你怎么看?” 提起正事,展昭也打起精神,将茶杯放下,沉吟片刻,十分果断地给出自己的答案:“今晚去探一探。” 白玉堂从来不是遇事瞻前顾后审慎思量的人,闻言一点没犹豫地点了头:“成,我去。” “我去吧,”展昭斟酌着词句,缓缓道:“这儿说不定就是贼窝,还是谨慎些好。” 白玉堂何等通透,一见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由得一笑——虽然仍旧顶着易容,可那双眼中闪现的依旧是粲然生动的光,“你去就你去,燕子飞啊,堂堂南侠,可别丢脸哦。” “当然,”展昭挑眉一笑,彼此眼里都光芒雪亮,充溢着灼灼战意:“绝不辱命。” 这一夜没有月光,也看不见星星,阴云笼在天顶,时时有冷风穿堂而过,看起来很快就要下雨。寺中空空荡荡,寂寂无人,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自客房溜出,一路潜行,直奔住持居住的后园而去。 虽谈不上轻车熟路,但他身形灵活,当世第一的轻功身法施展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已找到了目标,蹲在窗下侧耳听了片刻确认没找错地方,便寻了个既不起眼、又多有遮挡方便撤离的角落,戳破窗户纸,朝屋里看去。 屋里的陈设并无出奇,仍是僧房模样,只是大了一倍有余,如寻常人家般,进门便是个小厅堂。屋中有两人,一个正是小灵寺的住持德恩和尚,此刻正坐在主位上,神情严肃,眼神不知为何却隐约带着几分讥诮;而厅堂上则站着一人,身形不算高大,有些微微发福,且穿着华贵,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屋外的潜行者看清了那人面容,不由得微微瞪大了双眼,有惊讶之色掠过,随即很快镇定下来,默默守在原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人看起来有些慌张的模样,来回走了两趟,看向德恩,道:“我的人一早就跟丢了,你们必须快点找到他的下落,否则若是让他查出什么来,咱们谁也跑不了!” 德恩转着手中念珠,倒是镇定得很,“你确定他来了杭州?” “当然!” 德恩挑眉反问:“不是跟丢了么?” 那人一滞,带了几分窘迫,皱着眉头道:“那不重要,他的目标是我,总归得到这儿来!” 德恩定定地看着那人,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拇指摩挲着一枚念珠,缓缓道:“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让开封府抓到线索?” 那人神情一冷,之前的慌张窘迫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站直了身子,负手而立,毫不示弱地对视回去,沉沉道:“这就不劳大师操心了。” 二人的目光似乎在半空中撞出了无数看不见的火花,相互试探着,谁也不肯退让。僵持良久,德恩淡淡一晒,“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来找我?原也与我无关。” 更深无聊,白玉堂独自倚在胡床上,执了一卷佛经看着解闷。烛光之下,他身形消瘦,神情平静,再加上被烛光映得半明半暗的面容,分明就是一个漂泊在外历经劫难的浪子,沉浮过后只余青灯古佛相伴,显得分外凄凉。 屋中一片宁静,他的呼吸轻到几乎无声,只有灯烛燃烧的哔剥轻响。白玉堂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手中佛经里,直到门上的轻叩声响了第三下,才一副恍然惊觉的模样,有些茫然地应了一声,“谁啊?” “唐施主,小僧为您送些热茶来。” 白玉堂愣了一下,应了声“稍等”,起身下床,将佛经放在桌上,这才前去开门。门外站着最开始接待他们的小和尚,手里端着茶盘,神情仍是有些畏缩,略垂着头不敢看他的脸。白玉堂显然没料到还有这待遇,颇有些受宠若惊,呆了一下,忙接了过来,“有劳小师傅了。” 银光陡然亮起! 一柄匕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自托盘下探出,如蛇一般刺向白玉堂的腹部! 小和尚的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什么赫赫有名的锦毛鼠,还不是就这样……嗯? 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他的手腕,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随之而来的是手腕折断的剧痛,他下意识地张口欲呼,却被一股真力自手腕一路逼至肺腑,一口气登时呛住。就这么片刻之间,他被人一把拉扯进屋,眼见余光所见,那人的另一手上被稳稳地端着茶盘,壶中连一滴水都没有洒出来。 “砰”的一声轻响,白玉堂两脚踹上将房门关好,利落地一个转身,顺手将茶盘搁在了桌上,同时又是一脚踹过去,将小和尚踢得跪了下来。小和尚手腕受制脏腑受创,却仍不肯就擒,左手一扬,袖中利刃便狠狠地朝白玉堂侧腹刺去。 这是一个真正的刺客,身处死地仍能反击,而且够快、够准、够狠! 刀锋未至,竟有烈烈风声,那先驱的气劲已让他脊背一凉,腰侧的衣衫竟就这么被破开了一条小口! 白玉堂“咦”了一声,带着几分讶然,却没什么慌乱之色,一手仍旧抓着他的右手腕,另一手径直伸出,更快、更准、更狠! 袖中刃原本笔直的路线忽然转了个弯,如落叶被风捕获,倒卷而上,轻柔地划出一道弧线,自小和尚颈中掠过。 白玉堂探手、扬袖,又轻轻收回,指间夹着一截清亮如雪的刃。 落叶纷纷飘落,小和尚的面容上还留着那一丝狠厉,眼神里却已无生机。 他重重倒了下去,鲜血很快地晕开,在他身下漫了一地。白玉堂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自己指间薄刃,上面没有残留一丝血迹,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狰狞丑陋的面容。 “啧,真难看。”他嘀咕一声,移开了视线,“不过剑不错。”他摊开手,只见掌心一道极细极浅的痕迹,正缓缓地渗出血丝。 根本未曾接触,只是被剑风擦过,就能留下这样的痕迹,若是真的被刺中…… 白玉堂眼睛微眯,握住了手,蹲下身,没有浪费时间试图在这人的身上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径直找上他的左手,将小臂上贴肉系着的鞘解了下来。 薄剑很短,连鞘也不过半尺,极是轻便,实在是刺客利器。 白玉堂收剑归鞘,把玩着新家伙,越看越满意,决定将它收归囊中,以战利品的名义。 窗外传来轻轻的滴答声,白玉堂转头,凝神听了片刻,缓缓收起了自己的战利品,走过去推开窗,迎面便是一股细细的湿意,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缓缓地伸出了手。 掌心微凉。 ——下雨了。 在他身前,雨中的潜伏者分明也看见了他,相互交换着眼色,小心翼翼地不去暴露行踪,四面又八方,布好的网开始缓缓地收紧。 在他身后,有仍旧昏暗的孤灯一盏,有还未读完的佛经一卷,与尚是温热的尸体一具。 雨势愈发大了,展昭心中有些急躁,他已经将小灵寺里里外外每一间房都找过了,依旧没有发现柳青的踪影,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德恩的房间,在外一看,屋中灯火仍是亮着,人却已经不见了。 展昭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闭上眼,凝神细听,能够从细密的雨声中分辨出兵戈锐响,听见人们愤怒而急切的呼喝喊杀,若是再靠近一些,也许还能听见利刃刺入肉体的闷响和人压抑着的痛呼,听见鲜血和雨水混成一处的声音。 不该再耽搁了。 心思一转,展昭再不犹豫,贴着墙根一路疾行,轻轻推开门,拧身溜了进去。 一夜风雨疾。 比风雨更疾的是风雨中那张扬的白影,纵使无星无月,他手中长剑也足以照亮这雨夜。 衣襟早已湿透,举手投足间都能带出细密的水滴,但他的行动没有收到丝毫影响,剑气如虹,刹那间割裂风雨,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剑起剑落,剑出剑回,他利落地刺、挑、格、劈,在重重包围中游刃有余,将所有攻击都化解在近身之前。周围七八个人配合默契,招招直奔要害,分明是要取他性命,可他身形飞快,如鱼般在众人间游走,连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包围圈外不远,德恩手握念珠,冷眼旁观。他身侧有个年轻和尚给他撑着伞,却仍挡不住越来越急的雨势,偶有雨丝被风吹入伞下,落在他的袈裟之上。 他脸色并不好看,发现重围中力战许久的白玉堂仍旧没有落败的迹象,神情中更多了几分恼怒,低声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没有拿下!” 撑伞的年轻和尚一脸谦卑,言简意赅地回道:“刺客失手了,他发现了我们,只得开战。” “哼,废物!”德恩怒色更甚,又道:“展昭呢?” 年轻和尚一愣:“展昭?” 德恩反应过来,不耐烦道:“另外一个,那个赵雄!” “他一直未曾出现,刚刚去他屋中探过了,包袱还在,只是兵器不见了。” 德恩沉吟片刻,缓缓道:“他多半是去找柳青了……哼,可惜柳青根本不在这里,任他再大的本事也是白费功夫!不过……”他声音渐低,不知又算计了什么,忽而看向包围中的白影,扬声道:“白玉堂!你还在顽抗,是不想要展昭性命了么!” 剑势丝毫未受影响,风雨中,传来他朗声长笑:“哈哈哈,若是他会被你们这群虾兵蟹将制住,那爷要他何用?索性早死了干净!” 德恩亦不为所动,冷笑道:“你倒是有信心,可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们是大侠,我可不是。” “我看也是,”白玉堂弯腰,画影走了一个大圈,攻向前面几人的下盘将他们逼退,随即足尖轻点借力后退,落地后飞快转身,架住砍来的一刀,“鱼肠那样的神器,落到你们手里,真是辱没了!” 德恩脸色微变,眼底掠过一丝恼怒,在心里将那刺杀失败的废物骂了无数遍,面上却撑着笑,应道:“真是好眼力,这么说来,鱼肠是被五爷收下了?” “当然得收下,不然岂不枉费了你们送它过来的一番心意?”白玉堂声音清朗,透过重重雨幕,带着根本收敛不了的肆意张扬,“怎么着,后悔了?” 德恩微微一笑,“那倒不至于,反正你今日也走不了,先借去玩玩也没什么关系。”一面说着,一面朝身后做了个手势。 “走不走,借不借,可由不得你!”话音方落,忽听一声厉喝,瞬间,只见包围圈中剑芒暴涨,霎时间竟刺得人双眼生疼,风雨骤紧,剑势无影,天地造化在他手中似乎已成了一个整体,不知是风雨助长剑气,还是剑气召来风雨,只是一个眨眼,那雨滴仿佛都化作了暗器,无所不在,无处可避,包围的众人纷纷惨叫出声,攻势一顿,圈子就这样被他撕裂! 裂口处,白影如劈下的闪电,眨眼间已逼近德恩面前! “嗖——” 暗处的弓弦轻响被隐藏在风雨声中,在无人知觉的时候,无数的羽箭划破雨幕,在尖锐的啸声中,与他正面相撞! 白玉堂明显吃了一惊,可人在半空,收势已是不及,他也没有后退的打算,手腕一抖,画影在身前划出一个圆圈,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弓箭已被挡在身外。 虽然挡住了箭,可那奔雷一般的去势已被阻断,他翻腕撤剑,轻轻巧巧地落到地上,还未有下一步的动作,忽然听见后方隐匿着弓箭手的位置传来一阵惨叫,更有熟悉的剑鸣声夹杂其中—— 他扬眉一笑,轻轻“哈”了一声,随即眉目一肃,更不迟疑,足尖一点,根本不回头看一眼追来的杀手,再次横身扑上,一剑直刺,势不可挡! 德恩不曾料到竟然还有这样的转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可还未看清后面发生了什么,就听到前方利刃破空,再回头视线已被剑光充斥,配上白玉堂那惨烈的易容,刹那间真是让人肝胆俱裂,匆忙之间劈手夺过身侧的纸伞,运起全力挡在身前…… “喀喇!” 区区纸伞怎么能挡住画影的锋刃?顷刻之间,伞骨断裂,被余力激得散落四处,德恩立刻松手将伞直接砸了过去,同时侧身避过,一声低喝,一掌拍向他的后背。 白玉堂长剑轻扬,将这残伞彻底斩断,却也根本不理会德恩拍来的一掌,硬是仗着轻功身法与他错开,合身扑向了后方。 “猫,躲多久了?” 剑鸣声再起,比之画影的清朗锐利,这一声要更加深厚沉重,随即传来一人的轻笑声,“也没多久。” 黑夜中,霍霍剑光照亮每个人的双眼。随着白玉堂的身影,德恩终于看清了后面发生的一切:自己埋伏的弓箭手已经被人一个不漏地解决干净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就这么闲闲地站在满地狼藉之中,抬手轻轻抹了一把剑上的水——不知是血是雨——朝着白玉堂微微一笑,“走吧。”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当这是自家后院了吗!德恩满心怨怒,却发现自己竟然开不了口,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打了个照面,然后双双跃起,很快就要消失在黑夜之中。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厉喝道:“追!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雨骤风急,劈头盖脸地朝在林间疾速穿梭的人身上打来。天地至公,无论是何等人物,在这自然之力面前,都没有任何周转的余地。 白玉堂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展昭落后他两三步,紧紧跟着,他们下午已经察看过周围地势,知道从这个方向突围,越过那条小溪就能绕到山路上,没了山林阻隔,那群追兵就更不在话下了。 不过…… 白玉堂猛地刹住了脚步。 被扰乱的风一下子倒卷而上,吹得他湿漉漉的头发都扬起了几分,在画影幽微的剑芒照映之下,他的易容在这剧烈运动及雨水冲刷之下已掉了一些,脸上坑坑洼洼,露出的肌肤却甚是苍白,可以说难看到了极处。 展昭在他身侧几步赶了上来,似乎是刹得太急,一时轻轻喘了两声,缓了缓,声音不高,但平和如昔,问道:“怎么了?” 白玉堂转头看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过不去……” 展昭朝前看去,只见他们已经到了白天的小溪之畔——不,那已经不能叫做“小溪”了,山中暴雨,溪流亦是暴涨,裹胁着泥沙、碎石、枯木,已成洪流滚滚,横亘在他们面前。 之前已探过,溪流宽不过一丈多,完全可以一跃而过,不行的话这水大约也只到他们腰腹的位置,咬咬牙也就淌过去了,可谁能想到会突然下起雨来?本来下雨也无妨,大不了换一条路走,可他们俩谁也没意识到山中溪流还有遇雨涨水这种事,就这么赶了过来,如今夜黑风急,雨势又大,就算是江南的弄潮儿也不敢下水,何况他们这两只货真价实的旱鸭子? 后方追兵的声音渐渐近了,他们似乎也发现了二人的窘境,呼喝声也大了起来,一时间竟盖过了漫天雨声,乍然一听,好像四面八方已经被全围住了。 展昭眯了眼,仔细看了看面前的洪流,却依然无法在黑夜中准确判断这小溪究竟涨到了什么程度、凭他们的轻功究竟要怎么才能过去,无法判断也就无法行动,不到万不得已,他可不想冒险。 前路不通,那就只能向后了。 转头看去,恰巧白玉堂也在看他,四目相对,眼里燃烧着的,是再冰冷的雨水也无法浇灭的战意。 追兵的脚步声已然逼近,在第一个人出现他们视野之中的刹那,双剑交辉,出手! 他们抢先发动攻击,立刻就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谁能料到自己追逐的猎物还会反扑?阵形一乱,已有两人中剑倒下。 不过,再如何的措手不及,他们也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很快便镇定下来,重新织成罗网,一点一点地朝二人压了过来。黑夜的影响是双方的,他们的确不太能看清二人的动作,可那二人也无法捕捉他们阵形间的破绽,刹那间,只听乒乓声不断,双方交兵不止,风雨依旧,更添威势。 白玉堂眯着眼,趁着剑芒反射的瞬间,“铛”的一声架住了迎头砍来的一刀,脚下“嗞”的一声,在湿滑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足印。他心里暗骂一声,吸了口气,手腕发力,将那刀顶了回去。 展昭在他不远处,黑暗中看不清具体情况,可听这来来回回的兵刃声音应该也是僵持之中,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不是个好兆头。 对方人多,一旦陷入这样的僵持,时间一久,人少的一方必然会落下风,毕竟人体总有极限,体力真力的消耗,可不是喘两口气就能补回来的…… 白玉堂咬牙,在风雨声中仔细辨别着兵刃的声响,仗剑迎上,一面缠斗,一面朝展昭那边靠近。 他心里估算着距离,忽然听见旁边一声闷哼,拼命压抑着却仍透出痛楚之意,声音再熟悉不过——展昭! 他脸色一变,眼底掠过一丝狠色,手上又快了两分,将面前的对手逼退,眼角余光就见那熟悉的人影连退三步,就连身形都踉跄了起来。 心里一慌,他猛扑过去,画影划出一个大圈,将前方的敌人都隔绝在外,同时伸手想要去扶,手刚刚碰到展昭手臂,就觉得他人猛地往后一坠,下一刻,自己的手就被他大力挣开,然后—— “扑通!” 落水的声音,穿越了漫天风雨,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中。 扑通,扑通,扑通。 白玉堂瞬间僵住,眼前已经没了展昭的身影,刹那间连天地都已远去,只余下一个声音在心上不断回荡,好像他不是落进暴涨的溪水里,而是他的心里。 也许只是一刹,也许已是百年,没人知道这时候的白玉堂都想了些什么,下一刻,只见他已经毫不犹豫地收剑回鞘,朝着展昭落水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没人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追逐而来的杀手们愣在水边,用力地睁大眼睛搜寻着两人的痕迹,却只看见滚滚而下的洪水,乌黑一片,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第九章 逢生 耳畔全是哗啦的水声,白玉堂在水中沉浮,腰上背上被撞了好几下,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他咬牙闭气,默念着蒋平曾经教他的那些东西,努力维持着身形稳定,努力伸出手向前摸索着,用尽全力,只想抓住什么,然后再也不要放手。 水流飞快,眨眼间已不知被冲了多远,白玉堂拼尽全力,刚刚露出头吸了一口气,又立刻被卷入水底,反复好几次,几乎要榨干他最后的一丝力气。浑浑噩噩不知多久,忽然肩膀上一沉,随即被一股大力提了起来,然后手上就摸到了什么东西,下意识地抱紧,就听轰隆水声中,传来一声怒喝:“白玉堂,你不要命了!” 这一声如醍醐灌顶,白玉堂一下子清醒过来,“猫儿!”喊完一声,这才终于有空细看,只见此刻自己正抱着一大块枯朽的树干,勉强能保持不沉,却无法控制方向,只能随着水流被往下游冲去。 而树干另一边正是展昭,黑夜中看不清他的具体表情,可声音却是分外愤怒,还夹杂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在泼天的水声中,人说话的声音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展昭几乎是用尽全部的力气吼了出来:“你跳下来做什么,找死吗!” 白玉堂整个人已经有些软了,他向来怕水,之前凭着一股气强撑着,此刻人在身侧,确认平安,之前那点心气瞬间便散了,抱紧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根本没有力气再争辩什么,阖了阖眼,轻轻道:“……找你。” 这一声回答几乎在出口的瞬间就被风雨扯碎,可展昭积攒了满肚子的愤怒与恐惧,就这么被这两个字轻轻松松地浇灭了。 “看到你掉下去,这样大的水,又这么黑,我就什么也顾不上了……”白玉堂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不大,如同他们此刻境地一般,似乎会随时地被风雨吞没,却偏偏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展昭耳朵里,“现在想,真是蠢透了……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绝不……哪怕是黄泉路,我也要和你一起走……” 展昭如遭雷劈,因为担忧他才刚刚平复下来一些的心跳又再次剧烈了起来,身体冰冷,可胸腔里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温暖到灼烫,烫得他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你知道……”话刚出口,就被洪流风雨撕裂,展昭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气,大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怎么,”风雨中,洪流中,满身是水的白玉堂轻轻笑了出来,恢复了一丝他惯有的、那样无法无天张扬桀骜的语气,“听不懂?呵,果然是个笨猫……”他打起精神,甚至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展昭的胳膊,用尽全力,抬高了音量,大声地在耳边吼出来:“那你听好,你听好了!我——啊——”一句话突然断在了喉咙里,他们后背剧痛,似乎撞上一堵铜墙铁壁,白玉堂下意识地松开手,手臂却又打在了什么东西上,疼得他整个手臂都在发麻,却让他顿时清醒,五指一屈,紧紧地扣住了它。 他后背靠在那东西上,竟然堪堪稳住了身形,却发现怀里的浮木在水流中渐渐远离,连忙用力抱住,同时嘶声吼道:“猫儿抓紧!” 这是一块横在水中的巨石,他们刚刚直接撞在了上面,此刻白玉堂一手扣住了石上缝隙,半个脊背靠在石头上,另一手抱着浮木,而浮木的另一端,则是仍旧被困在水流中的展昭。 白玉堂一手扣着石缝,一手抱着浮木,还得紧紧抓着画影,只觉整个人都要被扯成两半,根本不敢耽搁,只喘息了片刻,便咬牙道:“快上来!” 他话音未落,展昭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默契无比,黑暗中,看不见他如何动作,只过了片刻,白玉堂只觉头顶掠过一阵疾风,紧接着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一把拉了上去。 “你没事吧?”石上勉强还能容下两人跌坐,刚一落地,便响起这异口同声的一问。 霎时一静,两人在黑夜中对视片刻,忽然笑了出来。 劫后余生亦或是两心相契,都足以宽慰他们此刻的身心俱疲,笑声中,白玉堂喘了两口气,抹了抹脸,却又立刻被雨水打湿,他也不在意,三两下将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扒拉下来,顺手扔进水里,竟然还不忘自嘲两句,抱怨道:“可怜五爷这精心做出的易容,就这么毁了。” 展昭也是笑着,看着他露出真容,正想回他,却似乎是岔了气,忽然“呃”了一声,带着几分痛意。 这一声让白玉堂笑声骤止,他立刻想起了之前林中对敌时展昭的异状,陡然变了脸色,连忙扑了过去,摸索着他的双臂,急道:“猫儿?你怎么回事,哪里伤着了,严不严重,快让我看看!” 展昭连忙安慰,下意识地在往后躲,“刚刚在水里撞了两下,没事……” “放屁!爷爷我也被撞着,哪至于这样痛!老实说,哪里伤着了!”白玉堂气急,直起身子,从双臂到胸口,一路探到后背,忽然摸着后背的什么东西,顿时变了脸色,“这、这是……”放轻了动作,他仔细探了探,手上的触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箭伤?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也瞒不过去了,展昭索性放松了身体,老实交待:“在德恩的房间里,找东西的时候碰到了机关……” “所以、所以你就带着这箭一路打打杀杀过来都不吭声?展昭你、我……”他几乎语无伦次,重重喘了口气,咬着牙去拉他,“起来!还在这里做什么,不要命了,赶紧走,去找大夫,去包扎上药!” 展昭没有拒绝,这种时候强撑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他是真的不想再要这条命。摸索着拉住白玉堂的手,两人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不动倒也罢了,此刻一站起来,白玉堂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之前在水里不知道被撞了多少下,不用想都能知道必然是大片的青紫。可这全身上下所有的伤加起来都比不上此时心口的疼痛,白玉堂绷着脸不吭声,当先一步走到那巨石边,朝下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咬咬牙抢先跳了下去,“扑通”一声,先感受到的是冰凉又迅疾的水流,之后才是脚下的实地。 这边的溪水不深,仅仅到他们小腿,虽然流速快,却已经不能再构成威胁,他叫了展昭一声,两人相互扶持着涉水上岸,直到脱离了水流,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身体的疲累就千倍百倍地袭来,展昭脚下一软,差点就要栽倒,幸亏白玉堂一直挽着他,反应极快地撑住他的身体,更不多话,将他的手臂往肩上一架,扶着他往树林中走去。 白玉堂不知道他们被冲到了何处,依山势看应该是快要到山脚,却不是他们来的方向,而是山中更深处。展昭已经有些神智昏昏了,低低喘息着,只是凭着本能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暴雨如注,毫不留情地鞭打在二人身上,他们全身湿透,伤痕累累,再狼狈不过,却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白玉堂辨不清方向,只能向前,一面咬牙坚持,心里却是分外沉重:远离城镇,固然可以隐藏行迹不被发现,可这山林深处,又该何处去寻医求药?展昭的箭伤绝对不浅,若是再不拔出医治…… 这茫茫山中,会有人能帮他吗? 视线中出现那一点光亮的时候,白玉堂几乎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努力摇头甩开眼前的水珠,睁大眼睛看去,那光点愈发清晰,在它周围,一座茅屋的轮廓渐渐呈现在他的眼前。 狂喜瞬间包围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去敲门求助,可脚步刚刚迈出又停了下来,就近将肩上的展昭放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展昭已经彻底昏了过去,身体冰凉,除了胸膛的起伏外,几乎就像一具尸体。白玉堂将他放置在一棵树下,又将巨阙塞进他怀里,这才起身,握紧了剑,飞快地朝那茅屋跑去。 茅屋不大,看起来和寻常农家屋舍没有区别,亮着昏黄的灯,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如同一座孤岛,将成为他们最后的希望。 屋外围着篱笆,这当然拦不住白玉堂,可他并未逾矩,匆匆跑到门外,隔着小院,高声道:“屋中有人吗?夜行迷路,请求借宿一晚,主人可否行个方便?” 他带了几分内力,确保自己的声音不被风雨吞噬,话音刚落,屋中窗内便映出一个人影,紧接着“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打开,一个女子声音透过雨幕,传进白玉堂耳中,“夜雨寒凉,客人请进。” 这声音听在耳中,白玉堂竟然一愣,抹了把脸,瞪大眼睛看去,只见茅屋门口,一个女子手持一盏油灯,静静站着,一身青布衣裳,看起来似乎是个寻常的农家女,可偏偏气度沉稳,孤身一人面对陌生的雨夜行客没有任何迟疑和畏惧,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迎了出来。 对方见他迟迟不动,也不说话,便将油灯举高了几分,借着油灯的光芒,白玉堂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顿时失声叫了出来:“雪姐姐!” 屋外仍旧风雨交加,屋内却已又点上了两盏油灯,虽然远远谈不上温暖,但对白玉堂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 床上的被褥被掀开到一边,展昭被小心翼翼地安置上去,俯趴的状态让白玉堂终于看清了他背后的情况。 一支小弩深深地咬进他左侧的蝴蝶骨下,再偏一点,几乎就会穿透他的心脏,白玉堂看着这伤口,有这么一瞬间竟然连呼吸都忘了。 他……竟然就这么带伤,一路强撑到这里…… “愣着做什么?不想救他了?”青衣女的声音从旁传来,听不出什么喜怒的情绪,取了一把剪子塞进他手里,“把衣服剪开。” 白玉堂定了定神,三下五除二地将展昭里外衣裳剪开,露出了狰狞的伤口。 弩箭已经没入了大半,应该是在水流中又被撞歪了许多,导致伤口看起来比寻常箭伤大了很多。伤口被水泡得有些发白,皮肉翻卷,还夹杂这各种污渍泥浆。后背上还有大片的青紫,应该都是在水中被杂物撞伤的。 “别发呆了,让开。”说话间,青衣女已经去了药和绷带过来,看了看他的伤口,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将东西放在床头小柜子上,又看向白玉堂,“还不算太严重,放心吧,我来就行。你也别在这儿杵着了,我给你拿了帕子和干衣服,赶紧去换了,别着凉。完了再去厨房烧点热水来。” 白玉堂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我没事,先把他弄好了再说。” 青衣女有些意外,多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多话,在床边坐了下来,拿帕子沾了清水,小心地将他后背清洗干净,仔细看着伤势,想了想,问道:“你有刀吗?小点儿的。没有就去厨房……” “嗡——”一声铮鸣,青衣女豁然抬头,就见白玉堂掌中持着一泓月华般的薄刃,瞳孔微微一缩,眼底带着几分惊艳,一句赞叹脱口而出:“好剑——” 白玉堂眼底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这个行吗?” “当然。”青衣女只是一个晃神,就已恢复常态,伸手接过鱼肠,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才轻轻舒出一口气,心中赞叹不已。定了定神,她拿过旁边干净的帕子将剑擦了擦,又在油灯火苗上略微一过,看准方位,毫不迟疑地朝展昭背上划去。 “呃——”昏迷中的展昭身体猛地紧绷,喉间溢出一声沉闷的痛呼。 她毫不在意,下手极快,利落非常,一下便划开皮肉,几乎只是一个眨眼,就将那嵌入体内的弩箭挑了出来。带血的箭头被扔到地上,鱼肠被放到床头,她动作飞快,并指在展昭背后穴道上连点数下,拿过药瓶将金创药撒下,刚刚冒出的鲜血很快便被止住了。 “那边柜子第二格有个葫芦,拿过来。” 白玉堂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去拿。这茅屋就是个寻常农舍模样,陈设也是再简陋不过的木桌木柜,倒是柜子里面别有洞天,大大小小整整齐齐地放置着许多瓶罐盒子,也不知是何用处。 白玉堂此刻也没心思去想,拿了葫芦连忙回到床边。青衣女已经剪裁纱布盖住了伤口,接过葫芦,倒出一捧液体,只闻酒味扑鼻,药味极重,想来应是药酒。 她将药酒洒在展昭背上,在那些青紫痕迹上缓缓按揉,解释道:“这是我自酿的,比不上你大嫂,可对付这些跌打损伤总是有些用处,你身上也不少吧,待会儿也擦一些。” 白玉堂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她的动作,低低“嗯”了一声。 青衣女瞥了他一眼,目光不期然扫过他双腿,手上动作一停,脸色忽地变了,“你腿怎么了?” “嗯?”白玉堂愣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他这一身白衣是彻底毁了,淋漓着一身的水,满是泥浆污渍,尤其是左边小腿的位置,似乎脏得……有些太过了吧? 白玉堂后知后觉,这才猛地觉得腿上一阵剧痛,“嘶”了一声,连退两步,一屁股坐到后面的凳子上,却仍是一脸茫然,“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青衣女被他气得不行,连忙拿了药瓶和纱布绷带就朝他走来,“我看看!” 白玉堂下意识地想说展昭,结果被她一眼扫来,竟然愣是一句话也不敢再说,顺从地坐好,屈起左腿,在一阵阵的刺痛中卷起裤腿一看,好嘛,血淋淋的一道划伤横在腿肚子上,伤口粗糙,必是在水中被哪根浮木枯枝挑破的,被凉水一冲,麻木了痛觉,又加上他满心都在展昭身上,故而到现在才发觉。 这伤口看起来比展昭的箭伤可怖多了,青衣女瞪了他一眼,起身又拿了清水来想替他清洗,白玉堂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拦了拦,“诶,雪姐姐我自己来吧……”一面说着,一面又忍不住看展昭,“他那……” 被唤作“雪姐姐”的青衣女轻哼一声,知道这伤势对他来说处理起来没什么难度,便也没有坚持,只道:“那你自己好好上药包扎,再去把衣服换了,否则我就把他——”素手一指,“展昭是吧,我可不管什么南侠御猫的——直接扔出去!” 白玉堂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可是明白这位姐姐向来的作风,虽然不知道她如今为何竟隐居在这深山茅屋中,可这并不影响白玉堂对她的判断,当下连连应声,不敢有半点违拗。 青衣女这才回头去料理展昭的伤,两人各忙各的,一时无话,只有屋外的雨依然在下,屋内油灯静静燃烧。 待到白玉堂将自己的小腿包扎完毕,展昭那也擦好了药酒缠上了绷带。青衣女回头看了他一眼,便道:“过来给他把衣服换了,放平了躺好,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再去烧些热水,你动作麻利些,弄好了自己也把湿衣服给换下来。” 白玉堂连忙应了,待她一走,就快手快脚地替展昭换上干衣盖好被子,看着展昭苍白的脸色,神思恍然,不由得看直了眼,想起过往种种,油然生出一种柳暗花明的心境来,目光柔和,情不自禁地低喃出声:“说好了要陪我回陷空岛的,可得快点好起来啊……” 厨房那边传来柴火的声响,白玉堂匆匆回神,连忙自己也擦拭身体换了衣服。干净清爽的衣服一上身,他不禁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直到此时此刻,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才总算是松了下来。 “好好的又叹什么气?几年不见,你倒是多愁善感起来了。”身后传来青衣女的声音,白玉堂放松了心情,伸了个懒腰,却被后背的钝痛刺激得一阵呲牙咧嘴,“哎哟……” “活该,让你乱动,坐好了,”一只手压在了他的肩上,对方语带戏谑,“脱衣服。” 白玉堂:“……哦。” 乖乖脱了上衣坐在凳子上,感受到后背被药酒浇得一阵辛辣,白玉堂疼得脸都皱在一起,却又不想显露出来,目光四下打转,将早已存在一直没空闲开口的疑问说了出来,“雪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这么多年没消息,突然就归隐了?” 身后按揉的动作如常,青衣女淡淡反问:“怎么,江湖走腻了,歇歇不是很正常?” “别人也就罢了,可你是谁啊,堂堂雪仙子!怎么能、怎么能就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 ——风雪双剑,雪仙子! 若是换了个人在此处听得此言,定然会连下巴都跌到地上去。放眼江湖,何人不知雪仙子的大名?雪仙子芳名颜雪,当年甫一出道,就凭借一手绝佳剑法享誉江湖,从此惊风剑林风与破雪剑颜雪双剑并称,颜雪更以其姿容绝世,被奉为江湖第一美人,至今无人取代,早已成为传奇。 只是传奇终有落幕之日,惊风剑至今已活跃在江湖之中,破雪剑却已消失数年,有人说她嫁作人妇正安享天伦,有人说她被人追杀已香消玉殒,传言无数,真人却是鸿飞渺渺,踪迹难觅。谁会知道,她竟然孤身隐居在这杭州城外的山林之中?荆钗布裙,栖居茅屋,都说世事无常,可这云泥之别,着实也太无常了些。 “那你觉得我该过什么日子?”颜雪神色平静,虽已非二八之龄,可容颜未改,艳色依旧,顾盼间仍是第一美人的绝世风姿,将眼在他身上一打量,淡淡道:“如你一般混迹江湖,然后被人追杀么?” “喂……这是意外啊……”白玉堂被她轻轻一句给堵了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嘟囔道:“你应该和那林风一般,纵横江湖锄强扶弱啊,这样快意恩仇才适合你!” “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我没有过吗?”颜雪神色不变,轻轻一笑,眉宇间带着几分洒脱与清傲,“既然有过,就没什么遗憾,舍了便舍了吧,换种人生也一样。” “说得也对,”白玉堂忍不住叹了一声,“如此洒脱,姐姐果然还是江湖本色。” “本色也好,假相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颜雪最后在他肩胛上一拍,示意上药结束,一面拿过帕子擦手,一面问道:“说说你吧,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你在杭州,没听说灵隐寺的事儿?”白玉堂拿过衣裳一件件穿好,“这山上的小灵寺有问题,我们去查,结果被他们抢先动手了。” “荒山建寺,本就是怪事,却还有知州偶尔来访,里面的门道可大着呢。”颜雪擦了手,在旁边坐下,倒了杯热茶放到他面前,“不过你的意思,是他们杀了灵隐的住持?” 白玉堂被她话中信息惊了一下,“小灵寺还和官府有关系?这我们并不知道,只是循着柳青那边的线索追来的。” “柳青……”颜雪思忖片刻,道:“我与他并无交情,说不出什么,只是这小灵寺与我也算邻居,看着虽然怪异,可这些年也没见着什么确实事迹,怎么会突然卷入灵隐寺那的事?” “谁知道呢?”白玉堂皱眉,将此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和她说了,末了问道:“你在杭州待得久,可有什么思路么?” “我既是隐居,又哪来的闲心去理会那些风云变幻的事?”颜雪摇了摇头,想了想,道:“我只能告诉你,这小灵寺的修建和这一任知州上任是同时的,我又曾见过他来,说不定就是他的场子。有这么大的手笔,这官儿恐怕也不干净。杭州可是鱼米之乡,掌管着北上漕运,富庶得很,你既然说柳青是个侠客,会不会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才要被灭口的?” “不会,就算柳青是因为这个,又和灵隐寺有什么干系?而且纵然这官当得不干净,可谅他个小小知州,哪有本事搅得江湖鼎沸?依我看,这突破的口子,到底还得在那个何为身上。”白玉堂指尖轻叩桌面,想了想,又道:“不过这贪官污吏的事儿,一并办了也未尝不可。” 颜雪看着他,数年不见,当初那个玉雪玲珑的小少年已经长成,虽然经历了一夜风雨,可看他模样,却没有丝毫疲惫颓废,反而意气风发冷静自若,纵然身处简陋茅屋,也有着指点江山的大将之风,看得她心中赞赏,不由得微微一笑,问道:“这便不关我事了,说起来,你这官儿当得可还好?” “好什么好,整天跑来跑去,哪有过去自在?”白玉堂满脸嫌弃,眼神却不由得往床上的展昭瞟去。 颜雪并未错过这一幕,微一挑眉,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两转,若有所思,“当初江湖传言,你就是为了他跑上东京去的吧?” “什么叫为了他啊!”白玉堂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呛着,连忙强调道:“是为了名誉,为了我们五鼠的尊严!” “然后就把自己赔进官府了。” “……” “好了,不闹了,你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水应该开了,抓紧洗洗睡。另外,没有多余的房间,你就凑合跟这儿歇着吧。”颜雪微微一笑,眉间带了几分戏谑,说罢起身,往外间走去。 “诶等等,”白玉堂急忙站起来,“我们睡这儿,那你呢?” “隔壁有个小书房,我去那边。”颜雪知道他想什么,微笑道:“这屋里就一张床,你与他挤挤也就罢了,难道还要我去挤不成?别这副表情,我可没那么娇贵。” 第十章 暮雪千山 这屋舍床榻自然算不得舒服,但白玉堂这一觉却睡得十分踏实,醒来之时天光早已大亮,雨也停了,迷糊了一会儿,突然醒过神来,连忙起身,先看了看旁边的展昭,见他呼吸平稳,脸色也好了许多,伸手摸了摸,暖暖的还不错。 放下心,恢复精神的白玉堂小心地起身,先替他把被子盖好,再自己穿衣。 他那衣裳是不能要了,此时穿的是颜雪给他的寻常布衫,他并不挑拣,三两下穿好,正系着衣带,忽然察觉出不对来——这衣裳,可是男装啊…… 颜雪早已起了,正搬了张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一派闲适模样。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起了?他还好吧?” “嗯,挺好的,正睡着呢。” “没发烧就好,看来平时身体不错。”颜雪笑笑,没有多说,指了指厨房的方向,道:“给你们留了早饭,没什么好东西,别嫌弃。” “哦……”白玉堂本有满腔疑问,却看她这一副自在模样,又生生憋了回去。依言往厨房一看,在灶台上看见一直温着的白粥小菜,他腹中早已空空,三两下解决了又回到院中,见颜雪仍在院中看书,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地将书翻过一页,“药和绷带在屋里,自己去换了再说。” 于是他的疑问再次被堵在喉咙里,应了一声,乖乖回屋换药去了。 若是展昭醒着见了,必会惊讶于这上天入地的耗子为何竟如此听话,她说什么就做什么。原因没别的,只因白玉堂尚未记事便父母双亡,是兄嫂一手带大,后来白锦堂早逝,嫂子一人带着幼子撑起白家,乃是他心中最为敬重的人。陷空岛的大嫂更是女中豪杰,将五鼠兄弟都收拾得服服帖帖,这白家小鼠自然也不例外。有这二人在前,白玉堂对比自己年长的女子都很是尊敬,若那女子再颇有手段并非凡俗,他就更是敬畏有加了。更何况,颜雪与他远在陷空岛的大嫂可是旧识,哪能得罪得起,可不只有乖乖听话么…… 待到给自己腿上换了药,又进屋去看了展昭,给他也换药包扎好,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再出门时,颜雪已没了踪影。 这院子不大,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而已,空空荡荡,半个人也藏不住,只有颜雪之前坐的椅子还在,书也搁着。白玉堂朝外边看了看,只见满目青翠,被昨夜的雨洗刷得甚是精神,空气微凉,深吸一口气,连肺腑都一阵清爽,实在是舒坦至极。 屋里有人还伤着,白玉堂自然不会出门去寻她,深呼吸几番,活动活动筋骨,便转身进屋去了。 回到床边坐下,白玉堂看着展昭的脸,撇了撇嘴,左看右看找不到事做,穷极无聊,就伸手在他脸上戳了戳。 展昭没动静。 白玉堂又戳了戳,一面动手,一面小声嘀咕道:“喂,怎么还不醒啊,你有这么脆弱嘛?” 展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白玉堂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瞪大眼睛看着他,就见他晃了晃脑袋,然后慢慢睁开了眼。 开始还有一些晕眩,缓了片刻,眼前视线清明,就见白玉堂紧张兮兮地盯着自己,展昭顿时什么劫后余生的感慨都没了,不由得想笑,“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声音有些沙哑,白玉堂一愣,随即整张面目都活跃了起来,“你可算是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好吗?” 少年的鲜活气息扑面而来,展昭略动了动肩膀,就感觉到后背一阵疼痛,但也有一丝清凉之感,想必已是上药包扎妥当,笑了笑,道:“还好,一点小伤而已,你怎么样?” “没事没事,五爷好着呢,哪像你这三脚猫这么没用?” 展昭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这才有时间环顾四周,只见身处一寻常农舍,不由得有几分讶然:“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借宿的人家吗?” “唔……”白玉堂眨眨眼睛,决定卖个关子,“算是吧,我们上岸之后一直走啊走,就走到这儿来了。” 展昭顿时皱眉,不假思索,便道:“那怎么行,我现在没事了,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别被人追来,连累了别人。” 白玉堂心里暗笑,面上却是满不在乎,撇嘴道:“有什么好连累的,她既然放我们进屋,自然是不怕这些的。” 展昭微微变色,眼底有一丝恼意,强撑起半个身子,急道:“你、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是刀头舔血的人,打打杀杀也就罢了,怎么能牵连无辜?” 白玉堂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连忙将他按回床上,翻了个白眼,“你给我好好躺着!怎么着,就你家风姐厉害,别人都是弱女子是吧?” 展昭一愣,“风姐?与她何干?” 白玉堂扭头不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展昭反应是何等快,看他这样心知此事大有缘故,不由得放下了心,放软了语气,低低唤道:“玉堂……” 展昭过去多是叫他“五弟”,偶尔叫声“五爷”,脾气上来了也有“老鼠”、“耗子”的叫法,却从未唤过他的名字。此刻这一声“玉堂”出口,短短两字,却似千回百转,自有说不尽的风流缱绻,叫得他立时心软了,略一支吾,脸上居然还隐隐有些热了起来,“什么怎么回事啊?你不会看吗?自然是老天有眼,让我们绝处逢生嘛。” “那这位让我们绝处逢生的贵人,又是何人?” “猜猜看啊——谅你也猜不出来,告诉你吧,这屋子的主人,就是……”他清了清嗓子,一口气将那长串名号报了出来:“江湖第一美人,风雪双剑之一,雪仙子——颜雪!” “雪仙子?”展昭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讶然道:“她怎会在此?” “厌倦红尘归隐山林,有什么不好的?”白玉堂眉飞色舞,“我跟你说啊,虽然这屋子是差了点儿吧,可周围环境真不错,清清静静的,咱们完了事,不如过来住几天,和雪姐姐做个伴儿呗!” “雪姐姐?挺亲密的啊。” 白玉堂没有察觉到他话中那一丝危险,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与颜雪的事一口气解释了个干净,“那是的,我跟她认识好多年了。当年好不容易从臭老头手里逃出来回陷空岛,正巧碰上她在岛上做客,其实做客也不恰当……我想想啊,当时是大哥大嫂出门回来,在松江府里和她偶遇,大嫂与她一见如故,又看出她带了伤,就请她上岛养伤了。正巧我又在,就这么认识了呗。只是这几年没听到她的消息,我也不曾料到如今会在这儿碰上。” “原来如此,”展昭眼神一软,遥想起几年前的少年耗子,嘴角不由得扬起几分,从被子中伸出手,缓慢却坚定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而后渐渐收紧,“玉堂……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 白玉堂愣了一下,随即似乎猜到了什么,目光一闪,有些慌张地别过头不看他,“……什么啊?” “嗯,就是……”话到嘴边,展昭有些紧张,握紧了他的手,“就想问你,那黄泉路,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走?” 白玉堂:“……” ——意思好像是对的,可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 展昭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连忙补了一句,“啊不……我的意思是,今后的、其他的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这话听着顺耳多了,白玉堂略微挑眉,斜斜瞟他一眼,却不答他,反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认真的?” “我看着像是开玩笑?” 白玉堂看着他的眼睛。展昭的眼睛生得好看,眸子里蕴着水,似清浅山溪,又如绵长江河,更是浩瀚汪洋,相处起来让人永远都猜不透他的心思。而此刻他的眼底却是清澈见底的潭,透亮无比,独独映着白玉堂的脸,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白玉堂垂眸,看着展昭的手,缓缓道:“爷若是答应了,你可就没有后悔的机会。” “自然不会后悔,”展昭笑着,五指一点点地插入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又抬起来举到二人之间,语气轻松,似乎已是胜券在握,“否则就让五爷一剑杀了吧。” 白玉堂“嘁”了一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展昭不曾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白玉堂不肯再说,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用力反握住,看着他的眼睛,眸光清冽,无遮无掩,坦坦荡荡,朝他扬眉一笑:“就这样吧。” 展昭的心瞬间就被这一笑填满,孤身一人在这人世间二十多年,如今终于找到能够相伴一世的那一个人,顿时伤也不疼了,一声近乎喟叹的“玉堂”出口,“我……” “咳咳。” 门口传来一人轻轻的咳嗽,屋内两人、尤其是白玉堂顿时一阵手忙脚乱,慌忙松开交握的手,白玉堂一下子跳了起来,“雪、雪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颜雪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最后才看向白玉堂,意味十分深长,“这好像是我家。” 白玉堂面红耳赤,不知道她听到多少看到多少,此刻又听这话,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那个什么,我口渴了,我去烧点水。”说罢闷头就往外冲,眨眼没了人影,十分果断且绝情地,把伤重躺着不能动弹的展昭给扔下了。 展昭:“……” 颜雪倒也不拦他,迈步进屋,将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拖了椅子往床边坐了,歪头打量着展昭,仔细瞅了瞅他的模样,略略扬了扬下巴,“醒了?感觉还好么?” 这话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展昭一面心里揣摩着,一面露出他惯常待人的温和笑意,答道:“有劳仙子关心,恕展昭此时无礼了。仙子救命之恩,来日定当报答。” “我与泽琰是旧识,他有事,我岂有旁观之理?”颜雪语气淡淡,“你的伤口虽深,但不算严重,养一段时间就行了。这几日别动了,更不能动武,好好躺着吧。” “是,多谢仙子。” 开场白两三句已说完,颜雪也不啰嗦,单刀直入,也没有丝毫听了人私话儿的羞赧,紧紧盯着展昭的眼睛,直接问了出来:“另外,我刚刚在门口听着几句,你与泽琰的意思,是打算凑一起了?” 展昭心头一跳,万万没想到这看似温婉文静的姑娘说话这么直接,略一沉吟,便撑着身子坐起来——颜雪挑挑眉,看着他这明显是违背医嘱的行为,却是安坐不动,没有阻拦。 强忍着后背的疼痛坐好,展昭挺直了背,直直地看向颜雪,郑重点头,“是,我们要在一起,不是朋友兄弟,而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用词,而后缓缓续道:“以爱人的名义。” “说得轻松,你不过是看着泽琰那副好皮相,一时贪恋罢了。”颜雪蓦地冷笑,眸光烈烈,分明仍是昔年破雪剑的光芒,“分桃断袖,为人不齿,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腻味、就会后悔了。” “仙子不信我?” 颜雪扬眉,“我为何要信你,就凭你是南侠?话说回来,泽琰年少,一时糊涂贪玩也就罢了,你堂堂南侠成名已久,那些个江湖阅历,难道就是用来哄男人的不成?” 这话半点也不客气,展昭听得却不怒反笑,摇头叹道:“仙子这话,可是偏心极了。” “我便是偏心又如何?” “仙子心意,展昭自然无法改变。而同样的,”轻笑一声,他抬头,正视着颜雪审视乃至带着敌意的目光,毫不退让,“展昭的心意,也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世俗之见如何,众口铄金又如何,自当年弃江湖入庙堂,关于我的非议就未曾断过,就算再添上这一条,也不过是他人的饭后谈资,又能把我怎样!” 颜雪目光微闪,一时为他气势所惊,尚未开口,只听他又道:“至于玉堂,他决定了的事谁能改变,若是被别人说几句就改了,那也就不是那个锦毛鼠白玉堂了。这几年来,我们同在开封府麾下,轻松的艰难的,生生死死都经历过了,他若无意,我自然不会相扰,可他既与我同心,那就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一时四下静默,落针可闻,颜雪秀眉微皱,看着展昭,试图从他的神色里找到一丝破绽。展昭坦坦荡荡任她打量,没有半点退避。 交锋在无声中进行着,最终还是颜雪先移开了目光,深深呼吸一番,平复了一下心绪,良久,方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到此为止吧。”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展昭的眼睛,“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希望你是例外。” “我心匪石,仙子放心。” 颜雪嘴角一扯,算是笑了,转身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淡淡道:“我与泽琰现在有事要出门,你把这些东西收拾了。” “好,”展昭下意识地答应,目光再往桌上一看,只见一个篮子里装着满满的各类蔬菜,还有一只刚刚杀好的肥鸡,顿时一呆,“呃……” 颜雪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迈着那娴雅温柔的步子,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院外,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定翻着书的白玉堂“噌”的一下蹦起来,十二分地乖巧,“雪姐姐……”眼神却不断地往她身后瞟。 颜雪是什么人,这点儿小动作如何瞒得住她,微一挑眉,却不说破,反而冷了脸色,就这么盯着他,不说话。 白玉堂放下书,朝她讨好地笑,“怎么啦?” 颜雪见他模样,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仍是冷冷:“跟我来。” 林深之处,有孤坟一座。 白玉堂站在坟前,心中惊骇已极,看着墓碑上深深刻下的“亡夫”二字,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难以置信地开口,“这是……姐夫?” 相比之下,颜雪淡然许多,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旁,一身朴素青衣,抬头看着周围的青翠山林,轻轻呼出一口气,“是。” “那这是……”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在杭州,不巧遇到了一个仇家,在打斗中闯进了他的家里,就这么认识了。他只是城中一个书生,父母早亡,也懒得去考什么功名,守着一个小小的书画铺过日子。我当时锋芒正盛,他竟也不怕,想想也是难得……” 她说得轻描淡写,白玉堂却能想到,面对刀光剑影而毫无惧色,非大勇之人不可,这样的人,哪怕仅仅是个不会武功的书生,也足以让人另眼相待。 “后来,我便留在了杭州,江湖儿女嘛,何处不是家呢?”颜雪微微一笑,眉宇间浮上几分温柔缱绻,缓缓道:“那段时间,我很快乐,和江湖中闯荡的意气风发不同,那种宁静与幸福,让人安心。 “可惜……后来我行踪被人探知,仇家追了来,一路且战且走,直到此处,他替我挡了一刀,就再没醒来。” 虽然早已知晓这个结局,可白玉堂还是不自觉地狠狠握拳。周围山中传来清亮的鸟鸣,一切都是那样宁静而美好,谁能想到,这里曾经也是尸横遍地的修罗场? “处处青山可埋骨,我便将他葬在了这儿,自己也搬来住着陪他。”颜雪声调依然没什么起伏,时间是最好的药,曾经的彻骨伤痛如今已结了痂成了疤,再也不会如当初一样稍微一碰就鲜血淋漓,只会成为一道苍白的痕迹,镂刻一生。 白玉堂垂眸,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女子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安慰,她有足够的能力治愈自己,此时他所能做的,只是当个忠实的听众而已。 沉默良久,颜雪忽然转过了头,看向白玉堂,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吗?” “啊?”白玉堂一愣,随即摇头。 颜雪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与展昭,是认真的?” 白玉堂目光一闪,犹豫片刻,略一咬牙,最终还是迎着她的目光,郑重点头:“是。” 颜雪静了片刻,低下眉眼,看向那孤零零的墓碑,眸光闪烁不定,又是良久,方才轻轻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清楚吗?” “当然,”他答得果断,没有任何犹疑,“可我白玉堂决定了的事情,绝不反悔!” 颜雪似乎笑了笑,可这笑意太快,转眼就没了踪迹,只听她淡淡的声音响起,“他非江湖人,却依然被江湖吞没,你们一边庙堂一边江湖,在这夹缝之中,只会更加危险,稍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白玉堂微微皱眉,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可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颜雪没有看他,依然注视着那冰冷的墓碑,眼神温柔,仿佛在与情人低语,“泽琰,你们若真的决定了,便也转告展昭,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只希望你们能珍惜时光,莫如我一般,最终得个暮雪千山、只影独行。” 白玉堂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 “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白玉堂沉默了下去,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女子的通达尚在他的想像之上,他再留下已没有意义,默默后退几步,放轻了脚步,转身往来路走去。 走过几步,白玉堂终是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青衣的女子静静站着,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坚硬的墓碑。 如同抚摸情人脸庞般温柔。 雨后的阳光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四周风声萧萧,似是那留恋不去的故人,依然陪在她的身边。 回到颜雪的山间茅屋,白玉堂的情绪依然没有缓过来,神情落寞地走进院子,忽然听到一阵哗啦乒乓的声响,转头一看,只见厨房里烟雾缭绕,一个人捂着口鼻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腰上系着围裙,手上还抓着一个锅铲,一出门就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喘了两声,看到院子里的他,顿时就愣在了。 白玉堂:“……” 展昭:“……” 展昭脸上不知怎么地抹了一把烟灰,活像是猫脸上的胡子,原本干净的长衫也脏了不少,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却被人撞个正着,窘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瞅着他嘿嘿地傻笑,哪里还有半分属于南侠的从容淡定和不凡气度? 这副样子落到白玉堂眼里,通通化作了四个大字:烟火人间。 从容淡定高高在上的南侠是属于江湖属于世人的,而只有这样慌乱的、呆傻的、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只为了做好一顿饭的展昭,才是属于人间的。 ——属于他白玉堂的。 他忽然就笑了出来。 之前的低落一扫而空,他朝展昭走过去,停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这灰头土脸的模样,目光玩味,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展昭被他看得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主动解释,“呃,那个……” 剩余的话突然被卡在了喉咙里,身前传来融融的暖意,白玉堂根本不需要听他说什么,径直跨上一步,抱住了他。 他们身量相仿,白玉堂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双臂环绕着他的后背,感受着他的温度:“伤还没好就折腾什么,笨蛋。” 展昭僵直着身子不敢动,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直到此刻这一声带着轻笑的嗔怪入耳,他才回过神,一手拿着锅铲没法动,只伸出另一手也环过他的后背,搭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微微侧过头,侧脸擦过他的,带出一片微微的热度,低笑道:“一点小伤而已,哪有这么弱了?” “是么,你什么时候倒会做饭了?”白玉堂有些不自在地转了转头,眼神落在面前还冒着白烟的厨房上,闷闷地笑:“我怎么不知道。” 两个人胸腔里的跳动似乎已经统一了,紧紧贴着彼此,感受着每一点细微的情绪。展昭皱了皱鼻子,觉得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想了想,道:“简单的菜还是会炒的嘛……凡事总得试试才知道。” “行吧,那你努力。”白玉堂心情舒畅,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避开了他蝴蝶骨上的伤口,直起身来,脱开了他的怀抱,笑眯眯地朝他咧嘴,“我等着吃。” 展昭收回手,心里有些恋恋不舍,却也没有再做什么,点点头算是应了,想了想,又问道:“刚刚你们出去,做什么啊?” 白玉堂抬眼瞧他,只见他的神色中带了几分紧张,不由得好笑,挑了挑眉,“你干嘛这副表情,想什么呢?” “就是……问问嘛。” 白玉堂知道他是在担心颜雪的态度,心中好笑之余,又难免伤感,便将颜雪之事跟他说了,末了长长一叹:“这些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谁能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展昭显然也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心中感慨,沉默良久,终究也只能是缓缓道出一句:“雪仙子……实在情深。” “可不是,搬过来住,连故人的旧衣都好好地收着……”白玉堂低头,看着两人身上的衣衫,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苦笑一声,“倒是便宜了我们。” 展昭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明白过来,也轻叹一声,随即伸出手,将白玉堂的手拉住,缓缓道:“别想太多,我们不会有这一天的。” 白玉堂抬眼瞧他,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忽然笑了出来,“笨蛋。”反握了握他的手,便松开退了两步,正要说话,展昭却突然皱眉,目光直视着他的左腿,“你腿怎么了?” “嗯?”白玉堂愣了一下,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告诉展昭自己腿伤的事,不过这猫眼也太尖了吧,自己就走了两步居然就看了出来……他干咳一声,“没事啦,水里的一点擦碰而已,你身上不也多得是。” 答案不真不假,避重就轻,十分完美。白玉堂暗暗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又问道:“你的伤怎么样?还有在那老和尚的房间里发现什么了?” 展昭有些狐疑,却也没有多问,答道:“我还好,只要不剧烈运动就行。他房里有个暗格,里面有很多信件,我没细看,直接全部打包拿走了。” “嗯?”白玉堂奇道:“放哪儿了,没见你带着啊?” 展昭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纯良无辜:“这个么——” “这厨房怎么了!”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喝,颜雪面色不善地盯着两人,“展昭,展南侠,我是让你做饭,不是烧房子!” ——呃? 后知后觉地两人对视一眼,然后齐齐转头看向被遗忘在脑后的厨房,本就简陋的茅屋窗内还有残留的黑烟冒出,看起来分外凄惨。 半个时辰之后,展昭白玉堂十分乖巧地坐在桌子两边,看着颜雪将最后一样菜端上桌,对视一眼,心里对她的敬佩又上了一层。 三四样农家小菜,一锅炖得浓香四溢的母鸡,非常容易地就俘获了很久没好好吃饭的御猫与锦毛鼠的心和胃。白玉堂看着面无表情似乎还没消气的颜雪,一面拼命压制着自己想拿筷子的欲望,一面讨好地笑:“姐姐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闻着好香!” 颜雪眸光淡淡,扫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吃过我做的饭?我怎么不知道?” 白玉堂:“……” 展昭见势不妙,立刻接过话头,小心翼翼道:“方才我看着那些蔬菜都新鲜得紧,是自己种的吗?” 颜雪十分公平,也淡淡扫他一眼,“你看我像是会种菜的人?” 展昭默然,暗暗瞥了一眼外边的院子,心念一转,之前只觉得就是个寻常农家院,此刻想来,真正农家院子里该有的,比如鸡鸭菜地磨盘之类的一样都没有,只堆了一些干柴,还不知道是谁上山砍的…… 颜雪呛了两人两句,心里舒服了一些,提起筷子开始夹菜,“山谷外边不远有个村子,我平时需要什么就直接去那儿买。别愣着了,快吃吧。” 终于等到这句话,两人也不与她客气,热腾腾的饭菜入口,虽然简单,却吃得舒畅至极,白玉堂乐滋滋地咬着青菜,还不忘问道:“那你就根本不需要进城了诶,在那村子里买菜。” “嗯,只是偶尔去城里买些东西罢了。” “可是这样的话,”白玉堂咬着筷子,朝她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你哪儿来的钱买东西?” 颜雪面不改色:“城里有一户人家姓张,家中良田数百,有的是银子。” “哦——”白玉堂明白,露出几分笑意,朝展昭挤了挤眼睛。 展昭却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颜雪,若有所思,忽然道:“想来这张员外,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吧。” 颜雪眉头一挑,看向展昭,眼底有光彩一闪而过:“此话怎讲?” “瞎猜而已。”展昭微微一笑,避开了她的目光。 “怎么怎么,有什么问题?”白玉堂自然发现了二人话头不对,想了想,道:“这些个地主员外,十个有九个都是为富不仁的,借几两银子有什么关系?劫富济贫嘛!” 展昭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的二少爷,你还记得金华第一大家是姓什么的不?” 白玉堂噎了一下,随即就怒了:“那怎么能一样!我白家一向宽厚……陷空岛也是!” 颜雪看着两人斗嘴,心里啧了一声,筷子在盘子上敲了敲,瞪了白玉堂一眼:“废什么话,吃饭。”叫停了这位祖宗,她又看向展昭,唇角微勾,“南侠猜得不错,这张员外家中的田地可以算这周围最好的,所以,他家的租也是最高的,而他家的佃户,则是最穷的。” 白玉堂皱了眉,“岂有此理。” 颜雪不疾不徐,悠然补全了最后一句:“而外边的村子,恰好,就是他家的产业。” 白玉堂眨眨眼,这下是全明白了,看看云淡风轻的颜雪,又看看毫不意外的展昭,开口:“猫,你怎么猜出来的?” “富者也有辛苦打拼的,没理由遭此横祸。雪仙子光风霁月,可不是那种会随意向寻常百姓下手的人。”既是解释,也是分寸恰好的夸赞,他微微一笑,又转头过去:“就一直是这一家?也挺长时间了,没发现过?” 颜雪四平八稳,安坐钓鱼台:“我曾经在城里偶然碰到他们家的账房,出手阔得很,想来手底下也不干净。我每次取得又不多,纵然被发现了,他也不敢声张,自己会抹平的。” “啧啧……”白玉堂叹了口气,扒拉了一块软软的鸡肉,“隐个居也这么复杂啊……” “这世上的事,哪有简单的?”展昭微微一笑,忽然脸色一变,随即,白玉堂、颜雪都发现了什么,目光一对,脸色都沉了下来。 第十一章 闯关 小灵寺的人寻来了。 他们没有亲手杀掉两人,自然不放心,昨夜虽是折回寺中,可待天一放晴,便沿着溪水寻了下来,一路上都没有发现什么痕迹,颜雪这屋子是唯一一个有人的地方,自然不会被他们放过。 不过颜雪在这儿跟他们当了几年的邻居,一直相安无事,他们还是颇有礼貌地停在了那小小的篱笆外,朝里面叫了几声“颜姑娘”。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颜雪仍是那一身朴素青衣,一开门见着他们那样乌压压的二十几人,皱了皱眉,眼底带着几分惊讶,迟疑了一会儿,方才朝他们走去。 领头是昨夜在德恩身边的年轻僧人,此刻微笑合十,丝毫没有自己正领着一帮杀手堵在人家姑娘门外的自觉,仍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颜姑娘,叨扰了。” 颜雪没有开门——虽然那摇摇欲坠的篱笆也挡不住任何人——站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眼底带着些警惕与不解,目光扫过那群人,问道:“行端师傅,这是怎么了?” 僧人行端微微躬身,道:“颜姑娘,昨夜敝寺遭遇贼寇侵扰,那二贼被寺中守卫打退,不知遁逃到了何处,我们正在搜寻。” 颜雪皱眉,“竟有贼人侵扰佛寺,真是岂有此理。” “不知姑娘可曾受到惊扰?” “昨夜风雨,我早早便睡了,未曾听见什么动静。” 行端目光一凝,随即应道:“无事就好。二贼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姑娘若发现可疑之人,还请千万小心。” “一定,有劳师傅关心。” 行端退了两步,朝后面打个手势,身后之人训练有素,立刻散开,向小溪下游继续搜寻,只留了两人守在行端身边。 颜雪看着大部队离开,又看看依旧守在自家门口的行端,神色未变,“行端师傅,这是做什么?” 行端含着笑,再次向她合十施礼,“走了大半日,颇有些口渴,想向施主讨口水喝。” 听着他连称呼都改了,颜雪心中冷笑,却也不阻拦,点了点头,上前开了篱笆门,道:“既然如此,师傅便请进吧。” 行端带着两人进屋,第一眼就看见桌上尚未用完的饭菜,简简单单的两个菜,并无任何出奇。 颜雪领了他们进屋,道了声“稍待”便转身去一旁桌上倒水。而行端及身后两人则趁机扫视全屋,连里屋也仔细看了,并未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颜雪慢悠悠地倒了水,转身回来递给行端,眉目微垂,“屋中简陋,让师傅见笑了。” “姑娘言重了,”行端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打量着始终神色不改波澜不惊的颜雪,缓缓道:“姑娘风姿过人,想来必有非凡之处,来日小僧必将登门讨教,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颜雪淡淡道:“师傅何出此言?” 行端笑而不答,将杯子放在桌上,合十道:“打扰姑娘了,告辞。”说罢,再不耽搁,领着两人痛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颜雪的视线之中。 颜雪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直到身后传来动静,自房梁上缓缓飘下两条人影,白玉堂的声音响起,分明含笑,却偏带着些故作的紧张,“好悬好悬,幸好没躲屋里。” 颜雪转身看去,只见白玉堂双手捧着鸡汤,展昭则端着一盘菜两个碗,也亏他手稳,竟然没给砸了。 两人将东西放回桌上,展昭走去将屋门掩上,道:“这和尚好像已经起了疑心,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的变故一定已经传到了何为的耳朵里,保不齐他又要在灵隐寺那掀起什么风浪。” “不错,”白玉堂收起了玩笑之态,正色道:“还有柳青,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们得抓紧时间。” “嗯。”颜雪应了一声,没有反驳,看着桌上没动过几下的饭菜,“反正他们应该也没走远,你们等吃了再走吧。” 民以食为天,大侠也是要吃饱饭的。两人回桌,再没了之前聊天逗趣的兴致,三两下吃完,又被颜雪叫住各自换了药。直到此时,展昭才终于看见白玉堂腿上那所谓的“小擦碰”是个什么模样,少不得又是一阵瞪视。白玉堂指指他背后的箭伤,意思十分明白——于是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扯平”了…… 在他们挤眉弄眼算账的时候,颜雪已经将桌子收拾干净了回来,见他们已经收拾妥当,便指了指桌上的药瓶,道:“这些你们带走吧,都是我自己配的,比寻常货色好些。” 江湖儿女没那么多推让礼节,两人道了谢,将东西收好,拿上剑,便告辞离开。 颜雪送他们到门口指路,道:“从那边过去就是村子,有路可以回城,不过小灵寺那帮人也许会在路上等着,你们自己小心,把剑藏了,乔装一下也好。” 展昭的脸色还有一些苍白,体力也尚未恢复,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闻言点点头,郑重拱手,“多谢颜姑娘救命之恩。” “南侠不必言谢,”她看看展昭,又看了一眼白玉堂,语气中带出几分温柔,“你们,保重。” “告辞。” “告辞。” 两人转身离去,白玉堂不知为何,神色闷闷,似乎心中有事,走了两步便停下,回头看向颜雪,只见她默默站在茅屋庭院之前,衣裳素淡,情绪平淡无波,整个人似乎都被定格在昔年丈夫逝去的那一刻。 他只觉得刺眼,忍不住想要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就这么愣愣地站着,不动了。 颜雪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歪了歪头,“怎么了?” “雪姐姐,你……”大段的劝解被生生卡住,他定了定神,肃然看向那女子,缓缓道:“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白玉堂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传入她的耳中:“你的剑,还在吗?” 那完美的、平静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颜雪神色一僵,眼神里微微闪过一阵茫然,似乎有刹那间的空洞,随即又重新聚焦,正要说话,白玉堂却猛地转身,将展昭手腕一拉,大步离去,再没有回头。 隔着重重的树影,小心隐匿着身形,行端远远地看着两人走出自己的视线,将目光转回茅屋之上,看向门口的女子。见她默默在原地站了半晌,方才缓缓转身回屋,行端不禁冷哼一声,“这女人果然不简单。”顿了顿,微微侧过头,问道:“外边埋伏好了吗?” “好了,都在两边林子里。”身后护卫立刻应声,又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有问题的?” “屋子里的确没有发现什么痕迹,看起来的确是她一个人在吃午饭,”行端面有得色,悠然道:“不过我闻到了血和药的味道,虽然很淡——”他眯了眯眼,面上竟露出几分贪婪迷醉的模样,深深吸了吸气,“血的味道,我可是不会错过的……走吧,让我们去会会这位颜姑娘……” 声音逐渐消失在深林之中,三条人影自隐匿处走出,步步向那茅屋逼去。 颜雪并不知道他们已经露了破绽,送了二人出门,回屋掩上门,走了两步,缓缓坐在粗糙的木凳上,神情怔忡,眼神空洞,好似整个人都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下这一副皮囊,再是美艳不改,也没有了当初的那份灵气。 她曾仗剑策马,快意恩仇,是名震江湖的第一美人,是人人艳羡的传奇;也曾铅华洗净,隐于市井,琴瑟相和,只愿一个岁岁年年,花好月圆。可自从那一日镜碎花残,便再无圆满,她孤居山野,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再无涟漪,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的一切,甘愿这么无声无息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可是,可是—— “你的剑,还在吗?” 一颗石子被投入湖面,白玉堂的话再次回响在她的耳畔,她狠狠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让那荡起的波纹停滞。轻轻呼出一口气,她却突然眉头一皱,猛地睁开了眼睛。 行端已到门外。 这次他可没那么客气,直接进入院中堵在了茅屋门口。站定后朝身后两人使个眼色,两人便分散至两边,以防她从别处逃走。 整了整衣服,行端再次摆好了那温和微笑的架势,轻轻地叩响了门。 片刻后,门被人打开,颜雪一脸平静地站在门后,看着他去而复返,也没有什么惊讶之色,淡淡打了个招呼:“行端师傅怎么回来了?” “想起一事,忘了问姑娘,故而折回。” “师傅请说。” “不知姑娘究竟如何称呼,与那展昭白玉堂是何关系?” 颜雪神色不动,丝毫没有被戳穿真相的惊讶,反问道:“师傅此话怎讲?” “哦,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行端笑得十分热心肠,“只是倘若姑娘与二人关系不错,就随小僧走一趟,替他们收个尸;若是没什么关系,那就不必麻烦,让他们暴尸荒野也无所谓了。” “师傅还挺自信的。”颜雪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她眸中思绪,这温柔娇美的模样,看起来如同幽谷兰花一般清雅又脆弱,实在让人又爱又怜。 这副模样,落在行端眼里,自然被理解成了他已然占据上风稳操胜券的意思。当下笑得愈发欢了,柔声道:“小僧自入佛门,已经许久未曾尝到血的滋味了,姑娘闺房之中,那味道虽淡,却也逃不过小僧的鼻子。姑娘,想解释什么吗?” “不必了。” ——不是不想,不是不能,是不必。 行端还未明白过来其中的含义,忽然心口一凉,整个人身体一震,猛地瞪大了双眼。 一柄短剑几乎在眨眼间就刺进了他的胸膛,并准确地刺入他的心脏,饶是如此接近的距离,他也根本没有看清楚对方的动作,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已经晚了。 颜雪的表情依然平静,眉眼之间,却再也不是之前温温柔柔的气息,反而满是凌厉,带着彻骨的寒凉。 她缓缓地前倾身体,贴近了行端耳畔,缓缓道:“方才,泽琰问我,我的剑还在不在。” 行端嘴唇不断地颤抖,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响,浓稠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滴落在他干净的僧袍之上。他费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心口的短剑,在越来越迷蒙的视线中,拼尽全力地辨认出剑柄上铭刻的小字—— 破雪。 惊风破雪,风雪双剑。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表达惊讶,喉头一哽,便再也没了气息。 尸体重重倒下,僧人一身是血,双目圆睁,如同厉鬼,死不瞑目。 沉重的闷响让两边埋伏的杀手去而复返,刚一转回正面,就见首领竟然已被这女子杀死,顿时大惊,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这么一闪念之间,颜雪动了。 左侧那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女子就已逼近眼前,手中短剑抖落滴滴鲜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血色的弧。 他毕竟也是训练有素,虽惊不乱,当下一步侧滑避其锋芒,同时也拔出了贴身藏着的短刀,锐芒闪动,狠狠朝颜雪臂膀斩去。 以短对短,谁能更快? 当然是颜雪。 只见这顷刻之间,颜雪已与他擦肩而过,错身的刹那,她肩膀一沉,在毫厘之间避开了对方斩下的一刀,同时短剑在掌心一旋,调换方向被她反握,手臂向后一挥,已刺入他的喉咙! 短剑轻薄,颜雪动作又快,这一刺一抽之间,她袖子上竟然没有沾上一滴鲜血。将剑拔出,颜雪转身,干脆利落地一掌拍出,将那已断了气的家伙一掌打飞,砸向后面追来的那人。 那人反应也快,看着同伴在这一招之间被人杀死,竟然也不显慌乱,飞快地让过同伴,急冲颜雪,抬手就是几枚暗器朝她抛了过来。 颜雪神色不动,持剑连挥,将暗器全数打落,不退反进,左手立掌如刀径直探出,直取那人胸口。 那人双手在胸前一交,挡下她这一掌,却不想她右手短剑已至,直削自己脑门。 霎时脊背发凉,他连忙向后仰身,瞠目之间,眼睁睁地看着那雪亮的利刃在自己鼻尖擦过,冷风刮过脸颊,几缕头发被剑气削断,幽幽地飘落一边。 “啧。” 耳畔忽然听见一声轻啧,紧接着双腿一阵剧痛,一阵天旋地转,已被人扫倒在地,胸口一重,颜雪手肘已压了上来,短剑横在脖颈之间。 微微一笑,明艳倾城,眼里仿佛跳跃着灼灼的火光,颜雪根本不与他说话,只轻轻一划,剑锋就已抹过他的脖子。 她蹲在原地,看着那人脑袋歪到一边,脖子上的伤口涌出大量鲜血,一点一点地在身下晕开,染红了这一片土地。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出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多年不用,果然是生疏了。”有些自嘲地嘀咕了一声,颜雪环视一圈,只见自己隐居多年一直平静祥和的小院在这转眼之间就已多出三具尸体,不由得感慨万千。 ——死水般一成不变的生活,终究是结束了。 低下头,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还沾着血的剑锋,看着血色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似乎又看出了当年名扬江湖时的模样,看见那眉那眼,看见那眸中那重新亮起的光。 心底的徘徊挣扎终于被人以这样决然的方式给出答案,既然是命中注定了要自己回到江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破雪剑仍在,这一尺出头的利刃锋芒未改,难道她颜雪就已经被江湖遗忘了么? ——纵是忘了,她也能让这天下再想起来,雪仙子的传奇,自今日起,将展开新的篇章。 震落血迹,短剑被收入袖中,颜雪转身离去,将一切抛在身后,再不回头。 展昭与白玉堂背向而立,横剑在手,看着四周包围而来的黑衣人,神情凝重,而那群黑衣人手持兵刃,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却是相互对峙,不敢妄动。 原因无他,只因他们埋伏在路边,原以为手到擒来,谁知反而被两人抢先出手,夺了三五条性命,故而谁也不敢再出头了。 包围的中心,展昭白玉堂镇定自若,严阵以待,相互倚靠交托后背,心里却都有些打鼓——他们为何会被发现?被发现倒也罢了,更重要的是,颜雪会不会也被连累? 虽然他们都知晓以颜雪的本事,不至于有什么大事,可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搅了人家的隐居日子,于情于理,都难免自责担忧,只盼她能顺利过关罢…… 两方僵持一阵,还是黑衣人那方先撑不住,一人高叫道:“展昭,你们跑不掉的,老老实实地将东西交出来,免受皮肉之苦!” 展昭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贵寺丢东西了吗?” “还敢狡辩!快把东西还来!” 白玉堂闷笑一声,肩膀一耸,顶了顶背后展昭,拖长了调子,悠悠道:“现在这些人脑子都不够用了吗?咱好不容易偷出来的,哪儿有还回去的道理。” 被嘲讽了的黑衣人先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手中刀一扬,怒喝一声“上”,当先冲了上来。 刀剑铮鸣,霎时战作一团。 两人身上都有伤,虽然不能算太严重,但多少会影响到行动——展昭伤在背后,挥剑转身时拉扯着伤口,不到片刻就已经再次撕裂;白玉堂伤在腿上,腾挪跳跃间怎么也不如往日灵活了。 不过这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致命的破绽,两人背向而立,将后方完全交托于彼此,全神贯注地应对着面前的敌人,双剑交辉,格挡、挑刺、劈斩,每一剑都不曾浪费。 绝世的剑术妙到毫巅,剑光划出的弧线如同被锤炼了千百次的艺术品,流畅自然让人惊艳,绽放着独一无二的光彩,既夺目,又夺命。 画影轻薄,白玉堂的剑大多数走的亦是轻灵快捷的路子,只见他手中一团雪白的剑芒,璀璨至极,对方被晃得眼花,往往尚未看清剑身究竟在哪儿,身上便已经中剑。 而白玉堂,是从不手软、从不留情的。 “砰——”又一人重重扑倒在他脚下,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血线。他挣扎了一下,抬手想去捂脖子,可手尚未碰到,血线中已渗出大量的鲜血,更多的血从他口中涌出,他身体抖了抖,很快没了动静。 他的背后,巨阙在展昭手中,看起来不紧不慢,剑势组成一堵厚厚的墙,看似咫尺,却无法突破。任何想要尝试的人,都被厚重的剑锋点滴不漏地挡在外围,以及…… 惨叫声接连响起,展昭并没有如人们传说中那般心慈手软到不肯伤人,相反,倒在他脚下的人,细细数来,还比白玉堂那边多了一两个。 ——行走江湖,从初出茅庐直至武林巅峰得南侠之名,再如何宅心仁厚,这手底下收割的人命,哪里就会少了呢? 对面的杀手并非傻子,两人配合天衣无缝,强攻不是办法。再次丢下五六条人命之后,对方的攻势略缓,展昭白玉堂心思通透,知道他们是想拖延时间,与自己打消耗。 也不见他们有什么交流,只见他们突然就同时加紧了攻势,对方登时一阵手忙脚乱,便在这时,忽然一道黑影不顾生死般直直扑向二人之间,二人同时做出了几乎一样的反应:侧过一步,反手刺去,只听“噗”“噗”两声间隔时间极短的闷响,那人身上左右两侧各中一剑,鲜血淋漓而下,眼见得是不活了。 看着对方兵器落地,两人微微偏头,便能轻易地看见彼此面容,就在这一刻,他们意识到了问题。 数把钢刀朝他们的背后袭来,而他们的背后,自刚刚侧身的那一刻起,就出现了缝隙。 ——苦等半日而不得的机会,终于被对方拼死换来。 高手对战,任何一个小疏漏都可能会导致满盘皆输,展白二人严密的防卫几乎在眨眼之间就被撕开一个口子,退避之后再试图挽回亦未成功,终于是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 情势陡转,白玉堂连下狠手,想要逼退对方,可对方显然也不是好打发的,三四人只守不攻,他一时竟奈何不了,展昭那边也是一样,被人团团围住——摆明是要拖死他们。 正僵持不下,忽听一声轻笑远远传来:“你们两个,竟是这般不济吗?” 这声音由远及近,转眼间似乎就到了耳畔。白玉堂先惊后喜,眉头一挑,却是万万不肯在这言语上吃亏:“还不是为了等你?” 他话音方落,一道青影便从天而降,手中一柄短剑,迅疾无比,直刺入战团之中。杀手们措手不及,谁也不曾想到竟会有此变故,又不知来者深浅,难免束缚了手脚,竟任由她在几下腾挪突刺间,很快便将白玉堂这边的四个人通通接了过去。 白玉堂脱身后退了两步,看着颜雪挥剑杀敌的模样,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她在陷空岛的梨花树下,一袭素淡青衣,朝自己扬眉轻笑,三分不屑,七分戏谑:“就你这样的贵公子,还想去闯荡江湖?” 彼时年少,他好不容易从师父手里逃出来回到岛上,天不怕地不怕,满心都是对江湖的向往,空有一身武艺,却不知在已久历江湖的颜雪眼里,自己根本不懂得如何在江湖中活下去。 后来自己成了赫赫威名的锦毛鼠,雪仙子却消失于江湖,孤身一人独守空山,将一腔热血一身绝学尽葬与枯骨——也许他值得,也许她甘愿,可对白玉堂而言,却难免可惜。 谁想今日情势所逼风华重现,白玉堂难以遏制自己心中的欣喜,将画影握了又握,目光灼灼,四下一看,似乎想要与人分享这份欢喜,却一转眼发现展昭那边还在重围之中,愣了一下,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提剑冲了过去。 刀剑丛中,展昭淡淡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白玉堂自知理亏,更加卖力,以二对五,两人重新靠背而战,很快就将五人杀败,解决了战斗。 挥手甩掉画影剑上血迹,白玉堂方收剑归鞘,就听身侧展昭淡淡开口:“你与雪仙子感情甚笃啊,这种时候都能发起呆来。” 白玉堂:“……” 反手一肘子砸到对方胸口上,白玉堂龇牙:“贼猫!乱吃什么飞醋!那是我姐姐!” 展昭轻轻哼了一声。 两人说着话,眼睛却都不离前方战局,只见颜雪深陷四人重围之中,身法极快,手中短剑舞作一团银光,迅捷奇诡,变化莫测,虽狂风骤雪亦难出其右,真真不负“破雪”之名! 两人一旁观战,谁也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看了片刻,白玉堂先乐了,肩膀碰碰旁边展昭,低笑道:“她这是太久不动弹,拿这几个人找感觉呢吧?” 展昭瞟了他一眼,见他笑得灿烂,目光又回到颜雪身上,片刻后,亦是忍不住赞叹出声:“古人云‘翩若惊鸿’,今日所见,方知江湖第一美人,果真风姿绝世,名不虚传。” “喂喂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可警告你啊……”他话未说完,颜雪忽然寻个破绽纵身跃起,一脚将一人踹出战圈,朝两人砸来。 展昭、白玉堂:“……” 他们刚刚避过这人将他解决,对面已“噗”“噗”两声响起,颜雪连出三剑,一剑封喉,一剑穿心,一剑横在了对方了肩上。 那人顿时僵住不敢再动,睁大眼睛,就听这顷刻之间连杀两人的女子朝他微微一笑,声音竟然还很温柔:“敢问,阁下究竟是奉何人命令行事?” 温柔的陷阱跳不得,那人看着她,又看看她身后的展白二人,再看看周遭满地尸体,心知大势已去,猛地一挺身,脖子在破雪剑上划过,轻而易举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尸体落地,颜雪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呆了片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静了片刻,她将短剑拭净收回袖中,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浓稠的血腥味,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苦笑道:“这江湖啊……” 她站在满地狼藉之中,用这一声叹息,同这三年的自己彻底告别。 周遭一片沉寂,连林中飞鸟都早已遁去,唯有青山寥落,无声无息。 过了良久,白玉堂的声音方才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的迟疑与愧疚,“雪姐姐,我们……” “没什么好抱歉的,天意如此,不必多说。”颜雪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摇头止住了他的话,缓缓转过身,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眼底带着几分柔软,微笑道:“你们自去忙吧,一路小心。我……”她目光悠悠,飘落至林木深处,语气温柔和缓,像是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庭小事:“还要去与他说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就像任何一个江湖人所做的那样,与她拱手作别:“那便——后会有期!” 第十二章 红梅 他们回到城中的第一件事,是回到客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第二件事,则是将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处理一番,该上药上药该包扎包扎,相互帮忙,动作麻利,妥帖又周到,想来是早已做惯了。 此刻,展昭坐在桌边,裸着上身,露出并不算强壮但绝对精悍有力的身躯。他身上的伤痕不少,有的年深日久,早已淡得只剩下几条浅浅的灰线,有的却仍如虫蛇般盘踞在他身上,张牙舞爪,讲述着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闪耀着荣光,那是属于他的勋章。 白玉堂站在他的身后,板着脸,心情不佳地一手拿着药酒,一手在他背上的碰伤上按揉。 他的动作不算轻柔,甚至还偶尔来几下赌气般的故意重手,长年习武的手上带着薄茧,也绝称不上光滑细嫩,可不知为何,他手指过处,药酒的清凉几乎在刹那间被火热抵消,看不见的火花从脊背上腾起,然后烧过身体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再一溜烧到了展昭心底,连带着鲜血灼烫,不禁有些…… “咳,那个……”展昭突然出声,忙于转移注意似的唤了一声,“玉堂。” “干嘛?”白玉堂没什么好声气,旧伤就不提了,如今展昭身上那处箭伤太深,又拖得太久,还在雨里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一个不慎说不定会落下病根,再加上洪水中的碰撞擦伤,简直是……看了就生气! 展昭当然知道他在气什么,心早已软成了一汪春水,嘴里却说起了正事,道:“昨夜我找遍了小灵寺内,都没有发现柳青的踪迹,你有想过下一步怎么办吗?” “哼,这该死的柳青,看他平白无故地折腾出什么破事来!到时候找着了,看爷怎么修理他!”白玉堂手里又倒了点药酒,全然不考虑无辜受难的柳青的心情——反正他也听不见——将手恶狠狠地往展昭肩膀上一拍,展昭哪里有准备,顿时“嘶——”了一声。 “哼,现在知道疼了,昨晚不是挺能的么?”白玉堂挑着眉毛冷笑,手上却温柔了下来,掌心按着伤处,缓缓地将药酒匀开,“柳青找不到就算了,祸害活千年,应该死不了,先去找别人吧。” “看来咱又想到一块儿去了,”展昭笑了出来,“那今晚,便又等着看五爷的手段了。” 其实这世上很多事都可以大白天做,比如睡觉,比如杀人,虽然有违常理但也未尝不可。唯有一件是非得等到晚上不可的,那就是——逛花楼。 毕竟人家只有晚上才开门啊。 展昭和白玉堂修整了一日,吃饱喝足睡够,打理妥当,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再次踏上了那条画舫。 他们来得不算早,或者说,根本就是有意迟来一些,等到进入主舱的时候,欢宴已经快到尾声,满屋的玉盘珍馐衣香鬓影,正是描金错彩的靡靡众生相。 二人悄无声息地在角落坐了,目光扫视全场,落在那最为艳丽的身影之上。 文娘。 文娘正端着一枚小小的金杯,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正听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说着什么,忽然似有所觉,略略将视线一转—— 白玉堂带着微笑,朝她挥了挥手。 文娘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眼底的烛火似乎在这一刹那转为了焚天的烈焰,但又在下一刻消散殆尽,只余下一点光芒,无论如何也无法熄灭。 就着这一点光芒,文娘唇边的笑意扩大了一点,将金杯朝他们举了举,算作招呼。 随即,她缓缓起身,也不理会那公子哥了,将金杯随手一放,招来随侍的婢女低声吩咐了一句,便再也不管这一片的纸醉金迷,径自离开了。 那公子哥半醉半醒间发现快要到手的美人儿突然没了,愣了一下,就听那婢女拍了两下手,温温柔柔地宣布了宴会的结束。 公子哥竖着耳朵准备听她宣布今夜是何人能得花魁青眼共度良宵,却没想到竟然就此没了下文,居然谁也不留。他想必也是自小呼风唤雨惯了,哪儿能忍得住,登时大怒,借着酒意一拍桌子就要起身大骂,忽然肩膀一沉,被人轻轻一搭,瞬间千钧大力自肩膀传来,他身子一僵,顿时动弹不得。 “这位公子,有什么事吗?”温和的男声从头顶传来,他勃然变色,立刻耸动肩膀想要挣开,却发现自己仿佛被压在了五指山下,连直着身子都困难,更别说其他的,心里顿时又急又气,怒道:“关你屁事!” 搭在他肩上的手分毫不动,男人的语调轻松,“本来也是不关在下之事,奈何在下与文姑娘还有要事要办,不想被公子扰了兴致,所以前来提醒一二。” “你、你——” “公子若无别事,在下告辞。”一句话说完,他肩上的手便挪开了。 他终于得以喘息,怒火万丈地抬头看去,却猛地呆住,只见一个蓝衫的男人笑容温和,身姿挺拔修长,朝他淡淡一笑,转身便自满屋的杯盘狼藉中穿了出去,如风过竹林,竟是无限的清雅淡然。 格格不入,却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良久,公子哥忽然重重呼出一口气,才将那阵心悸压了下去。 围观者众,嘲笑戏谑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不去,希望瞧见他如斗败了的公鸡般垂头丧气,亦或是如受伤野兽般大闹一场——只要能给自己带来点新乐子就行。 可他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别人,他眼前始终挥抹不去的是男人的眼神——温和是不假,而其中更含着无法细说的锐利与警告,那是来自强者的、天然的威慑,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就足以让他不战而退。 他终于回神,用力甩了甩头,定了定神,站起身匆匆理了理衣服,就在众人各色目光注视之下,飞快地离开了。 围观的客人们没看成热闹,摇头晃脑甚为遗憾,乘着醉意,也就渐渐地散去了。 文娘的房间还是如前日一般,精致华美,处处皆是风流。 白玉堂站在桌边,看着妆台前的文娘,神情冷淡,缓缓道:“文姑娘应该知道我们来是为什么。” 文娘端坐不动,随手拿了象牙梳梳理着胸前的一缕青丝,看着镜中的自己,淡淡道:“公子是未曾找到妹夫吗?” “可不是,不但没找到人,反而……”他半眯着眼,有刹那的狠厉,“连命都差点没了。” 听得此言,文娘握着梳子的手忽然一紧,用力到手背上都现出了淡青的血管痕迹,但很快又放松下来,语气依旧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哦,是么?” “文姑娘,明人不说暗话,咱们没必要浪费时间。”白玉堂蓦地冷笑,眉眼带出剑一般的锋利,毫不客气地破开隐在她身上的黑雾,“你早知我们的身份,故意引我们去小灵寺布下杀局——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文娘脸色有些发白,但还能称得上镇定,将梳子放回妆台,微笑道:“公子这话,真叫人听不懂。” “你不懂没关系,那就让我来猜猜,这屋子的机关埋伏在哪儿呢?”白玉堂左顾右盼不住打量,嘴里还念叨个不住:“那边的柜子、脚下的地板、你的床,还是……这个梳妆台?” 文娘脸色陡变,在白玉堂话音落下的同时,反应极快地在妆台侧面某处一按,只听“嗖嗖”几声,屋梁上、柜子上四面八方顿时开出无数小口,锐利的弩箭直向最中心的白玉堂射去! 白玉堂何等身手,也不拔剑出鞘,身形飞转,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那些弩箭通通被打落在地,半支也不曾近身。 而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了几声隐约的惊呼和闷响,紧接着,门上“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快得人根本反应不过来,文娘本是情急之下启动了机关,正慌乱着,哪里还注意得到外边的变化?在白玉堂打落弩箭的同时,她探手入床帏,竟是取出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刀锋雪亮,狠狠地朝白玉堂砍来! 只见那刀尖微颤,似乎持刀人根本没有拿稳,可白玉堂眼里却有一丝讶色闪过,别人看不出来,他又岂能不知,这一刀看似颤抖,实质稳如泰山,无论从哪个方向应对或闪避,她都能顺势而下,实在是极高明的一招。 不过…… 白玉堂垂眼,顺手拿起桌上的瓷杯,迎着刀尖扔了过去。 刀尖微颤,只听“哧”的一声轻响,半空中的瓷杯竟然如豆腐一般,瞬间被一刀切成两半! 那一刹那似乎被无限延长了,就在刀势被瓷杯吸引的一刻,白玉堂猛地前冲,侧身滑步,贴着刀刃欺身而入,伸手在文娘手腕上轻轻一搭—— 文娘一声惊叫,钢刀脱手哐啷落地,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入了绣床之中! 展昭刚刚了结了外边的事儿,一推门就看见白玉堂将人家娇滴滴的花魁一掌打飞,不由得叹了一声真是暴力,随即关上了门。 屋内满地皆是弩箭,可谓狼藉一片,而床榻之上,西湖花魁发髻微乱,花容惨白,面露痛楚之意,半撑着身子,看起来楚楚可怜,竟比她转轴拨弦的模样,还要动人几分。 可惜屋里的两个男人不解风情极了,视而不见,白玉堂盯着她,微皱着眉,嘀咕道:“刚刚那招看着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文娘脸色一变,正要争论什么,就被旁边一脸淡定的展昭抢先了,“你忘了么,咱们在峨眉的时候,碰到了几个人……” “对了,快刀秦武!”白玉堂恍然大悟,看向文娘,将她上下打量一阵,奇道:“你怎么会他的招式,你们是什么关系?” 事已至此,文娘已无可隐瞒,用力地闭了闭眼,轻轻咳了两声,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我本姓秦,他是我的哥哥……我与你们,杀兄之仇不共戴天!”许是心情激荡,她忍不住又呛了几声,声音也染上了几分悲苦之意:“可惜我学艺不精,没本事杀得了你们……” 她被白玉堂一掌伤到了肺腑,虽然不重,但也没有了什么反抗的力气,此刻脸色苍白,柔弱至极,双眼还泛着红带着泪,看上去颇是叫人不忍。何况她既是秦武的妹妹,虽然杀死秦武二人问心无愧,可她要报仇也算事出有因,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有些心软了。 “咳,这样啊……可是那个,秦姑娘,”两人眉眼交流了一阵,终是白玉堂开了口,小心斟酌着词句:“令兄之事吧,这个……其实不能怪我们来着……” 他话音未落,文娘便露出激愤之色,嘶声道:“对,你们杀人有理,哥哥他是故意找死,他活该是么!” 展昭在白玉堂那话出口的时候就知道要遭,果然文娘立刻就要起身和他们拼命,连忙将白玉堂袖子一拉,急道:“秦姑娘莫急,这事说来话长,当日我们奉命追查官银,查至蜀中唐家,令兄他……” “我知道,我知道!”文娘一心报仇,可如今眼看着报仇无望,情绪激动几近崩溃,泪落连珠,不等他说完,便失声哭道:“没错,他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可他有什么办法,他还不是为了我!” 这话大有深意,展白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惊与喜,白玉堂急道:“你这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几时体会过人间疾苦?”文娘眼中带泪,狠狠看着两人,又怨恨又不甘,亦有深深的无奈与痛楚,低声泣道:“去年我得了重病,可我们兄妹二人浪迹江湖,若非……若非贵人相助,如何活得下来?他是为报恩,才去做那些事的……我知道,都知道……” 文娘越说声音越低,眼泪忍不住又大滴大滴地落下,那深埋心底的恨意于苦楚,那陷入两难的纠结矛盾在此刻终于得以释放,她迎着两人的目光,扬起头,柔弱之外,陡然生出几分凛然,铿然道:“我也是读过书的,知晓那‘忠义’二字如何写,也不想为虎作伥,可——可我必须为哥哥报仇!” 话音方落,她突然挺身跃起,不顾一切地朝两人扑来! 这一扑全无章法,两人谁也没有放在心上,不紧不慢地向旁边避去。 可变故就在那一刻发生—— 她冲到他们身前,双掌一晃朝白玉堂攻去,可这却是虚招,错步之间,竟然将之前被打落的钢刀踢起,一把抓住,反手刺向展昭面门! 这一击可谓倾其所有,刀锋烈烈,竟然瞬间到了展昭眼前! 可展昭究竟不是寻常之辈,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硬生生地偏头侧身,在毫厘之间躲过了这几乎避无可避的一刀,可饶是如此,刀锋所及之处,内劲外射,仍是在他侧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白玉堂一声“展昭”惊呼才刚出口,展昭已紧皱着眉,闪电般出掌,一下子拍到她的肩头,这一下可比之前白玉堂那一掌来得重多了,文娘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倒飞而出,重重砸在后面的柜子上,只听“咔啦”乱响,柜子四分五裂,她倒在杂乱碎木之中,“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血。 “猫儿你没事吧?”这变故来得太快,两人也着实大意轻敌了。白玉堂两步冲来,盯着他的脸仔细地看,只见侧脸上一条细伤,长不及一寸,只是擦破了点皮,泛着些许血色——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太没事了。 可问题是,这伤偏偏伤在脸上,看得白玉堂又急又气,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恼道:“这下真成花脸猫了,不会留疤吧,怎么办怎么办要丑死了怎么办……” 展昭前一刻还在享受着老鼠爪子的温暖触感,下一刻就被这话逗得失笑,“哪有这么严重,我都感觉不到痛。” 白玉堂登时怒从心头起,顺手在他没伤的另一半脸上掐了一把,随即也不管他龇牙咧嘴地叫疼,转头看向地上挣扎的文娘,怒道:“你讲不讲道理?还读过书,读狗肚子里了吗!” 文娘半撑起身子,脸色惨白,唇角带血,闻言低声一笑,带着几分自嘲,“读哪儿去了都不重要,事已至此,我还能回头么?” 她喘了两口气,看向两人,眼神透亮,既没有了厅堂之上的故作清冷,也没有了方才的浓浓恨意,只余下一派坦荡:“你们想问的,我不会说,若想知道,就自己去查。”一面说着,一面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妆台。 二人目光一动,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是谁也没有动。 文娘也不理他们,只略略垂眸,低声道:“我非江湖人,你们闹这一场,恐怕会被官府找上门吧……呵,不过你们是有身份的人,堂堂开封府属下,去了,也是当贵客好好招待的吧?” 这话说得两人齐齐皱眉,莫名其妙,不解其意,便在这一刻,她最后看了二人一眼,眼中有仇恨亦有释然,用力闭眼,一把抓起地上钢刀,决然朝自己脖子抹去! “哐啷!” 刹那间,钢刀染血,踉跄坠地。 一个时辰后,回到客栈的两人对坐桌边,白玉堂把玩着手里的东西,抬了抬眉毛,“这倒是有意思。” 那是一枚令牌,一面龙纹,栩栩如生,一面梅花,艳丽动人。若是单看倒也罢了,可偏偏,他俩对它可是眼熟得很——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件事儿居然凑了一块,可真是奇了,难道他们都是一伙儿的?”白玉堂一面将令牌反复细看,一面胳膊肘捅了捅展昭,“诶,你说话啊。” 展昭在他身边,脸上伤口涂了厚厚一层药膏,看上去比那伤口本身还要显眼许多,不用想都知道是何人手笔。不过他如今可没有心思理会这个,目光也紧紧地盯着那令牌,沉吟片刻,缓缓道:“嗯……我在想,她最后说的那些话,为什么突然提到官府?”他神色严肃,目光上移,看向白玉堂,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玉堂,我有些事没来得及告诉你。” 白玉堂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他,两两对视片刻,他忽然“哦”了一声,没有过多的反应,想了想便也猜到几分,问道:“你来杭州的目的?” “对,”展昭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声音也压低了些:“就在你南下不久,包大人接到了皇帝秘密传来的消息,有人密报,杭州知府近年来贪污了大批财帛,送往襄阳。” 白玉堂豁然变色:“襄阳?” “对,襄阳。”展昭缓缓点头,定了定神,续道:“这是一桩,另外,我之前去州府里看过,认得了知府模样,而那晚在小灵寺,居然也看到了他。他与德恩是一道的,知晓我们的身份,这里的事,也有他一份!” “不错,”白玉堂从惊讶中缓过了神,点头应道:“雪姐姐也跟我说过,她曾经好几次看见那知府大人往小灵寺跑……” “这便对上了,文娘最后说那番话,便能理解了——她在给我们提示。” “那这襄阳……”令牌上的龙纹似乎也变得烫手,白玉堂紧皱着眉,尚未说完,就被展昭抬手阻断,“此事心知就好,切莫多说。”顿了顿,又道:“另外还有柳青,我们遍寻不到,我想,他若还活着,那……” “官府,”白玉堂脑子转得飞快,前后信息一搭上,立刻就想到了答案,急道:“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处于江湖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会在官府里!” “嗯,”展昭看着他因兴奋而愈发闪亮的眸子,嘴角不由得微微扬起,“所以,我想我们明天,应该去拜访一下这位知府大人了。” “啧啧,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可灵隐寺的事跟那有什么关系?”白玉堂啧啧两声,将手里的令牌抛起又接住,看着上面的龙纹,想不通索性便不再去想,转而指着它道:“诶你说,如果这个指的是那个的话,那当初官银的事必然也是他的手笔了。”不等展昭说话,他已自己接了下去,摇头晃脑地感慨起来:“哎呀,那么大一笔钱,还没摸到呢就被咱截了,如今杭州……嘿,肯定恨死我俩了。” “由他恨去,自古邪不压正,想兴风作浪,也得有这本事不是?”展昭淡淡一笑,一拍他肩膀,站了起来,“东西收好,别玩儿了,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嗯,也是。”白玉堂想想他说的也有理,他们堂堂南侠锦毛鼠,有什么怕的?点点头,将东西收好,正起身要去洗漱收拾,却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得奇道:“你怎么还不走,这我的房间。” 展昭双手一摊,满脸无奈:“可我的房间……” 白玉堂想起了什么:“呃……” 展昭叹气:“这么晚了也没法再开一间,所以只好勉强凑合,在这里睡一晚了。” 白玉堂:“……” 第十三章 转机 灵隐寺这两日人少了许多。 准确地说,是前来进香拜佛的寻常百姓少了很多,原因无他,只在于山门之外,两拨人马轮着班地在门口对峙,一面对对面之人虎视眈眈,一面也紧盯着灵隐寺的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那群吃斋念佛的大和尚欠了他们八百万的银子,跟这儿讨债的呢。 一面是蜂拥而至想要为灵隐寺助威复仇的武林高手,一面是根本不在乎真相只想前来营救柳青的绿林豪杰,双方斗鸡似的堵在那千年古刹的门口,还有哪家的百姓敢从中经过? 这一个看不起那一个的草莽低俗,那一个也瞧不上这一个的虚伪清高,过去见了都是一言不合要动手,何况如今身处火药桶中?双方前几日还在争论柳青清白与否,这两日又有了新的话题,唇枪舌剑,战得不亦乐乎。 “白玉堂这厮素来乖戾,劫囚这种事不是做不出来!” “就是,竟敢冒犯佛门圣地,简直是无法无天!” “我呸,白五爷心高气傲,向来坦荡,当年盗三宝闹皇宫都留下大名,如今倒会行此宵小之事?” “说得不错,五爷他是什么人,从来是敢做敢当的!” “哼哼,什么敢做敢当,不过是仗着陷空岛撑腰,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罢了!”一个中年男人声音陡然高起,压过旁人,只见他一手持剑背在身后,一手一甩袖子,下巴一抬,睥睨着对面的绿林众人,冷笑道:“来日我见了卢岛主,定要与他说道说道,该严加管教才是!” “哎哟,您老人家是哪位啊,”这边又岂是好惹的,当下便回敬了去,声音比他更大,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还要让卢岛主管教白五爷,好生厉害!卢岛主他认得你不?陷空岛去过吗,人家大门朝哪儿开啊?” 中年男人气得脸色涨红,吹胡子瞪眼:“竖子!我乃——” “你爱谁谁吧,”众人哪有兴趣管他是谁,哄笑不止,“这江湖之大,谁不知道卢岛主把五爷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有胆子就上门去找他说去,跟这儿放什么狗屁!” 其实真要说起来,白玉堂跟绿林那边的关系算不上好,还颇有几个仇家——无非是他们没留神碍着五爷的眼了,故而生出一番这这那那的事端,只是都没闹出大的,所以这“仇”也就是停留在相互看不顺眼、一方爱搭不理另一方听见声就绕道的程度。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白玉堂显然是站在柳青这一边,他与柳青的交情众人皆知,如今又仗义相助——虽然真人还没露面,不过既然有人指认,那必然是没错的了。看在柳青的份上,绿林好汉们也都愿意放下那前尘旧事,先把对面那群假模假样的武林高手们对付了,救下柳青再说。 不过,任他们想得再好,如今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在灵隐寺门口,伸长耳朵擦亮眼睛,等待着这死水般的僵局泛起涟漪。 是故,当朱浩率人再次来到灵隐寺门口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堵在人家灵隐寺门口,若是在平时,武当的得意弟子倒是很乐意看着佛门招惹上些许麻烦能让他看看戏,不过如今显然不是能安心看戏的时候,当下脸一沉,大步走了上去。 两拨人泾渭分明,中间留着一条三人左右的道儿,他就这么昂首阔步,径直走了过去。 也许是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煞气,又或许只是单纯地听见了声音,最外围的人转头一看,就见朱浩后面领着十来个武当弟子,服饰整齐,队伍更整齐,雄赳赳气昂昂地朝他们走来。 ——要动手了? 这是他们每个人的第一反应。 但是很快,这个念头就被打消,因为武当一众挺胸抬头,目不斜视,踏着端方整齐的步子从他们之间穿过,从头到尾,就连领头的朱浩都没有赏给他们哪怕半个眼神。一行人从两方的混乱之中穿过,却端庄得仿佛走上了九重丹阙,任何凡尘俗世都不再入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扶摇而去。 刚刚还喧闹不休的众人仿佛被瞬间下了失语的毒药,一切的纷乱都停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跟随着一行人的移动,直到他们走出人群,看看就要跨过门槛走入寺门之内,才终于有人发出了一声:“喂……” 声音却是微弱,比之前那菜市场吵架般的气势不知低了多少倍。 朱浩脚步一顿,身后的弟子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 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武当自立派,一靠武学立命,二靠德行扬名。武当门规森严,门风极好,弟子们向来是江湖中品行高低的标杆,个个行端坐正,举止极佳,风度翩翩,备受称赞。此刻这一动一静之间,无一不是大家风范,阶下众人惊疑之余,也不由得升起几分感佩——不愧是武当门下啊…… 一时鸦雀无声,弟子们站得笔直,动也不动,唯有朱浩微微侧过身,偏过头,循着声音的来处,投去淡淡一眼:“嗯?” 这声音微微上扬,没有什么威势,却无端地听出人一声冷汗,那出声之人只觉得一把刀子从天灵盖顶上直戳下来,全身僵直,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朱浩见他不吭声,也不追问,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所到之处,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纷纷别开了眼。 朱浩眼中掠过一丝讽意,嘴角略微一勾,随即掩去,恢复了那严肃之态,也不说什么,直接转过头,迈开步子,踏入寺门,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直到最后一个武当弟子的背影消失在众人眼中,众人才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方才那沉默之中,似有无形的泰山压顶,闷得人大气也不敢出,到此刻才得以喘息。 两拨人缓了缓,再一抬眼看见对方,又摆出那横眉冷对的架势,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朱浩余威犹在,也没有再对骂什么,各自冷哼着表示不屑,便渐渐分散到两边去了。 灵隐寺乱哄哄闹成一片的时候,展昭和白玉堂正衣冠楚楚地坐在杭州知府府里,悠闲而惬意地喝茶。 杭州知府姓王名哲,是个微胖的中年人,官服套在身上有些紧绷,再配上他半是尴尬半是紧张的表情,着实有些滑稽。 展昭脸上的伤本来就浅,涂了药歇了一夜,眼下只剩了一条淡淡的细痕,若不细看甚至根本都看不出来。他也全不在意,此刻悠然自得,一面喝茶,一面打量这位知府大人,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再想起那夜在小灵寺他又是焦急又是狠戾的模样,内心暗暗感慨,佛有千面是为大法力,这人有千面,倒也不嫌累么? 他这厢慢条斯理地喝茶,那边王哲可战战兢兢得紧,不知这两位阎王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来,吞吐再三,终于陪笑问道:“展大人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公事?” 展大人还未说话,那边“咔啦”一声脆响,白玉堂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眉头便挑了起来:“王大人果然眼高,压根看不见白某这么个大活人呢。” “啊?哦不不不,白大人言重了,下官绝无此意!这个……敢问两位大人,前来杭州有何贵干啊?” “倒也没什么大事,王大人不必紧张,”展昭悠哉悠哉地喝完茶,将杯子放好,又露出那招牌的君子笑脸来,温声道:“只是包大人的一个小差使,要麻烦大人一下。” “既然是包大人的吩咐,下官无有不从、无有不从!”王哲连忙点头:“大人请讲。” 展昭笑意更浓,看起来就像知交相逢,聊着要去哪家酒馆一般:“便是要去府里牢房看看,寻一个人。” 可王哲显然不是他的知交,牢房也绝对不是酒馆,此话一出,他脸上的笑立刻就有些挂不住,僵了片刻,强笑道:“大人,牢房乃污秽之地,您要找什么人,我让下面给您带上来。” 展昭露出一丝苦恼无奈的表情,叹道:“就是不知他姓甚名谁,只是曾在开封与大人及展某有过一面之缘,故而认得模样。如今大人有个案子要寻他帮忙,所以便派展某来寻,兜兜转转,听说他在杭州犯事入了监,所以冒昧前来,还请王大人行个方便。” “这、这……” “王大人,我们不过是去牢里看看,又不是立刻就要把人带走,这也不成么?”白玉堂冷眼看着,忽然插话,“若能确定此人就在牢里,那开封那边自然会有公文发来,该办的交接一样不少,绝对不会让大人做那等徇私枉法之事。大人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开封府吗?” 展昭第一次知道,白玉堂打起官腔拿起官架子来,居然也能这么顺溜。 这一番砸下来,王哲哑了片刻,一时接不上话来。 展昭看看火候,再次开口,温和道:“王大人若实在有为难之处,我等也不好勉强,只好多留几日,待开封府包大人那边行一个正式的公文来,这样您看如何?” “哦不不,不用麻烦包大人了,区区小事嘛……”王哲陪着笑,朝外边叫了一声,“来人啊!” 外边麻利地跑进一个小厮,“老爷。” 王哲抬手指着他,吩咐道:“去大牢那边招呼一声,就说开封府里两位大人马上就要过来,让他们都精神点,别把什么东西都摆在外头,脏了大人的眼!” 这小厮在他身边惯了,抬头看看他,又瞟一眼旁边展白二人,立刻应道:“是,小人这就去办!”说罢行了礼,转头就跑得没影了。 王哲这才整整衣裳,转回来看向两人,“二位大人,咱们是现在就去吗?” 二人对视一眼,展昭施施然再次端起了茶,“也不急,这龙井味道不错,到底是杭州啊……” 灵隐寺,小小禅房,现下武林几个主事之人再次聚在了一起。 “他们去了小灵寺?那是什么地方?”林风皱眉,先看向明觉,却见这位老前辈一直阖眸入定,便又转向了旁边的智南,“这儿还有一座寺?” 智南继续装傻,“我佛慈悲,向来广结善缘。” 林风翻个白眼不理他,又转向朱浩,“然后呢?” “我的弟子没有进去,只在外围搜寻了一番,不过前天下了雨,很多痕迹都被冲掉了。” 林风果断接话,语气肯定:“但还是留下了一些。” 朱浩点头:“可以确认发生过打斗。” “那他们应该没事儿吧?”林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片刻后又自己笑了出来:“想来也是没事,会折在这儿就不是他们了。”笑过之后略一思忖,问道:“你刚刚说,他们是从一艘花船上发现的线索?” “应该是,弟子们本来是跟着何为的,结果看到他们也跟着上去了,”朱浩点了点头,眉头微微皱了下,隐约带着几分鄙夷之色,“里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但第二天他们就乔装往小灵寺去了。” 智南抬了抬眼皮,微微一笑:“如此轻易地识破了他们的乔装,朱师兄果然厉害。” 朱浩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林风目光一闪,便岔开了话题,追问道:“那现在呢?” “不知道,”朱浩目光转向她,摇了摇头,“不过我的人埋伏在那花船附近,昨夜发现有点不对劲,里面的人慌慌张张的,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法查?” 朱浩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那隐隐的不屑之色更重,扬了扬下巴,反问道:“怎么查?堂堂武当弟子,难道能去那种地方?” 林风耸耸肩,面上有些不赞同,转而问了一句,“那有柳青的消息吗?” 朱浩面色一僵,有些尴尬地别过了头,没有答话。 林风便不再问,转头看向智南。智南终于不再沉默,却也只是简单一句,“寺内查过了,还是原样,只知柳青与方丈师伯相谈甚欢。” 林风“唔”了一声,沉吟道:“那就是没什么进展了……” “何为。” 这声音苍老嘶哑,乍一听三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竟是一直入定不语的明觉,林风打了个磕巴,方才应道:“啊,对……可是这两天靠得住的我都打听了个遍,没有任何信息,这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我那边也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朱浩摇了摇头,露出一丝为难之色,“这人实在太奇怪了。” 智南也皱起了眉,沉思不语。 明觉终于睁开了眼,目光一一自这三个出众的后辈面上扫过,看不出什么情绪。随即,一张纸条轻飘飘地落到三人面前。 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展白二人在王哲的带领下来到了牢房的门口。 杭州府的牢房不比开封府的威严,守卫也要少一些,此刻在门外站着几个,显然是得了信,出来迎接的。 两人大模大样地进去,又严肃认真地仔细查看了一圈,末了对着王哲一声叹息:“看来此人不在这里。” 王哲连忙安慰:“展大人莫要气馁,此人可有一些特征?不如下官张榜悬赏一番?” “罢了,此事机密,包大人吩咐了不许声张。”展昭摇摇头,有些失望,最终还是打起精神朝他一笑,“此番有劳王大人了,多谢。” “展大人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王哲连忙摆手,硬生生地把自己在幽暗的牢房里笑成了一朵花,“此地污秽,咱们出去吧?下官还想设宴招待二位呢!” “哦?”白玉堂眼睛一亮,“杭州美食极好,王大人有心了。” 王哲看了他一眼,笑意里突然就多了几分别的味道:“诶,白大人,我们杭州可是人间天堂,不仅仅有美食美景啊!” “哦……是么?”白玉堂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眨了眨眼,微微挑了眉,“那便……看王大人的了。” 三人各怀心事,说话间已走出牢房,刚一出来,就被阳光刺得微微闭了眼。 紧接着,一个焦急的声音从旁边响起:“老爷!” 三人转头看去,王哲顿时变了脸色,只见正是之前他吩咐来牢房传话的那个小厮,此刻正一副火烧屁股的模样,想说又不敢,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看那样子都快哭了。 王哲心里陡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面上却是勃然大怒:“你又在这儿做什么!不是早就吩咐了让你去安排晚宴么!” 小厮显然是早已习惯这种从天而降的“早就吩咐”的任务,半刻也没耽搁,苦着脸就把话接了下去:“可、可是老爷,厨房那边……” “哼,废物!”王哲甩了甩袖子,转头看向两人,陪笑道:“家仆不中用,让大人见笑了,请稍候片刻。” “王大人费心了,自便。” 王哲走到一边,小厮连忙上前,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展白二人何等功夫,凝神细听,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老爷,那、那人跑了!” 这话不啻一个惊雷从天灵盖劈下来,王哲脸色顿时惨白,“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跑了,转移的时候太匆忙,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挣脱了蹿上房,一下就没了影子!” “废物,废物!”王哲连连骂了两声,如果不是背后还有展昭白玉堂站着,肯定一个耳光就要砸到他脸上,“还不快去找!要是找不到,我活剥了你的皮!” “是是是,这就去!”小厮知道自己出了大篓子,面无土色急忙跑了。 在他们身后,展白二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那一点名为“惊喜”的光。 而背对着他们的王哲,则在几番深呼吸之后定下了神,露出几分思索之色,目光后瞥,脸上肌肉抽动,在阳光下看来,竟显出了几分狠戾。 可惜,在场的谁都没有看见。 宴席自是宾主尽欢,吃饱喝足了白玉堂便提出要去游览西湖,王哲哪有不许的,自然殷殷地陪着。一行人乘船游湖,这一日天公作美,蓝天白云,和风轻拂,西湖的秀美清雅之态尽显,白玉堂兴致上来,把酒临风,吟诗作对,将贵公子的风流态度表现了个十成十,就差在脑门上贴个纸条,写上“我是纨绔”了。 而展昭斜坐船头,以这西湖佐酒,不似他般张扬,却也难得地露出几分意气风发的模样来。二人一静一动,如璧如玉,竟比这湖中西子还要夺目三分。 游览半日,晚宴便设在望湖楼里,自然又是一番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白玉堂喝得半醉,星眸半阖,被展昭软语哄着先回房去睡,却还不断嚷嚷着要再来三杯,俨然已把王哲当成了至交好友,非得一醉方休。 王哲笑得见牙不见眼,刚刚赞完白大人果然是性情中人,难怪江湖中人人敬仰,就被展大人拉着撤了酒换上茶,从官场趣事聊到各地风物——反正喝着浓茶,也不困不是? 于是金乌西沉玉兔东升,转眼便是三更,再浓的茶也抵不住这一日的困倦,何况王哲还只是个书生,早已没了精神。 展昭见状,自然十分歉疚,立刻招呼小二另外开了一间房,劝他就歇在此处,明日再回府不迟。 王哲有心拒绝,可——这么晚的天,再坚持回府,未免太扫人兴致了,王哲若是这般不识趣的人,又怎能爬到杭州府这个肥缺来?当下推让几句,便去歇下了。 这便苦了他府里办事的小厮,一心等着自家大人回府来拿个主意,奈何左等右等不来,他自然没胆子再跑去展白二人眼前找人,只好自己烧心烧肺地等着,至于会不会误事……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展昭送了王哲回去歇下,便也回了自己房间。没过一会儿,他房间窗户便打开,堂堂南侠身如灵猫,极为熟练跳窗又关窗,紧接着攀上隔壁房间,推窗钻了进去。 然而屋里并没有人——之前那个醉醺醺的锦毛鼠,已经不见了踪影。 锦毛鼠在哪儿呢? 在青楼。 准确地说,他去了杭州花街上一家名为“杨柳青”的青楼,然后直接找到楼上那间最舒适华丽的屋子,一点不客气地砸响了门。 门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带着三分柔弱七分娇媚,“什么人呀?” 白玉堂暗暗翻了个白眼,“卿卿,是爷。” “咦?”女声带了几分惊疑,似乎是觉得耳熟,紧接着门里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一条缝儿,隐约可见一个华服女子将眼一看,立刻笑了出来,连忙开门,“呀,是五爷呢!”明眸流转,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好几番,朱唇一扁,便流露出几分委屈模样:“五爷真是好久没来找卿卿了呢!” 白玉堂懒得理她,“少废话,你主子呢?” 卿卿眨巴眨巴眼:“啊?” 白玉堂登时火大,直接绕过她往里屋走,一面走一面骂,将白日那公子模样丢到了九霄云外,“五爷我千里迢迢跑来救你,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说清楚了!” 里屋自是姑娘香闺,帷幕重重,色泽艳丽,一眼望去皆是缱绻缠绵,被白玉堂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闯进去,自然没了丝毫旖旎。他一路直奔向那床榻,一把掀开帐幔,就见床上坐着一人,上身赤裸,身上缠着几圈绷带,看着自己嘿嘿一笑:“好久不见。” 杭州城里城外波澜不止,江湖庙堂风起云涌,但谁都不会想到,引起这一系列纷争的核心,被指为凶手那个人,就这么坐在高床软枕之间,对着自己千里来救的好友,不慌不忙地笑一声“好久不见”。 ——白面判官,柳青。 白玉堂第一眼看他好好的,首先便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一颗心。之后再听他这话,看他这表情,顿时就觉得自己拳头有点痒,斜着眼看着他身上的伤,开始盘算要用多大的力气打在什么地方,才能既不碍事,又能消气。 “哎呀,五爷可使不得,”后面卿卿十分适时地飞扑过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家主子伤得可重呢!” “就是就是,”床上的伤号一脸正经地点头,还不忘按着胸口作出一副痛苦的模样,“泽琰你可不能这么对我!” 白玉堂深知这主仆二人一个德性,越是正经的事就越要发疯,当下白眼一翻,“我看你挺好的,跑得倒快!” “那还不是全靠你逼得他们将我转移,才让我抓着了机会?”柳青讨好一笑,顿了顿,却又露出几分嫌弃来,“不过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这地方你不是来过的么?” 白玉堂眉毛一竖,“还不是为了替你拖住那姓王的官儿?”想起这一日跟那人虚与委蛇的一通折腾,登时怒从心头起,说着话就想挽袖子打人,“居然还敢嫌五爷来得晚!” 卿卿再次扑来,这回直接上手拽住了白玉堂的袖子,嘤嘤道:“五爷冷静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呀……” 白玉堂哪能真的动手,就坡下驴,挥苍蝇似的开始赶人,一脸不耐烦,“滚滚滚,”说到一半又想起个事,朝她问道:“诶等等,我问你,西湖画舫上有一个叫文娘的,你可知道?” 卿卿眨了眨眼,娇声道:“知道的呀,”她一口吴侬软语,眉目流转之间,三分妩媚七分嗔怪:“怪不得五爷这么久不来找人家,原来是看上她了呀?” “去去去,爷的眼光——”他说到一半,心头掠过某个人的身影,顿了顿,便不再继续,桃花眼微微一瞪,“正经事,快说。” 白玉堂的这双眼,万千情态皆在其中,卿卿被他看得心里一跳,立刻便老实了,乖乖道:“大概是两三个月之前吧,她来到了杭州,就在斜对面的桃叶渡落脚。桃叶渡捧她,花了挺大功夫,就把名头打响了。本来只在楼里弹弹琴喝喝酒,上个月开始上的画舫。”她这般说着,神情却带着几分不屑,看起来对她十分没有好感。 白玉堂自然明白其中门道,看看她,又看看床上的柳青,“桃叶渡,是老对手了吧?” “哼,”柳青作为一个做生意的江湖人,或者说走江湖的生意人,闻言更是不屑,道:“可不是,来头不小,五六年前换了老板,到现在我也没查出来是谁!” “哦,这样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玉堂心念转动间,已经想到了许多,比如文娘来杭州的时间恰是蜀中事发之时,比如她为何会在桃叶渡落脚,桃叶渡为何捧她,还有就是——桃叶渡的幕后主人,那个连柳青想方设法也查不出来的人,会是何人? “对了,你还没说,你问那文娘做什么?”柳青朝他挤眼睛,哪怕自己已经沦为江湖公敌,也不忘跟他开开玩笑,“真看上了?” “滚一边去,又欠揍了?”白玉堂瞥他一眼,转身就往桌椅边走,“你醒了最好,赶紧叫人查几件案子,你可不知道,这段时间这杭州热闹得要命!”说着,还不忘吩咐卿卿一声:“去拿酒来,爷和你主子有事要谈。” 卿卿愣了一下,再次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五爷,你在望湖楼喝过了吧,身上全是那边的味儿,隔两条街都能闻见呢。” 白玉堂:“……” “呃,要不……洗个澡先?” ——现在把柳青绑了送去灵隐寺怎么样?再顺便把这女人也扔西湖里去毁尸灭迹吧。 他开始十分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第十四章 破局 杭州这潭本已暗流汹涌的水,再次被搅动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传出流言,说白玉堂已经劫走了柳青,有人在苏州看到了他们,自在逍遥得不行,把他们这帮聚在杭州的江湖豪杰完全当成了笑话! 江湖人最重义气,最重面子,这种让整个江湖蒙羞的事怎么能被容忍?登时炸开了这一锅本就滚烫的油。群情激奋,正嗡嗡地聚着还未讨论出个说法,又有传言说光是白玉堂一人无法成事,背后还有人相助,那人不是别个,正是曾经的南侠如今的御猫,自江湖投奔庙堂的第一人——展昭! 展昭自耀武楼后声望早已分了两极,不说一落千丈,但也不再是人人敬仰。众人一听这话,立刻表示此人果然阴险狡诈忘恩负义,投奔官府也就罢了,竟然还与整个江湖为敌,真是岂有此理,真当江湖无人么! 这下不止那帮武林正派们汹汹不止,就连绿林这边也有了动摇——展昭自打入了朝堂,手底下可办了好几件绿林案子,新仇旧恨相继,就连柳青的面子都不太管用了。 如是三番两次,不过半日,杭州里外皆是一片沸腾,有头有脸有交情的纷纷去找朱浩林风两人说事——智南在灵隐寺里住着,想找也找不到来着。 两人被烦得头疼,朱浩直接派人守了门,一溜仙气飘飘的武当弟子站在门口,挺拔俊秀得雪松也似,愣是把个寻常客栈站出几分阆苑仙境的气派,于是自然没人再敢去了。 而屋内,朱浩林风两人相对无言,刚想讨论几句,窗户上就传来了“叩”的一声。 两人顿时一凛,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与警惕——他们早已算是一流高手,是什么人,竟然能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入他们的窗外?若来者不善,他们岂不是已经遭了暗算! 窗外人见里面半天没有动静,似乎有些不耐烦,再次扣了两声。 林风伸手去摸剑,朱浩却已经站了起来,看向那窗,周身真气已然开始流转,沉声道:“何方朋友?” 窗外人更不耐烦了,赌气似的,这回直接从敲改了砸,“砰砰”两下,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被发现。 朱浩脸色更沉,上前一步,林风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略一思索,便悠悠笑了出来,扬声道:“这年月,连耗子都会敲门、哦不,敲窗了?” 朱浩一愣,随即亦是了然,倒是窗外静了片刻,随即“咔”的一声,窗栓被人毫不客气地隔空震断,一道白影凌空翻入屋内,衣袂飘飘,不是白玉堂,又是何人? 江湖鼎沸,莫衷一是,直至这一日傍晚,灵隐寺传出消息,于次日巳时开山门,邀请各路豪杰前往,将一应事务,做个了断。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再无二话,意识到必定会有大事发生,纷纷摩拳擦掌呼朋引伴,静待明日之战。 到了次日,众人早早就赶去了灵隐寺,只盼着自己能占到一个好位置。到了地方,灵隐寺早已做好了准备,山门大开,一路皆有沙弥引路,直到大雄宝殿之外。 宝殿外的院子已经被清理过了,干干净净,只有中央的香炉留下,此刻插着三根长香,才燃了个头,正散出袅袅的烟。 殿外台阶上站着智南、朱浩及林风,灵隐寺弟子通成在他们身后半步之侧,朱浩麾下的武当弟子则在另外一边站成整整齐齐的两排。 大殿之内,主位蒲团上坐着明觉,身侧一人,袈裟服饰与旁人不同,赫然竟是小灵寺的主持德恩,应是被邀请来一起见证此事的。而在他们两侧,则坐着灵隐寺中长老、执事。身后,佛祖宝相庄严,拈花而笑,俯瞰这茫茫众生。 众人纷纷涌入,五六十人,望去几乎将这广场占了一半,朱浩目光扫过,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却没有发现,极轻微地皱了皱眉,看向旁边的林风。 林风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和智南目光一对,最后看向通成,朝他点了点头。 通成是已故方丈明信的关门弟子,在他之前的师兄们有的已经身故、有的苦修佛法,唯有他佛理、武学、人情几方面都算上佳,已是几派高层之间心照不宣的下任方丈,只是之前明信方丈身体尚好,而他年岁也还轻,既无必要、也无资历,故而极少由他出面主事,只是跟着明信学着打理各项事务。可如今明信被杀,资历最老的明觉代任方丈,却又一心钻研武学佛法,寺中长老商议过后,便决定让他出面主持今日之事——万一有个意外,不也还有智南朱浩林风来兜着吗? 通成再如何的资历不够,也是名门大家,堂堂灵隐寺的高徒,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此刻只见他朝三人合十点头,便缓缓踏上一步,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声音不算大,却沉缓而悠长,院中纷乱顿时消弭,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通成不慌不忙,合十低头与众人见礼,随后抬起头,目光扫过院中诸人,缓缓开口:“小僧通成,奉师伯明觉方丈之命,暂为主持今日之会。上任方丈明信遭人暗害,能得诸位英雄相助讨还公道,灵隐寺上下,在此谢过诸位英雄。” 他话刚说完,院中就有人喊道:“小师父不必客气,柳青那恶贼竟敢杀害灵隐寺圣僧,那就是与整个武林为敌,自然人人得而诛之!” 这厢话音方落,不等自己人哄然响应,对面已有人越众而出,圆睁双眼,怒道:“呸,你说是他杀的就是他杀的?你亲眼看见了?证据呢!” “若非他杀了人,又为何要逃!还杀了两位看守的僧人!” “证据呢,空口白话,全是放屁!” 眼见得又是这几天来听腻了的车轱辘话来回掰扯,台阶上的通成还未开口制止,突然间,那边武林阵中有一个声音陡然亮起,瞬间就盖住了其他声响:“我有证据!” 一石尚能激起千层波浪,何况这潭水本就不曾平静过。这一声一出,四下一片死寂,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就连台阶上的几人也转过了目光,想要看看究竟是何人,难道真能破了这场局? 众人目光汇集,只见那处站着一人,身上穿着件普普通通的灰衣,手中剑也被布条密密麻麻地缠了起来,看起来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游侠。众人各自在心里揣度着此人分量,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忽有人高声叫道:“大师兄!”语气又惊又喜,很快就有人想起了这人身份——“诶,你、你不是那个海潮派的吗!” 那人仰起头,冷冷一笑,带着几分傲然几分不屑,扬声道:“不错,我便是海潮派门下大弟子,孙晨!” 他这一自报家门,喊得掷地有声,众人登时一静,人群中钻出两个年轻人,正是孙晨的两个师弟,被扔在杭州不知所措了好几日,今日终于见到自家大师兄,连忙围了上来,一叠声道:“大师兄,你这几日去哪儿了,我们——” 孙晨抬手止住他们话头,摇了摇头,“我们的事一会儿再说。” 两人对视一眼,再一扫周围情况,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忙收拾心情,站到了孙晨身后。 围观众人看着这一幕,很快,立刻有人回过神来,厉喝道:“原来是你!狗贼!还我雁荡兄弟命来!” “哼,我男子汉大丈夫,说了那三人非我所杀,就是非我所杀!”孙晨眉目一厉,神色间颇是凛然,也不负他一门首徒的身份,高声斥道:“尔等草莽粗人,只知人云亦云,那脑子长来是当摆设的吗!” “你——” “何况,”他冷哼一声,话锋一转,“我师弟周琼之死尚无定论,你们说我杀了那三人,我还要说,是他们杀我师弟在先呢!” “放屁!谁知道你那师弟是怎么死的,说不定就是你自己杀的呢!” 孙晨脸色一变,眼底掠过一丝慌乱,踏上一步,将手中剑提起一半,大声喝道:“如此污人,你可有半分证据!” 对面还要再说,突然阶上传来一声怒喝:“够了!” 众人一听这声音,立刻偃旗息鼓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纷纷转头,看向台阶上的朱浩。而朱浩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目光扫过诸人,还未说话,另一边的通成已经淡淡地诵了一声佛号,轻飘飘地接过话头,眼神淡然,穿越人群落定在孙晨脸上,缓缓道:“孙施主,方才施主所言的‘证据’,不知是什么?” 话题又转回了柳青之上,众人纷纷看向孙晨,就见孙晨抬了抬下巴,“我亲眼看见的!”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了什么?” “就是柳青脱逃,杀死灵隐寺两位大师的那天晚上,我在灵隐寺附近,亲眼看见有三人从寺中逃出,慌慌张张的,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通成神色不改,嘴上却是半分不迟疑地接着追问:“他们?他们是谁?” 孙晨陡然一滞,似乎没想到他会立刻问这个问题,顿时没能立刻接上。就这么一耽搁,人群中一个声音却立刻接了上去,叫道:“还能是谁,一定是白玉堂和展昭!” “什么,果然是他们救了柳青?” “展昭这厮,当了朝廷走狗,竟连江湖道义都全忘了!竟然敢对灵隐寺的大师们下手!” “白玉堂他和柳青交好,又向来胆大包天,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通成耳听八方,自然将所有议论都听得明白,却丝毫不理,目光仍旧看着孙晨,问道:“小僧请问孙施主,出事那一夜,施主为何会在灵隐寺附近?” “那是、那是你们说我杀了人,我逃出来,本来是想趁夜到灵隐寺来,求寺内高僧做主的……”他面上带了几分局促,但很快又逐渐抬高了声音,“谁知道看见了那等勾当!过去不说是怕被他们探知行踪招来祸患,可今日天下英雄皆在,自然要说个明白!” 他这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转眼间就从一个苦主、一个疑凶摇身变为了正义的斗士,众人一时为他气势所惊,竟是谁也说不出半句来回应。 便在此时,一个含笑的男声遥遥传来,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悠闲,清清楚楚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明白不明白,可不由你说了算!” 这声音一出,如水入油锅,登时炸开一片。众人四下寻找,却不知那声音究竟来自何处;台阶上的几人,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波澜不惊;而大殿之内,端坐于明觉身侧的德恩,却忽然变了脸色。 杭州府内,王哲重重地将杯子砸向跪在地上的手下,“废物,废物!一个大活人,难道就这么消失了不成!” “大人息怒……可我们查遍了所有的酒楼客栈,就连城隍庙那些地方都去了,确实没有柳青的踪迹!” “怎么可能!望湖楼呢,他们不是住那儿的吗?搜过没有!” “搜过了,里面是有人,是、是卿卿姑娘在那儿!”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王哲觉得自己的耳朵似乎出了问题,“你说谁在那儿?” “卿卿姑娘,您认识的……”那属下觑着王哲的脸色,立刻回道:“姑娘说有位唐公子包了她七天,这几天她就住这儿。” “妈的……老子在这儿忙得焦头烂额,他居然还有功夫逛窑子找姑娘!”王哲这下听明白了,登时恨得咬牙,“上面还让提防着他们……我呸,纨绔子弟,什么东西!” 灵隐寺内,众人正伸长了脖子寻找那声音的主人,忽然不知是谁,手指向天,大叫了一声:“他在上面!” 众人慌忙转头看去,只见后方天王殿顶上,一道白影斜坐在屋脊之上,脚踩琉璃瓦,背靠鸱吻,手里还晃着把扇子,摇啊摇的,全然没有自己身在佛寺屋顶、众人环伺之中的自觉,看起来惬意极了。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一袭上好的白衣上似有流光,灿灿生辉。可这辉光盖不住他丝毫风华,只见他悠然斜坐,神情疏懒,目光似缓又轻地掠过院中诸人,又在阶上几人身上一转,便将折扇在自己下巴上一敲,轻轻一声笑,“请问,诸位刚刚说的那个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恶贼,可是我么?” 他双眼亮亮的,笑吟吟的,不带丝毫戾气与怒意,看起来和刚刚搞了个无伤大雅恶作剧的邻家少爷一般,口气听着也十分真诚—— 落在众人眼里,就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有恃无恐。 院中诸人鸦雀无声,仰着头眼睁睁地看着怡然独坐的他,如同一群被惊呆了的蝼蚁,良久,也没有人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歪了歪头,桃花眼半眯,目光轻飘飘地在众人面上一扫,又是一声轻笑:“怎么,没人会说话吗?” 他这话一出,终于打破了这一潭死水,有个声音陡然而起,“你、你是……”他声音顿了一下,方才接了下去:“白玉堂!” “是啊。”他咧嘴一笑,俊美无俦,却不容得人再多看那么一眼,只见衣袂微晃,人已经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离得近的,几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白玉堂长身玉立,手持折扇,满携着一身的风流清贵,在这一种江湖之中显得如此突兀。可他神情自如,非但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挑了挑眉, “诸位,借个道呗?” 这话显然再次惹怒了那本就情绪激烈的众人,当下便有人喝道:“你、你好大胆子!劫持了柳青逃跑,竟然还敢回来!” 白玉堂闻言神色不改,甚至连眼神都没往说话人的那个方向瞥上一瞥,只将扇子抬了抬,“哗”的一声展开,“别这么大火气嘛,莫扰了佛祖的清静。”也不知这从来不信佛也不信道的耗子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来的,总之他一本正经,“我今儿来就是为了解决事情,看,为了表示诚意,我连剑都没带呢。” 诸人下意识地就要骂回去,可似乎又都在等别人开口,左右对望着,这么一迟疑,都还未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白玉堂就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这一步踏出,登时就将所有人的话给堵在了喉咙里。 这一步踏出,他身上陡然迸发出一股极凌厉的气劲,嘴上说着连剑也未带,可他整个人却早已成了一柄比画影更锋利的剑,剑锋指处,所向披靡。 众人为他气势所慑,不由得再次退了一步。 白玉堂踏出了第二步。 剑光轻轻地划破水面,水面漂浮的落叶飞花通通退避,让出一条清清楚楚的道。 他步步向前,乌泱泱的人群没有一个人敢挡在面前,甚至无一人敢出声,一进一退之间,人群两边分散,白玉堂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穿过众人,走到了最前方。 他看向阶上诸人,扇子摇了摇,十分熟稔热情地跟人打招呼,“哟,这不是武当的朱大侠,还有林女侠和智南师父吗,很久没见了啊!” 智南微笑颔首:“白施主风采如故。” 朱浩不知为何似乎看他十分不顺眼,“你倒是敢来?” “许久不见,”林风笑得温和,朝旁边指了指,“这位是灵隐寺的通成师父。” “我俯仰无愧,坦坦荡荡,为何不敢来?”白玉堂笑了一声,抬了抬下巴,还是那带笑的眉眼,转头看向通成,他便正了脸色,朝他拱手见礼,“通成师父,柳青之事,给贵寺添麻烦了。” 通成合十回礼,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白施主既然来了,想必是能将事情说清楚的。” “自然,还请通成师父给白某一点时间。” “施主请自便。” “好——”白玉堂长笑一声,豁然转身,衣袂飘舞间,陡然一声断喝:“海潮派孙晨何在!” 他这一声可谓是平地惊雷,宛如划破水面的剑光陡然直指向天,反射出森冷的光:“出来!” 人群一阵骚动,很快让出一条通道来,现出了混迹在中央的孙晨。 孙晨脸色有些难看,眼底有明显的慌乱,却死撑着不肯露怯,见已经被众人让了出来,便扬起下巴,直视着白玉堂,喝道:“我便在此,你待如何!” “也不如何,”白玉堂将他略一打量,既不横眉怒目,也不冷笑嘲讽,只是淡淡一笑,不慌不忙道:“只想问问清楚,你说你见到我与柳青,那么请问,当时我们是什么模样穿着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又往什么地方去了?”他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语气也并不如何激烈,但却似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孙晨困在其中。 “我、我说过了,那时天色昏暗,如何看得清楚?” “既然看不清楚,你又如何确定那人是我?” “我……” “这个问题不答也罢,我倒有个别的问题想问问阁下——”白玉堂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似微笑,似匕首出鞘时那的一抹弧光,“雁荡三杰被杀的那一晚,你在什么地方?”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绿林不乏雁荡三杰的好友兄弟,本就将孙晨视为凶手,如今白玉堂这一问,岂不是坐实了他的罪状?绿林那边登时鼓噪不止,议论纷纷,脾气急的已经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却没有一人敢越过白玉堂,再喝问半句。 而武林那边则相互交换着眼色,静悄悄一片,没有任何人说话。 徒留一个孤零零的孙晨,左右视线一瞥,咬了咬牙,大声道:“我与朋友喝酒,难道还要你同意吗!” “那倒不用,只是白某略有好奇……”他故意拖了个长音,顿了顿,眉峰一挑,扬声问道:“你师弟周琼才死,你就有心情喝酒了?若是借酒消愁,那自然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可据我所知,你们初来乍到,于中原武林并无什么交情,怎么突然就冒出个朋友来?” 这个问题倒是难不住孙晨,他暗暗松了口气,登时理直气壮起来,反问道:“在杭州相识的,不行么?” 白玉堂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接着便问:“行啊,那个与你在摘星楼喝酒的朋友,是叫何为么?” “正是……”孙晨顺口便应下,片刻后脸色陡变,顿时惨白一片:“你、你怎么知道?”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白玉堂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丝毫没有江湖传说中的“修罗”之态,只最后瞥他一眼,便将目光投向武林众人之中,徐徐一眼扫过,缓缓道:“那位何为公子,莫要躲了,现身一见吧?” 众人显然已经有些跟不上他们的思路,茫然四顾,就听人群中有人高声应道:“白五爷,何某无名小卒,不知五爷有何指教?” 众人循声看去,十分默契地让出了一条路,白玉堂视线无阻,抬眼看去,只见一人相貌平平衣饰平平,完全是人堆里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模样。他不动声色地将人反复打量,实在看不出有何出奇,可谁能料到,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翻覆之间,将他们一众豪杰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五爷方才说起,何某曾与孙公子在摘星楼饮酒——是这样没错,我与孙公子偶然相识,甚是相投,见他心中忧愁烦闷,便请他喝了两杯,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白玉堂听着他这番解释,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没有应答;而何为则一副不明所以洗耳恭听的模样,其余在场诸人自然没人敢开口,眼看着便要冷场,忽听一声长笑从后放传来,男子声音清朗,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哈哈哈,何兄太谦虚了,你这无名小卒,本事可大得很呐!” 何为瞳孔微微一缩,神色上终于露出几分惊讶:“柳青……” 众人大惊,比方才白玉堂从天而降更甚,纷纷转头看去,只见一人神情自若,安然站立,正是这次风波的源头——白面判官,柳青。 柳青负手立在众人各色目光之下,毫无惧色,目光掠过众人,扫过最前方的白玉堂等人,朝着见自己无恙而喜形于色的绿林好友们点头颔首,再将转向对自己咬牙切齿好像有着血海深仇的武林诸人,神情间带着几分鄙夷,不紧不慢地冲他们打了个招呼:“诸位好啊,在下不请自来,之前一直没吭声,应该没有打扰你们吧?” 他话音方落,绿林那边已经有人闷闷地笑了起来,看对面的眼神全是不屑与讽刺:刚刚还在喊打喊杀的是谁来着?可眼下这么多武林好手聚集,也无一人察觉这柳青究竟是何时来到这里的,一个个又是哪儿来的信心? 那边自然也听出了他的讽意,顿时露出恼意,有人喝道:“柳青,你好大胆子,竟然还敢回来!” 柳青“哈”的一声,仰天一笑,“我无愧天地,为何不敢!”他目光微冷,朝前踏出两步,逼近众人,“劳驾,借过。” 他话说得客气,脚上却不停,话音落时已走到几人面前,其中一人显然对他这态度已是忍无可忍,眼看着逼到自己面前,登时大喝一声,一掌就朝柳青打来! 刹那间电光石火,人群哄然散开,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间,一人被摔到地上,却不是遭袭的柳青,而是那出手之人被柳青后发先至,一个巧劲就给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柳青神色如常,随意理了理袖子,朝众人扬了扬下巴。 路立刻被让了出来。 ——他这一手武功固然精彩,可也未必有多么精妙绝顶,何以竟让这诸多高手不敢再出一言?只因众目睽睽之下,他既然敢直接出手,就一定是有备而来,谁知道他还有什么后招,在场诸人,谁又肯拿自己去替他人试招? 柳青环视一圈,很满意自己这手达到的效果,再不看地上挣扎那人一眼,沿着他们让出的大路径直向前,路过白玉堂时朝他挑眉一笑,也不停步,随即进入大殿,更不犹豫,衣袍一掀就朝明觉众僧跪下了。 仿佛时间被暂停又拉长,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柳青撩起衣摆、屈下膝盖、弯下腰背、双膝触地——就连地上飞扬起来的尘土都看得一清二楚。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无声无息,却来得惊天动地。一时之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连白玉堂也露出几分惊讶之色,看着柳青跪地的背影,目光微微沉了下来。 “前几日,柳青在寺中,多蒙大师们照应,奈何卷入争端,连累明信方丈无辜身死,柳青无地自容。今日众人皆在,佛祖面前,柳青不敢撒谎——”他的声音由低转高,仰起头,既看向眼前的明觉,也看向他身后的佛陀,缓缓举起了手,“今日如有虚言,便叫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柳青跪地道歉,又立下重誓,实在是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可就在柳青面前的明觉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略抬了抬眼,细细看了看他,便缓缓开口:“你说。” 他旁边的德恩微微握紧了拳头。 柳青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虽然仍未起身,但脊背挺直,气度非常,道:“事情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在下经过浙北的一个县城,城外崩了山,死伤过百,更有近千人流离失所,可县官老儿不肯救济,反而下令紧闭四门不让灾民入城,在下见不得此等恶吏,便趁夜去了县衙,给了那县官一点教训,也算帮了那些灾民一把。” 他才说完一段,殿外院中便传来一声断喝,怒骂道:“姓柳的,谁要听你这些烂事!你以为救了几个人,就能抵消你杀害方丈的罪名了吗!”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柳青脸色一沉,看了看面前的明觉,见他没有什么表示,便缓缓起身,朝他拱手一礼,转身走出了大殿。 他一出大殿,之前那谦卑恭敬之态立刻就没了,径直走到白玉堂身边站定,先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看向声音来处,反问道:“我什么时候杀害方丈了?”他的视线很快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看起来就像是好友久别重逢,可目光里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冰寒,“何兄,你说呢?” 第十五章 将军 “我?”何为愣了一下,满脸茫然,见左右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这里,迟疑片刻,方道:“我与你萍水相逢,当日见你出手帮助灾民教训官府,慕你侠义,故而结伴同游,来到杭州,借住灵隐寺,可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柳兄……我不知你为何要做下此事,难道,真的是为了那部经书吗?” “经书?什么经书!” “难道传说是真的,果然是武功秘籍?” “这柳青真真是狼子野心……” 院中众人再次哄然炸开,议论纷纷,声音或高或低,都在向同伴确认着什么,再转向柳青时,那目光里便不由得多了一分别的味道。 而柳青,突然被何为这样弄出本“经书”来,说不惊讶是假的,但他也是成名多年的侠客,江湖风浪阴谋阳谋什么没见过,面上只有讶色一闪而过,脑子里飞快地已转过许多念头,却是只低低笑了一声,“经书?” 何为长叹一声,看似痛心疾首,面露不忍之色,“你不记得了吗,那日我们与城里喝酒,你喝得半醉,无意间说起灵隐寺中有一部经书,里面记载了一种极为高妙的心法,还说习武之人,无不求得在武学上更进一步,若有机会,哪怕是看上一眼也知足了……” 一席话合情合理,登时,众人纷纷大骂柳青,俨然已找到了如山铁证,要立刻将柳青正法了。 喧嚷中,有人喝了一声:“还不快将东西交出来!” 这话立刻一呼百应,声音更大一层,柳青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忽然身侧传来一声佛号,声音不大,却极为沉稳,随着他这一声,院中鼓噪竟然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通成静静站在原地,不嗔不怒,缓缓道:“寺中藏经颇多,近日也未曾发现失窃,不知何施主说的是哪一部?” 何为登时被噎住,柳青精神一振,立刻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这么空口白牙说了一通,可有半分证据?何况……邀我来杭州的人,可是你自己呢!” 何为眼底厉色一闪,正要反驳,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白玉堂忽然笑了一声,双臂抱起,折扇在自己下巴上点了点,肩膀一动,撞了撞柳青,笑道:“你别问他,他哪儿来的证据?人是不是你杀的,书是不是你偷的,只要找到它不就行了?” 柳青十分配合地看他,眼睛微微睁大,带出几分惊讶之色:“哪儿找?” “那当然是——”白玉堂略微一拖,目光飘远,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顿了顿,折扇在指间一转,随即直直地指向何为:“他的房间。”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一剪蓝衫悄然飘过。 于是何为信口编造出来的所谓“经书”,成功地成为了他们反将一军的棋子,民情汹汹,柳青趁热打铁要拉着何为去他房间对峙,通成就坡下驴,立刻应了,又邀了智南和朱浩带着武林弟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何为房间而去。 至于何为,被裹挟在人群之中,倒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模样——这经书子虚乌有,完全是自己随机应变而来,柳青他们还能未卜先知,提前嫁祸与他不成?只是……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有些不踏实,好像遗忘了什么,他回头看了看依然站在原处的白玉堂,微微皱眉,心里盘算,难道他要等他们走了抄近路去陷害自己?不会不会,他目光左右一看,孙晨留下了,林风也还在,何况,还有殿内的人…… 他这么想着,便也放下了心,大步往前走去。 完全没有留意到,柳青脸上,那一丝势在必得的微笑。 “说吧,你找我做什么?”孙晨见众人皆已散去,先看了一眼仍跟着自己的两位师弟,朝他们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转头看向白玉堂。他不知白玉堂究竟想与他说些什么,但心里总有些莫名打鼓,不知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白玉堂回头和林风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看向他,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沉默片刻,缓缓道:“你师弟周琼,不是雁荡兄弟杀的,当然我也知道,他们三个,也不是你杀的。” 孙晨微微皱眉,听着他这笃定的语气,看着他这气定神闲的模样,一转念又想起方才他那天神下降般的风姿气度,心头登时泛起恼怒之意,冷笑一声,讥笑道:“白五爷真是厉害,刚刚还说我空口无凭,如今自己却想一句话销账了?” 白玉堂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明白这人这怒从何来,但从来只有他笑别人,岂是肯被别人嘲笑的主儿?当下立刻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一句话销账了?这位小孙公子,功夫可以乱练话可不能乱说,你不能自己是个信口开河诬陷旁人的主,就觉得天下人都是这样吧?五爷我行走江湖,可是最讲信用的!” 孙晨被他一席话气得想打人,要不是打不过肯定拔剑就上了,然而他仍旧只敢咬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托人查明白了,雁荡兄弟三人,就是你那位何兄弟杀的。”白玉堂毫不在意地扔出这样足以让人惊掉下巴的答案,也不顾孙晨那满脸的难以置信,续道:“我找到了他们仨住的客栈,据店家说,当天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他们三人,而他们接信之后就匆匆离开了,再之后就死在了外边。 “他们都是粗人,当时接了信直接就拆了,看完信也随便揣了怀里,却把封皮给落在了柜台上。”白玉堂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正是一个信封,“上面的字迹你该认识吧?” 孙晨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嘴角抽了抽,死死地盯着封皮上“雁荡三杰亲启”六字,恨不得将这薄薄的信封给戳个对穿似的,沉默了半晌,方才道:“我与他相识尚短……” “不认得也没事,”白玉堂点头,将信封折起来塞回袖子里,仍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不过我的人又找到了那个送信的闲汉,又请了高手根据他的描述画了像——嗯,你该知道,这类混街头的,看人记人的本事一向不差,你要看画认认吗?” 孙晨仍旧一副不肯相信的表情,但心气早已虚了,看着白玉堂那成竹在胸的模样愈发不顺,怒道:“这全是你自说自话罢了!若真是这样简单明白,那为何旁人查不到!” “因为他们没本事啊,”白玉堂眼角略微带出一抹讽意,十分自然地答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种细碎的事儿,那些江湖高手们怎么搞得来?” 名山大川,问道论战是江湖;街头巷尾,人情纷乱亦是江湖。江湖本就生于尘土之中,高高在上不沾尘土,又如何能懂得江湖? 孙晨被他的回答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到话说,正卡壳呢,倒是身后的一个师弟叫了出来,“既然如此,那三人是谁杀的你就找谁去,与我师兄有何关系!” 白玉堂朝他投去淡淡一眼,眼神并不如何锋利,那人却觉得后脖子一凉,好像有人拿着剑从自己背后抹过去似的,身子一抖,顿时没了声音。 白玉堂的目光从那两人身上掠过,没有什么波动,最后又落到孙晨身上,唇角微勾,缓缓道:“你既然是一门首徒,自然不是傻子。这何为杀了人,却又不告诉你,任由你被误会,自己还缠在你身边——这背后有没有盘算,你还猜不出来吗?” 孙晨胸口起伏几下,可知他心中是何等挣扎。好半晌,方才定下神来,神情冷硬,反问道:“若是按你说的,他另有目的,那么我倒想问问,他的目的是什么,拉拢?可我自有门户,难道还会和他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双目瞪大,脸色已是变了。 白玉堂默默地看着他的神态变化,目光中掠过一丝怜悯,“想到了?” 孙晨嘴唇颤抖,双眼仍是看着白玉堂的位置,眼底却沸腾成了一片惊涛骇浪,“师弟……我师弟的死……” 他身后的两个师弟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惧,却又咬牙忍住,没有说话。 白玉堂将三人反应皆收入眼底,沉吟片刻,放缓了声音,细细道:“这桩事我没有查到,不过可以推测一下。周琼死了,海潮派将来必然会交到你的手上,故而,结交甚至施恩与你,便是掌握了海潮派。琼州孤悬于中原武林之外,不为人所知,自然也就不会引起什么风浪,只要抓住了海潮派,自然就得到了琼州的势力,和这样的成果相比,冒险杀几个人,太值得了。”白玉堂说着,微微一晒,眉眼间掠过一丝锋利,悠悠续道:“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闹这一场,把事情越弄越复杂,对他们而言,可不是坏事啊。” “又是算计琼州又是把这里闹大的……你说得玄乎!”孙晨似乎还是无法接受这套说辞,狠狠一闭眼,高声问道:“他们图什么?图什么!都什么年代了,还想着称霸武林不成?” “是啊,图什么呢?”白玉堂喃喃念了一遍,摇了摇头,眉宇间带了几分无奈与倦怠,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带了几分温和笑意,看起来竟与展昭有了几分神似,缓缓道:“这便不能告诉你了,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顿了顿,突然侧了侧身,朝殿内看了一眼,微微眯了眯眼,“你若还是不信,不如问问里面的德恩大师,你的何兄弟,究竟是个什么人吧。” 孙晨有些奇怪,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顺着他们的目光朝里看去,却不知该看什么——然而就在此时,他赫然发现,原本一直静静站在殿门口的林风,竟然不见了。 另一边,一行人浩浩荡荡,终于来到了何为暂住的厢房,通成与朱浩一商量,便打开大门,派了两个灵隐寺的弟子进去搜捡,其余人则候在屋外——很快,两个弟子就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部书,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通成眼前。 众人瞩目之中,通成接过经书略略一翻,神色有一瞬间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正常,缓缓抬头,扫视众人一圈,“这……的确是本寺藏书。” 周遭一片死寂。 ——众人只当这便是那传说中的武林秘籍,可他却只说了是“藏书”,兴许,就是一本普通经书呢? 毕竟,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 智南一脸叹息之色,缓缓合十,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唯一还笑得出来的只有柳青,他站在铁青着脸的朱浩身侧,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十分安全的位置,看着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何为,挑眉冷笑:“如何,现在才算得证据确凿了!分明就是你自己贪图寺中典籍,杀害方丈大师,嫁祸于我,简直是狼心狗肺,罪不可赦!” “不可能……”何为几乎是磨着牙齿挤出了这三个字来,狠狠地盯住了柳青,“这是栽赃!是你算计好的!” 柳青一派胜利者的嘲讽姿态:“是不是算计好的,你心里有数。” 何为张嘴欲驳,却猛地发现,他无话可说。 说什么?说是柳青提前将书放进了自己房间?可经书是自己先提出来的,柳青怎能未卜先知提前准备。说根本没有经书这种东西,是自己瞎编的?那等于就是承认了自己所说一切皆是嫁祸诬陷,柳青确实无辜。 无论哪一种,都绝不是对他有利的答案。 何为脑子里的念头出现又抹去,任他如何思考也想不明白,这自己信口捏造的经书,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柳青和白玉堂都不可能,难道是…… “……在下一着不慎,钻了别人的圈套,连累明信大师身故,万分愧疚,又担心贸然说出真相会招来更多麻烦,故而沉默至今。”在何为飞快盘算的同时,柳青已经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重新说了一遍,环环相扣,有理有据,“我知众位都认定那夜是在下杀人潜逃,可事实上,正是这何为的同党杀害了两名僧人,劫走了在下,妄图杀人灭口,同时嫁祸给陷空岛白五爷——毕竟,五爷的飞蝗石天下闻名,又与在下交好,实在是一个绝佳的人选。”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柳青看在眼里,续道:“幸得苍天有眼,正当在下即将被灭口的时候,碰见了在附近巡查的武当弟子,被他们救下,容智南大师收留,这才有了今日之事。”他顿了顿,转向朱浩,面色郑重,“多谢朱大侠与智南大师的救命之恩。” 朱浩是个老实人,没他这种编着瞎话面不改色的本事,不好应他,只点了点头。 智南保持着笑而不语的状态。 有他们这一姿态已经足够,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惊叹不已:“原来几位大侠早就知道了,今日是特地设局等着呢!” “武当有朱大侠,少林寺有智南大师,真是我武林幸事!” “这何为真是太狠毒了,为了一己私利,竟然干出这种事来!” 众人嗡嗡不止,有心人侧耳一听,登时坐不住了,人群中炸响一声霹雳:“说来说去,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没一个打算给柳判官道歉吗!” 大雄宝殿内,德恩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怎样的错。 从展昭白玉堂两人脱逃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失控了。 他们不知道王哲早已暴露被他们找上门去,没料到柳青会借机成功逃出,更没有想到,本以为掀起江湖非议会逼得他们百口莫辩,可他们竟然会直接和灵隐寺这边联系上——灵隐寺竟然也愿意信他们! ——为什么还会相信他们?所有的谎言都编织得有模有样,还有孙晨这个来历干净的人证,为什么还是不能打破这份信任? 也许是交情,也许是义气,也许就是“信任”本身。 所以他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收拾人马抽身撤离以保全自己,而不是在接到灵隐寺帖子时一时冒进,一脚踏进这个重重编织的陷阱,如今再想要全身而退,恐怕已经不行了。 德恩合了合眼,定下心神,抬头看向殿外,看见白玉堂一身白衣,站在阳光之下,坦坦荡荡,如一块绝世的美玉,没有一丝瑕疵。 他再转头看向身侧,明觉不知何时已经将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面容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只有那双眼睛被什么点亮了,蕴着大慈悲与大法力,如同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沉沉地朝自己压了过来。 那刚刚定下的心神,不可抑止地再次乱了起来。 “白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五爷什么意思,德恩大师不知道吗?” “老衲与公子素昧平生,如何知晓公子的意思?” “哦,素昧平生?”白玉堂挑了挑眉,眸中有一瞬间的锐芒闪过,“五爷我可是差点死在你那小灵寺呢。” “竟有此事?”德恩大惊,立刻追问道:“五爷是何时来过本寺的?” “前几日我们得了线索往小灵寺查看,谁知那儿埋伏了人马要取我们性命,九死一生地逃出来,怕是多亏佛祖庇佑。”白玉堂抱臂而立,笑意慵懒,却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腥气,“德恩大师却说根本不知此事,佛祖座前撒谎,不怕遭到报应么?” “你……” 德恩刚要开口,就被他立刻截断了话头,白衣的公子放下手,理了理袖子,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目光:“你以为,我们是如何发现王哲和你们关系的?真以为,那天晚上你们之间的勾当,就无人知晓了么?”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武林高人们顿时哑了,好像被人当面塞了满嘴的泥,愣过之后面色立刻难看起来,似乎还想维护一下自己的身份架势,面容看起来都显得扭曲了,左看右看觑着旁人脸色,鼻子里吭哧吭哧喘着气,嘴里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方一看他们如此姿态,焉能放过机会?立刻纷纷开口,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要将这几日、甚至是长久以来的憋屈气一并发作出来: “哼,一个个自诩正人君子,却连一句道歉都不肯说,真是好风姿、好气度呢!” “诶,这你就不懂了,这些君子们的风姿气度可是对着他们自己人的,我等粗人,哪里配得上与他们相提并论啊?” “就是,自己人的委屈是不能轻易放过的,可旁人的生死,又管他们鸟事?” “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对自己对别人,可是两套标准呢,那些个仁义道德之乎者也,咱懂个屁!” 他们唱和不绝,正说得起劲,柳青瞥了一眼朱浩绝对算不上好看的脸色,再瞥一眼依旧如泥塑般面无表情的智南通成,心里盘算着火已经足够,便以手抵唇,轻轻咳了一声。 他一出声,周遭的议论嘲讽立刻停了,他朝他的绿林朋友们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便转向众人包围之中的何为,嘴唇略略勾起,眼底却是一片冰封,“何兄,你还有何话说?” 何为愣了一瞬,随即双目似要喷出火来,双拳紧握,大喝道:“这是诬陷,是诬陷!我根本没有见过这狗屁经书!” 智南抬了抬眼皮,“阿弥陀佛,何施主,慎言。” 何为被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如同胀饱了气的皮球被扎出一条细缝,虽不至于破裂,可气已是不足。他嘴角抽搐两下,有些僵硬地转过了脖子,大声道:“朱大侠,难道你也相信这厮胡言狡辩么!” 朱浩面无表情,依然沉着一张脸,漠然答道:“我只信证据,你若说是陷害,拿得出证据吗?” “根本就没有什么秘籍,要什么证据!” “嗯?可是柳青不正是因为图谋秘籍,才杀人越狱的吗?”朱浩微微眯起了眼,脸色看起来更黑了,瞳孔中开始汇聚起浓重的风云,好似下一刻就要冲破阻碍席卷一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何为一时失言,被朱浩这么一瞪,还未来得及辩解,一旁柳青却也不再给他机会,扬声道:“诸位豪侠,何为他处心积虑,结识在下后将在下骗来灵隐寺,盗取经书杀害方丈嫁祸于我,事后又暗害了两名僧人将在下劫走企图灭口,可谓是心狠手辣!他巧言令色,蒙骗了大家,将我江湖搅得不得安宁,如今真相大白,岂能放过!” “你、你才是一派胡言——” 柳青理也不理,续道:“另外,大家可还记得前几日海潮派周琼及雁荡三杰之死?这几日在下暗中查访,有证据显示,他们都是被何为一伙所杀,目的就是挑拨离间扰乱江湖,好从中渔利!这么煞费苦心,背后所图不小啊!” 这一句可远在意料之外,何为瞳孔猛地一缩,眼底掠过一丝深藏的恐惧,忍不住退了半步,“你……”声音微微发颤,早没了之前胜券在握的架势。 柳青挑眉看他,目光深深,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神几乎击溃了何为的防线,他动了动嘴,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不可能…… ——柳青当然不可能知道千里之外的襄阳城内,还有一只翻云覆雨的手在等着收揽战利品,但从白玉堂的只言片语中他也可以猜到这背后并不简单,只是这话不必明说,何为也不必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简而言之一个字: 装。 而结果很明显,他装成了。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树木掩映之中,突然射出一物,速度极快,直奔柳青面门! 这暗器来得极快,带起的风声却是极小,从众人头顶擦过,竟然很少有人发觉,可知此人功力之高。然而这出手的角度却实在不佳,居然就在柳青他们正对面,被人看个正着。 既然已被看见,那“暗器”自然也就失去了其价值,柳青也好、朱浩智南他们也罢,哪一个是等闲之辈?当下只见柳青袖子一挥,那暗器便被他打落,同时大怒道:“怎的,众目睽睽之下,还要杀人灭口不成!” 这一石卷起千层浪,当下轰然大乱,人们惊的惊,骂的骂,混乱之中不知谁竟然出了手,一条绿林汉子被打倒在地。 柳青一见,哪里还能忍得住,他这一段时间窝囊到了极点,可谓是自出江湖以来最糟心的一桩事,当下喝了一声,袖子一卷,立刻直奔何为而去! 何为没有料到竟会有如此变化,大惊之下,却也不得不迎战。他一出手,身后众人之中竟然接连传来数声惨叫,竟有十余人同时发难,朝身边的人下了手。 一时间,惨叫声、呐喊声、质问声、兵刃声重重叠叠此起彼落,场面登时乱成了一锅粥,方才的同伴拔刀相向,而刚刚还彼此嘲讽的两方,也不得不并肩作战。 “哼,狐狸尾巴总算是抓住了……”朱浩冷冷地看着底下的乱局,目光一一扫过,将那些人暗暗记下,“带的人还不少。”一面说着,一面看了通成一眼,两人视线一对,早有默契,都暗自朝身侧的弟子打了个手势。 仙气飘飘的武当弟子们悄无声息地后退,如流云般散去——片刻之后,他们将和灵隐寺的僧人们一道,占据这周围一切不引人注意却又足以掌控全局的地方,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智南微笑着应了一声,目光一瞥,看向了地下被柳青打落的暗器。 ——那是一枚乌黑的袖箭,箭头泛着森冷的光。 智南看得分明,脸上笑意更深,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手指一屈,内力一吐又一收,便将这不起眼的小东西抓进手里,默默地塞进了宽大的衣袖之中。 朱浩与通成的目光都定在战局中,似乎并没有看见。 第十六章 罗网 望湖楼繁荣依旧,楼下人来人往呼喊不绝,楼上的客房区域,却是别有一番清静。 其中一间房内,卿卿略施淡妆,穿着一身鹅黄衣裳,倚在窗边,静静看着不远处笼罩在如烟杨柳中的西湖,清丽绝俗,身上似乎也笼上了一层云霭烟岚,与那夜风华无限娇媚动人的花魁几乎判若两人。 她一时神思飘飞,直到门口响起轻轻的扣门之声,才回过神来,略微偏头,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进来。” 有人推门而入,进了两步就站住不动,与她保持着距离,低着头不敢看她,只低声道:“姑娘,官府那边有动静了。” 卿卿略微挑眉,却没有转身,“哦,客人到了?” “是。” “很好,继续盯着。”她纤长的手指在窗棂上点了点,停了片刻,又问道:“那俩庙呢?” “外围没有异常。” 于是她便舒了眉,转过身来,微笑着柔声道:“好,你们这趟辛苦了,好好地替爷出了这口气,事后他必然重重有赏。” 那人的声音不由得带了几分雀跃,“多谢姑娘。” “去吧。” 随着关门的咔嗒一声,雅致的上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卿卿转过头,看向那放下了帐幔遮得严严实实的床榻,目光闪动,片刻之后,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又再次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王哲手一抖,差点摔了杯子,抬起头来盯着面前的小厮,满脸不可思议:“你说谁来了?” 报信的小厮手足无措,一副热锅蚂蚁的模样,却是回答得毫不犹豫:“提刑司!” “提刑司来做什么!”王哲腾得站起,来回转了两圈,又是紧张又是疑惑,“他们怎么在这个时候跑来?难道是……替展昭来要人的?”这猜测刚刚提出,又被他自己摇头否认了,“不不不会,又不是我不放人是他们根本没找到人……” “呃,大人,兴许……就是例行巡查呢?”看着自家主子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这小厮试探着提了一句,又道:“不过大人,咱们还是赶紧更衣去吧!” 这话倒是提醒了王哲,他脚步刹住,定了片刻,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提刑司来下面,什么时候提前招呼过……”说着似乎更加确定了,呼出一口气,神色也恢复如常,“不错,是这样,一定就是这样的。”他用力点点头,随后转身往内室走去,“更衣吧!” 德恩神色一僵,脸上那苍老而松弛的肌肉抖了抖,眼底终于显出几分慌乱之色,还未张口,白玉堂忽然大喝出声:“别再惺惺作态了,”他袖袍一卷,人已倾身冲去:“老秃驴,拿命来!”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就连他身旁的孙晨也没有发现半点预兆,看见他动,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却碰上一层无形的屏障——赫然竟是白玉堂周身气劲涌动,径直将他弹开连退好几步,待他站稳再抬头时,那白影已冲入了殿内! 殿内的德恩同样被他这一下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总算有段距离,赚得丁点反应时间,眼底掠过一丝狠色,口中斥了一声,手中及腕上念珠顿时断裂,双掌一推,那些珠子便如骤雨般朝白玉堂迎去,而他自己则借力腾起,立刻往后堂退去。 白玉堂手中无剑,便将折扇一展,正好挡在身前,内劲催持之下,纸扇坚硬如铁,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那些念珠纷纷被挡了回去,散落一地——兔起鹘落之间,白玉堂已逼至德恩身前! 这一刻,两人均身在半空,一进一退,速度极快,而显然白玉堂更胜一筹,右手折扇收回,左手探出,眼看着就要抓住德恩肩膀…… “嗖——” 在两人衣袂翩飞声中,这一丝风声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德恩一直扣在掌心的一枚念珠,被毫不留情地发出,直往白玉堂的眼睛射去! 如此之近的距离,又是如此之快的速度,换个人来必然是眼珠不保,可白玉堂终究是白玉堂,在看见德恩手动的那一刻,虽然尚不知他要做什么,却已在半空中调整身形,身子倾斜,缓了半刻,在这眨眼之间生生地躲了过去。 “砰!” 念珠打进他身后的大殿梁柱之上,深深地嵌了进去。 这一招出乎意料,白玉堂的速度慢了一拍,眼看着德恩已经退至殿后,一转身就要从自己视线中消失,他却并无急切之色,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 千年古刹的宁静再次被打破,数十人混战在一处,夹杂着各种听得懂听不懂的咒骂,兵器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好不热闹。 战团之外,朱浩、智南与通成默然旁观,半晌,智南忽然笑了一声,低声道:“这一场闹剧,到了这里也差不多了吧。” 通成如今虽然代表灵隐寺,但身份地位尚不可与另两人相比,故而闻言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皮,没有接话。 朱浩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前方的一切细节,听得智南说话,果然还是那云山雾罩的老一套,一句背后藏十句,不由得轻哼了一声,反问道:“这就差不多了?我还以为,要等那耗子把这事情说明白才算呢。”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当不当说,片刻之后,还是本性占了上风,又道:“不明不白地让我们演这一出,凶手是抓着了,可这背后的缘故,怕不是他何为一人的野心而已吧?”想起那日明觉给他们的那张纸条,朱浩心头突突着压不住火,又哼了一声,“遮遮掩掩的贼耗子!” “这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是可以说明白的,”智南微微一笑,看向旁边的朱浩,目光闪动,“白施主他如今毕竟已是公门中人,有些话,他就是想说,我们也没必要去听了。” 朱浩:“谁稀罕听他们那些事,我只是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来了又走!” 智南笑意更甚,彼此都是聪明人,江湖上摸爬滚打过来,更背着门派之责,自然清楚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此刻也不过是老朋友间发发牢骚,不必当真。他静了片刻没有接话,忽而想起一事,问道:“我记得,白施主当年差点就拜入武当门下了?” 朱浩一提这事,不禁嘴角一撇,露出几分牙疼似的表情,没忍住悄悄地翻了个白眼,言简意赅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幸好没成。” 智南愣了一下,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怎的?” “他是没入门,可师父他老人家偏偏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后来专门传书邀请夏前辈带着他来山上做客。”朱浩的牙似乎更疼了,每说一句都好像在滴血:“住了三个月,每一天都鸡飞狗跳,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闯出什么祸事来!”顿了片刻,他又想起了一件更匪夷所思的事:“夏前辈居然也不管他!” 老一辈的武林泰斗之间没有什么秘密,他们作为门下看重的弟子,自然也知道许多——比如锦毛鼠白玉堂的师承,江湖传什么的都有,但他们却清楚知道,白玉堂的武学启蒙来自其兄长白锦堂,而真正的授业恩师,则是昔年纵横江湖的奇才,夏玉琦。 而这场收徒,与少林武当都有莫大的关系,是以说起白玉堂,两人都天然地带了几分亲近之意,只是不为外人所知而已。即便是嘴上嫌弃的朱浩,在这风波之中,不也是无条件地相信了他么? 智南想了想自家师父口中夏玉琦的顽童性子,再想想如今白玉堂的模样,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带着一点微妙的庆幸,缓缓开了口:“原来如此……” 严谨刚正的朱浩,与无法无天的白玉堂可谓是天敌,朱浩能忍上三个月,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两人聊了两句,话题就已跑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旁边听着的通成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朱浩被这一提醒,立刻收回了心思,又看了看场下战局,目光扫过周遭,问道:“说了半天,你那小师弟还准备躲到什么时候?” 果然没有瞒过他的眼……智南心里嘀咕了一声,却是毫不意外,也不装傻了,答道:“师弟大了,管不住,”他笑眯眯,跟弥勒似的,掩在袖子里的手摩挲着那枚被收起来的袖箭,朝战团中央努了努嘴,“等等吧,快了。” 泼天的剑光在这一刻出现。 看不见的风卷作一团,裹胁着似真非真的剑势,顷刻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上下左右,剑势无孔不入,伴随着雪亮的闪光,也许会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出现,绵绵不绝势不可挡,就连空气也为之沸腾—— 惊风剑! “呲啦——”德恩的僧袍被这携风而至的剑气割裂出好几道口子,他的身形顿时狼狈起来,后路被截断,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踉跄,刚刚避过林风一剑,耳畔就响起了一个戏谑的声音,让人一听就恨不得一拳砸上去:“哟,怎么不跑了?该不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吧,哎呀我说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呢,乖乖在家待着喝茶赏花逗逗鸟呗……哎哟不对,这种风雅之事,你这满脑子阴谋诡计的家伙也做不来吧?年纪大了就要服老,消停些,不然你看,干了坏事都跑不动,只能干待着让人打,这多没劲呐……” 大殿正中,年纪不比德恩小的灵隐寺高僧们默默地念了一遍经。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风姐这招漂亮,哎呀躲开了,那边那边来一剑!哎呀老秃驴看着胖动作还挺快,不过你躲得了多久啊,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大殿正中,头顶光溜溜的灵隐寺高僧们默默地又念了一遍经。 “风姐加油,快点再来一下!哎哟……”他聒噪不停,听得林风忍无可忍,一剑逼退德恩,冲他斥道:“闭嘴!” 白玉堂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尴尬地抬起折扇,点了点鼻子。 就这么顷刻之间,战局陡然一变! 高手过招,哪里容得分心旁顾?就在林风转头的一瞬间,德恩双袖一扬,竟然还藏有两枚念珠,飞快地朝林风射去! 惊风剑向来以快捷著称,林风眼角余光瞥到,手上却是更快,眨眼间就将两枚念珠凌空劈碎,自己未伤分毫。可饶是如此,她身形也是一阻,德恩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登时跃起,径直撞破窗扇,闯出大殿,逃之夭夭。 林风见势不妙,刚刚追至窗边,却又发现不对,不由得停步看去,柳眉皱起,“你怎么不拦着?” “跑不了的,”白玉堂笑嘻嘻地将折扇一展,十分风雅地扇了扇,“他这么一跑,正好带我们去一口气端了老巢,岂不省事?” “不是小灵寺吗?” “应该是的,不过狡兔三窟,万一还有呢,有备无患呗。” “那倒是……”林风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这种说法,想了想,又问道:“那咱们怎么找他?” “放心放心!”白玉堂一挥手,得意得紧,指了指殿内的香炉,“那天给你们的香已经放了是吧,待会儿把狗牵出来,那可是柳青精心训练的,专门用来追踪,厉害吧?” 两人说着话,并没有察觉到,端坐不动的明觉大师一直默默地看着他们,那如古井般的眼底,竟然出现了一丝欣慰之色,似是正午骄阳照入井中,反射出一抹炫目的光。 另一边,柳青气势如虹,携着一腔愤怒,将何为逼得颓势渐露,他的同伴也被众人合力逐渐控制住,看上去大局已定,已经没有什么意外了。 可偏偏就有意外发生。 柳青与何为战得正激烈,双方消耗都不少,此刻柳青一掌打去,何为似是体力不支,身子一歪,却没有完全躲过,被柳青一掌打中左肩,身子一矮看起来就要摔倒,可未受伤的右手却是微微一动,一枚飞刀倏然射出,瞬间刺中了柳青的腰。 他们之间一直是空手肉搏,谁会知道突然冒出这么一柄兵刃来,还是在这样距离射出的暗器。柳青剧痛之下动作一缓,被何为咬牙忍着肩伤贴身逼近,眨眼间就被他擒住手腕贴至身后,另一把飞刀架在了脖子之上。 柳青疼得脸色都白了几分,被人牢牢制住动弹不得,只得咬牙:“你……卑鄙!” 何为一声冷哼,理都不理他,双眼微红,似乎已经被这一系列变故逼至疯狂,牢牢扣住了柳青,冲着众人大喝道:“停手!再动我就宰了他!” 众人见状,无论是为救柳青而来还是一直看他不顺眼的,都不由得停了手,面面相觑之间,何为属下已经十分迅速地重新集结至他身前。 一时间泾渭分明,两方再次僵持起来。 何为根本没有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喝住他们叫停了之后,目光立刻投向了一直旁观的朱浩与智南,咬牙道:“二位德高望重,没想到竟然也肯与柳青这厮同流合污!” 即使面对如此变故,两人也面不改色,好像根本没把柳青的生死放在眼里,连他血流半身都没有多看一眼,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朱浩便哼了一声,冲他道:“什么条件,说罢。” 何为似是没想到这位武当弟子居然一点场面话都不讲,就这么直奔主题,还愣了片刻,但很快回过神来,也十分干脆地开口:“放我们走,让我们平安离开杭州!” 朱浩鼻子里轻嗤一声,不置一词,智南也不说话,倒是通成抬起了头,缓缓道:“阁下杀了我灵隐寺方丈和两名僧人,还想着能全身而退吗?” “那我就让柳青陪葬!” “哼,嚣张!”朱浩一声冷哼,手一抬,周遭树林里、房屋侧登时冒出二十来人,皆是武当与灵隐寺的弟子,已将他们里里外外地包围了起来。 何为目光一扫,心知硬闯是绝对不成的,更是紧紧抓住了柳青,手中飞刀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别动!你们名门正派的,难道要眼看着柳青死吗!” “那当然是不行的,”智南拨弄着手里念珠,脸上还挂着笑,可眼底却全无温度,“不过在那之前,何施主可否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何为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想想都到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了,便一声冷笑:“你说。”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嫁祸柳施主的?” “哼,那天我本来只想杀这姓柳的,怪只怪老和尚命不好,偏偏要插手保他,那就只好替他去死了。” 通成神情淡漠,冷冷插话:“你不是我师父的对手。” “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一个人了?我们……”他刚刚说到此处,柳青突然挣扎起来,大喝道:“你这卑鄙小人,我当你是朋友,你却包藏祸心!” “各为其主罢了,我倒是没想到柳判官你,竟是如此地——”何为说到此处,故意拖了个长音,目光扫过围观诸人,靠近了柳青耳朵,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出了下半句:“忠、心、耿、耿!” 柳青也回以一声嗤笑,同样低声道:“不然呢?都跟你一样,为着一己私利,就要为虎作伥,搅得天下大乱使生灵涂炭吗!” “就算生灵涂炭,又、与、我、何、干!”在他耳边最后扔下这一句,何为再次抬起头,扬声道:“叫你们的人退下!否则我就杀了他,大家同归于尽!” 精悍的猎犬在前头飞驰,后面林风与白玉堂运着轻功跟着,还有余力聊上几句。 “所以说,这一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是不打算说清楚?” “其实吧,也没有很复杂,大概就是……”虽然相信林风为人,但有些事实在没有必要让她知晓,否则只会害了她,白玉堂想了想,斟酌词句,答道:“何为隶属某个组织,负责在江湖中寻觅人手,本来想拉拢柳青,结果被柳青拒绝了,何为就要杀人灭口。而方丈大概是无意间撞破此事,无辜受害。之后嘛……就是故意把事情闹大,好浑水摸鱼,看看能不能多招揽点儿人。”白玉堂嗤笑一声,又想起一条,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两分,“哦对,估计也还想着顺便除掉我和猫儿吧。” 林风亦是通透之人,知道有些事不便再说,便也没有再追问,沉默了片刻,幽幽一叹,“总有人为这些野心家而死,真是可恨。” 白玉堂将折扇在指尖一转,轻笑道:“是啊,像海潮派的小子,着实无辜,他们这回这见识,可是长得足够了。” 论着年龄,他可比孙晨周琼他们要小,可论起地位阅历,却是远在他们之上。这样理直气壮毫不客气地叫他们一声“小子”,怕是只有他白五爷能做得出来了。 林风回忆起他们走时,海潮派的三人——尤其是孙晨——那茫然无助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有些同情,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嗔道:“你可嘴下留情吧,整日跟展昭混在一处,怎么连他的半点谦和都没有!” 白玉堂“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他?谦和?你是认真的吗!” 林风挑了挑眉,心道他就算有些脾气,跟这白五爷比起来,怎么就称不上一句“谦和”了?但她与展昭相熟,与白玉堂终究是初识,自有分寸,便轻笑一声带过,没有再说。 两人跟着猎犬一路奔驰,没一会儿,白玉堂便“哟”了一声,笑了出来:“瞧瞧,爷还是高估他们了,果然还是小灵寺啊……” 朱浩沉了脸,目光缓缓扫过何为及他的属下们,淡淡开口:“同归于尽?就凭你吗?” 他声音不大,但气势极沉,每一个字都似泰山般压在了他们心头。朱浩名声在外,谁人不知,此言一出,挡在何为前面的人都露出了几分胆怯之色,飞快地交换着视线,隐隐地有了几分动摇。 何为扣着柳青的手又收紧了些,而柳青腰伤还在流血,疼得龇牙,被他死死扣着,丝毫不敢妄动。 朱浩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讽意,再不说话,缓缓迈步,朝他们走去。 通成似乎有些意外,嘴角微动,却是向智南看去。 智南如何不知这个老伙计要做什么,半点也不担心,依旧微微笑着,给了通成一个“无妨”的眼神。 朱浩面前,众人潮水般让开一条道路,他步履稳定,每一步的步幅都一模一样——那是出身名门,朝夕锤炼的结果。 他一路前进,在离何为面前人墙一丈远的地方,忽然停步。 智南眯了眯眼。 朱浩突然拔剑! 武当一脉的功夫,向来是后发制人,不动声色地将对方纳入自己的节奏。然而此刻,朱浩却反其道而行之,这一下来得毫无预兆,众人只听耳畔一声铿然剑鸣,定睛看时,朱浩早已成了一道残影,剑势如虹,从左到右掠过一个完美的弧度,所到之处,惨叫不断,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何为属下剩余的八九人竟瞬间毙命在他的剑下! 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只觉心神巨震——不愧是武当! 何为被众人挡在身后,自然没有成为第一个目标,可他眼见得自己面前展开这一场单方面的杀戮,属下死伤殆尽,心早已慌了,大喝一声“看招”,双掌一推,竟直接将柳青推向了朱浩,而朱浩此刻正朝他调转了剑锋,眼看着就要相撞! 眼见得柳青就要被捅个对穿,可朱浩是何人?眉头微皱,神情不改,手腕微微一抖,剑锋偏离出一个极小的角度,恰好自他手臂旁擦过,没有伤到分毫。 错身而过的瞬间,朱浩左手一捞,已将站立不稳的柳青搀住,将人全须全尾地救下,总算是放下了心,至于何为么…… 何为推开柳青借机转身就跑,而在他身后,两名武当弟子双剑齐出,剑光霍霍,齐齐朝他刺来。 何为一声低斥,竟是不闪不避,迎面冲上,却是在即将接触的刹那扬手,只听“嗖”的一声,竟然又是一枚暗器自袖中射出,那两名武当弟子训练有素,虽惊不乱,一个剑势不改仍然直指何为,一个扬剑就朝那暗器劈去。 “砰!” 一声大响,呛人的烟雾瞬间炸开,瞬间吞没了何为三人的身影,众人没想到他竟然放出迷烟,顿时暗道不妙。 果然,在不断地咳嗽声中,何为的身影腾跃而出,轻轻松松地绕过两名弟子,朝远处跑去。 众人再想去追,却已来不及了。 除了那一剑。 那一剑无声无息,没有人看见它是从何处来的,也没有人能看清在它平稳而笔直的路线中又藏了多少后招,似如烟杨柳随风摆动,似天际流云无迹无踪,似万千银河倒悬空中,那一刻,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被那黑沉的剑身收拢,然后绽放出最夺目的光华! 何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一道黑影,还未细看,一抹彻骨的寒意就悄然地擦过了他的脖颈。紧接着,他在半空中尚算稳定的身躯突然就歪了一下,然后如一块烧焦了烂石头,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鲜血无声地在地上漫开,他还睁着眼,失去生机的眼球上映出一人颀长身影,轻轻地落在了一旁。 满场寂静。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何为摆脱包围,又在转身之间被人一剑毙命——无论是柳青与何为的酣战,还是方才朱浩猝然出手的霸道,都及不上这一剑的风采夺目。在他之前,任凭群雄并起百花争艳,可他一旦出现,一切就都成了背景,只余他昂然独立。 可这个人丝毫没有被众人瞩目的自觉,将手中黑金长剑收入鞘中,顺手拍了拍自己身上朴素的蓝衫,朝着朱浩一拱手,笑容温雅,“朱师兄,展昭有礼了。” ——展昭! 似清水滴入滚油之中,顿时炸起霹雳一片。众人嗡然议论开来,惊愕之余,却又不禁透出几分理当如此的感受来:原来是他,果然是他,自该是他。 朱浩与他未曾见过,但却是神交已久,当下将人上下一打量,只见得衣着素净,背后背着不知什么东西,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手持巨阙,身材挺拔,正气凛然,端的是清风朗月,苍松翠竹,十分合他眼缘。于是神色放缓,点了点头,收剑回鞘,拱手回礼,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展南侠,久闻大名了。” “师兄谬赞了,”展昭低头,谦和有礼,抬眼朝后方的智南递去一个默契的眼神,目光又转向柳青身上,“柳兄可还好?” 柳青按着自己腰侧的伤,呲着牙翻了个白眼,“你看我好不好?” “柳兄受苦了。” “呵呵……泽琰说得没错,果然是个黑心的货……”低声嘀咕了一句,柳青朝他十分夸张地一笑,“还好还好,多亏展兄来得及时。” 展昭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温良一笑,“之前有柳兄和朱师兄在,哪里轮到在下出手,不过是捡了个便宜而已。” 朱浩性子直,懒得与他们打机锋,径直插口道:“南侠过谦了,眼下何为已死,柳青身上的冤屈也洗脱了,这还多亏了南侠相助。” “正是,这边事已告一段落,在下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展昭再次拱手,这次却是向着面前众人,扬声道:“诸位,展昭告辞了。”说罢,目光又落在柳青身上,朝他微微一笑,“玉堂还等着我呢。” 柳青:“……” ——等就等呗,关爷什么事? 柳青目送着展昭身形一晃,两下就消失在视线之中,耳边听着众人啧啧赞叹着南侠风姿,不由得陷入了莫大的疑问之中。 第十七章 尘埃 白玉堂并不知道展昭在灵隐寺内一剑动八方,露了个脸就拍拍手将烂摊子扔下自个儿跑了,他与林风跟着柳青精心调教的猎犬,循着气味追着德恩回到了小灵寺,潜伏在寺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 林风的意见很简单,小灵寺内深浅不知,不知该藏着多少人手,而他们只有两人,且看住了人,看看情况再说。 白玉堂虽素来气盛,却绝对不是一味蛮干的莽夫,点头同意,却又想起一事,便托林风盯着,自己抽身退开,往某个房间潜去。 德恩钻进佛堂里面不知干什么,正好让他去闯个空门。按照展昭跟他说过的路径,他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找到了目标,确认屋中无人之后,十分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了门。 这是德恩的房间。 屋中陈设与那夜展昭所见并无不同,白玉堂看了一圈,意味不明地“啧啧”两声,随后十分果断地朝床榻走去。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白玉堂从德恩床底下摸出那个包袱,捏着鼻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再次感叹这句话真乃至理名言。 ——德恩当日追杀了他们一路就为了找回这包东西,可他千算万算也想不到,这东西就被展昭藏在他的床底下,直到今日,才被白玉堂优哉游哉地取走。 白玉堂将包袱背在身上系紧,又将屋子仔细察看一番,没有再发现什么机关暗室,这才摇着扇子,顺手从他桌上揣走俩橘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另一边,德恩他们也有了动静。佛堂的门打开,德恩已是改换了装扮,穿成个员外模样,戴了一顶假发,身后跟着扮作十来个家丁模样的手下,匆匆往寺外走去。 林风潜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的动作,估量着武功高低,同时也做好了随之转移的准备。 正当此时,她忽然眉头一皱,极为敏感地发觉出了空气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下一刻,雪亮的剑光自德恩身侧蹿出,快如闪电,猛如奔雷,只一剑挥出,血光冲天而起,德恩的左臂已被生生斩下! 这一剑来得太快,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锋刃划过皮肤切断筋骨,却连痛觉都来得如此迟钝。德恩被鲜血扑了一头一脸,直到那条熟悉的臂膀落到地上,落进他的眼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迟来的疼痛百倍千倍地侵袭了他身体的每一寸,混合着惊讶与恐惧,他张大嘴,发出垂死一般的哀嚎。 “啊……啊——嗬、啊啊啊啊啊——” 这一剑惊天动地却又无声无息,直到此刻,他身后的属下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纷纷呼喝起来,涌上前将人团团保护住,警惕地看向四周,却发现,四周除了风拂林梢的动静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什么人,藏头露尾的算什么好汉!出来!” 不知是气愤还是紧张,亦或是二者兼有,他们叫嚣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理所当然的,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德恩强撑着站稳了,满头冷汗,喉咙似乎被人掐住,只能发出沉重而干涩的喘息,自然没有余力再去分析眼前的情况。众人左等右等等不到回应,四周又全无异常,阴冷的感觉爬上他们的脊背,即便身在佛寺——如果这地方配得上这个称呼的话——也仿佛置身鬼魅群中,叫他们不得不慌。 “刚刚、刚刚是什么人……你们看清了吗?” “没、没有,就看见个影子飘过去……” 远处窥伺的林风听着他们战战兢兢的对话,默默地笑了。 他们没有看清,可她却在远处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那是精心计算过的一剑。出剑的时机是在他们刚刚走进园林的第一个弯道,弯道处草木葱茏,视野受限,足够隐藏自己;出剑的角度在德恩的斜后方,是他视角不及之处;而出剑过后,完全不用更换方向,大可直行纵跃,再次潜入对面的草木丛中。 这一剑出其不意,速度极快,就在眨眼之间,难怪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现。虽然不知对方身份,但总归是友非敌,林风回想起那一刻的惊艳,心中已有了计较。 “啪!” 佛堂的檐角突然传来一声脆响,众人如惊弓之鸟般纷纷转头循声望去,还未看出什么,却又听见后面传来两声闷响,这一看登时心胆俱裂——最边上的两个同伴,就在他们转头的那短短一刹那间,被人割断了喉咙,倒在了血泊之中。 “谁、是谁!快出来!” “一定跑不远,快搜!” 众人惊骇之余,也被激起了几分胆气,叫嚷着就要四散搜索,却有一声怒喝传来:“给我站住!” 回头看去,却是断臂的德恩。最痛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他缓过神来,大脑也开始运转起来,只见他满身血污,如同从地狱中爬出似的,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扫过两具尸体,又看向自己仅存的手下,冷笑道:“对方不肯露面,说明实力不足以和我们正面对抗,只能这样一击而退,目的就是想要拖延时间等待帮手。你们却还要分散,岂不是正好顺了他的心!” 他喘了两声,疼出来的冷汗和溅上的鲜血混在一起,在他脸上混合成一幅诡异而丑陋的画,“别浪费时间,立刻撤退!” “是!” 一行人立刻整队,两人开路,两人扶着德恩,余下的人护卫在两侧及队尾,刀兵出鞘,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快步向前走去。 走不了两步,忽然侧面风声大作,一株低矮的灌木凌空飞来,一下子就砸进了他们队列之中。 众人连忙防备,伸长了脖子往前望着,还未看清楚前方有什么,忽然后方又传来一声惨叫,再回头看时,却只瞥见一个青色的影子,和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不、不止一个人……”不知是谁喃喃念了一句,恐惧已如一顶巨大的斗篷将他们通通笼罩了起来,话音刚落,那青影消失的方向忽然射出几样东西,有人一直防备着匆忙拿刀挡开,有人未曾留心,登时嚎了一声就被打倒在地。 仔细一看,那也不是什么暗器,只是一截被削尖了的树枝。 众人的脸色难看起来——还有时间削尖树枝做暗器,说明对方已将四周的地形摸清看透,准备充分,那么这一路上,还会有多少袭击等着他们? 白玉堂剥开橘子,往嘴里塞了一瓣。 他藏在不远处的屋顶之上,心情颇好,甚至想要哼个小曲儿。 旁观者清,他回来的时候林风已不在原地,只好寻踪跟上,却不料竟然看见这么一出好戏。德恩一行人虽然人多势众,但却被两面夹击,而那两人,虽纤纤弱质,却抵得千军万马——只不知这两人是怎么联手起来的,素不相识,也不知对方身份,说不定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竟然就有这般默契吗? 他这么想着,又吃了一瓣橘子,咂了砸嘴:不够甜,没有上回猫儿买回来的好吃。 另一边困兽犹斗,德恩忍着伤,喝止了众人的骚动:“慌什么!自乱阵脚,是要把人头拱手相送吗!还不快离开!等着他们人手齐了,就真走不了了!” 白玉堂远远地听在耳中,又咬了一瓣橘子,嘀咕道:“你们现在也走不了……” 他这话自然没法传进德恩眼里,但德恩很快就会知道他的意思。一行人好不容易重整旗鼓,没走一会儿,开路两人就停住了脚步。 有人拦住了他们。 一身素淡青衣,长发披散,只用一支木簪别住,咋看之下与寻常农家女子无异,可再一细看,她手中却握着一柄短剑,剑鞘有些陈旧,似乎多年未曾更换或是保养过,那面容却是熟悉,清丽无双,正是颜雪。 “颜姑娘?”眼前人熟悉却又陌生,德恩叫了一声,反复打量着眼前之人,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难道,刚刚那伺机而动果决又凌厉的人,竟然就是她吗? 此刻的颜雪,文静之下是漠然、是沉稳、是不容动摇的坚毅,哪里还有他所熟悉的模样? “德恩方丈,”颜雪抬眼,清澈的眸中似有剑光一闪而过。再次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她声音清冷,声调淡淡,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你我做了多年邻居,却不想今日兵戎相见,可知世事无常。” 听到她如此直白的战书,德恩只觉伤口似乎被人浇了一锅热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就连喘息也更重了几分——她怎么能够这样平淡又漠然地陈述出刚刚步步为营断臂杀人的事实,他们相识多年一直相安无事,现下竟施展出如此狠厉的手段,究竟是…… 刹那间电光石火,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名字,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嘶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在下颜雪,没什么本事,只粗通几分武艺,有一剑傍身。”她手指在陈旧的剑鞘上轻轻摩挲过,抬了抬眼,却是越过众人,朝他们后方看了一眼,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德恩,续道:“蒙昔年江湖同道不弃,赐与‘雪仙子’之名,与惊风剑并称,实在愧不敢当。” 德恩喉头似乎被什么哽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隐匿江湖多年的雪仙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住着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知道的那一刻她已与自己为敌,而且还偏偏卡在这要命的时候…… “仙子过谦了,”他脑海里的念头尚未转完,后面忽然传来一声长笑,笑声中英气十足,“仙子风采万中无一,能与仙子齐名,是林某的荣幸。” “风雪双剑……” 这个声音德恩一听便知道了,阖了阖眼,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来,一颗心却似沉入谷底。 一身劲装的林风出现在他们后方。 隔着众人,林风与颜雪遥遥相对,相互打量着彼此,看着与自己齐名十余年的对方,眼底心里,都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欣赏与亲近之意。风雪双剑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样一个谁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德恩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穷途末路的癫狂,“好、好、好!二位拦我去路,看来今日无法善了,那就让我见识一下,风雪双剑的本事吧!” 他话音刚落,后方的林风已经铿然拔剑! 剑势如狂风席卷而来,几乎一眨眼就已将后方四五人笼罩于剑影之下,林风身形矫健如鹰,冲到近前,锐不可当,惊风剑反射出雪亮的光芒,已经与他们交上了手。 而前方,颜雪飞身跃起,如西王母座下青鸟,灵动轻盈,素手轻晃,袖中又射出三枝被削尖的树枝,一个“噗”的一声射入当先一人心脏,另外两个也将旁人阻了阻,这么一个刹那,她已逼近敌方,破雪剑无声地滑出剑鞘,掠向众人脖颈。 双剑各战一团,利刃剑光霍霍,持剑人身形飘飞,如繁星、如乱雪,远远望去,竟然不觉凌厉,反而煞是好看。 白玉堂远远观望,兴致勃勃,啧啧赞叹。手中的橘子已经吃完了一个,突然身体一僵,反手就将果皮扔了出去。 身后风声轻响,男人含笑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我的五爷,垃圾可别乱扔啊。” “扔你,那就叫物尽其用。”白玉堂瞥了来人一眼,“来得好慢。” 来者正是展昭,轻轻落在他身侧,笑道:“来得巧就行,”微微偏了偏头示意,“你的剑。” “给爷背着,”白玉堂懒洋洋地剥开剩下的一个橘子,朝下面努了努嘴,“反正也用不上了。” 展昭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见林风与颜雪两人与德恩他们激战正酣,地上已经倒了几具尸体,看起来她们占了上风。 “你倒是会偷懒,就这么看着么?”展昭笑着瞧他,被白玉堂看准时机塞了一嘴橘子,差点咬到舌头:“唔……” “急什么,爷这是在掠阵。你也别去,伤还没好呢……”白玉堂看着展昭模样,心里好笑,指了指下面中央的德恩,挑眉道:“爷跟你打赌,这厮一定会先跑的。” 展昭细细看了看,这才发现德恩竟被人斩断了左臂,不由得“咦”了一声,“他的手?” “哦,那个啊,”白玉堂嘴里塞着橘子,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就像只存粮的松鼠,口齿也不那么清晰了,“我没看见,估计是雪姐姐做的,她来得早,说不定一直替咱守在这里呢。” “原来如此,那真要好好谢谢她。” 这个橘子似乎比之前的甜些,白玉堂吃得起劲,又掰了一瓣塞展昭嘴里,“哪儿那么多虚礼啊,跟她还客气什么?” 这么不见外么……展昭一面嚼着橘子,一面心里盘算着,眼睛盯着下面战局,见德恩逐渐地从中央移到了边缘,而林风颜雪两人,似乎都没有发现这细微的动作。 他皱了皱眉,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诶,咱们下去了吧,早点把事情了结,”他转头看了眼,见着他背上的包袱,“你把东西取出来了?” 白玉堂点头,“嗯,顺手取了,免得夜长梦多。” “那就好,”展昭忽地低头,张嘴将他手里最后一瓣叼走,不等他有所反应,已跃下屋顶,朝他们掠去,“我先过去了。” “喂……”白玉堂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刚他似乎不经意留下的温热触感,那一丝热度似乎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脸上,连耳朵都红了。他僵着动作,盯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才低低骂了一声,“混猫……” ——那可是最后一瓣橘子啊…… 德恩看着自己的属下一个个倒在双剑之下,心下越来越慌,那悄悄移动的脚步也不由得快了几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他这次能够逃出去,总能…… “德恩方丈,这是要去哪儿啊?”头顶突然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德恩大惊之下抬头看去,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蓝影,紧接着胸口一重,人已倒飞而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不知是不是跟白玉堂一起相处久了,就连展昭,处理问题的方式都变得粗暴起来了。 不过这时候可没人在他耳边念叨什么规矩,展昭一脚将德恩踹倒,确定了他短时间内没办法再跑,便拔剑出鞘,加入了战团。 林风颜雪二人本已占了上风,此刻展昭加入,更是如虎添翼,稳扎稳打收割敌方的同时,还有闲暇招呼几声。林风横剑挡下一人,手腕一抖,便将他朝展昭的方向推去,同时笑道:“我还当你不打算过来了呢。” “哪儿能啊,总不好一直麻烦风姐。” 破雪剑是短剑,虽然快捷灵动,可举手之间却难免沾上血迹,颜雪一脚踢开一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口,微微皱眉,暂时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展昭。 只见展昭巨阙沉沉,没有使出太多花巧,可即使是最基本的劈砍招式,在他手中也具有了极快的速度及准度,如汪洋波涛一般,威势之下,无人可挡。 不愧是南侠……心里念了一句,颜雪再次持剑而上,开口道:“南侠安好,泽琰呢?” “雪姐姐辛苦了,我在这儿呢!” 声音由远及近,白玉堂的身形一晃,手中折扇又快又准地敲在了一人脑门之上,紧接着伸手扣住他头颅,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就已扭断了他的脖子。 展昭似乎早已习惯他从不留情的方式,目不斜视地将巨阙送入一人胸口。 颜雪仍是一脸淡漠,视而不见,破雪剑划破空气,毫不犹豫地掠过对方的喉头。 唯有林风多看了他一眼,只见这翩翩公子游走于众人之中,手指折扇,似游戏花丛一般,可所过之处落花狼藉,眨眼已要了两条人命。 展白二人之前在小灵寺的追杀之下都有受伤,战力自然受到些许影响。可眼下是四人联手,几乎只是眨眼,德恩的属下就已解决干净。 林风收剑回鞘,再次环视一圈,确认没有漏网之鱼,看了倒地不起的德恩一眼,很自觉地留在原地,没有上前。 颜雪从怀中掏出一张素绢,将破雪剑轻轻擦拭干净,这才收了起来。 另一边,展昭白玉堂则已到了德恩面前。 德恩被斩断一臂,本已重伤,又吃了展昭一脚飞踹,此刻脸色苍白,形容狼狈,看起来随时都要断气,却仍在挣扎着,半撑着身子,看着他们两人,面上满是恨意,别过头,一副咬死不说话的模样。 “唔,我猜你是不肯交待的,对吧。”白玉堂上下打量着他,挑了挑眉。 德恩一动不动,昂着下巴,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你也不用装,该知道的,爷已经知道了。”白玉堂摇了摇扇子——那扇子干净完好,一点没有刚刚还是杀人利器的模样——“无非就是,你与那何为在江湖招兵买马,而那知府王哲,则贪污受贿筹措银两,目的么,自然就是……”他语气顿了顿,缓缓蹲下,身子微微前倾,贴近了他的耳朵:“——襄阳。” 德恩猛地瞪大了眼,忽然,面上闪过一丝决绝,仅剩右臂猛地伸出,朝他背后的包袱抓去。 白玉堂并未将这垂死挣扎放在心上,反应极快,伸手去挡,谁料德恩半途反手,指间银光一闪,狠狠地划过他的手背—— “嘶——” 白玉堂手背一痛,顿觉一阵湿热,眉宇间戾气一闪而过,重重一掌,朝德恩毫无防备的胸口拍下! 德恩被这掌力打得向后滑出好几丈远,“砰”的一声,后背砸在道旁树上,一大口鲜血喷出,再也没了动静。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展昭在他身边,也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却听见了白玉堂的声音,脸色一变,急道:“怎么了?” 白玉堂按着手背站了起来,手背上鲜血淋漓,却是被德恩这垂死一击划伤了。 “怎么搞得?”展昭看得眼皮子直跳,捧着他手细细看了半晌,生怕伤口太深伤到筋脉。白玉堂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但也看他着急的模样,心中却是喜欢,一面呲牙叫疼,一面安慰道:“没事没事,皮肉伤,就是疼了些,但是你看,”他手指不安分地伸展运动,“没伤着筋脉。” 展昭看着这鲜血淋漓的模样,皱着眉不说话,“呲啦”一声,撕下一块干净里衣,替他细细地包裹起来,还不忘喋喋道:“待会儿回了城,再去灵隐寺讨一些好药来,手上的事,可不能大意了。” “讨什么啊,我们自己带了有……”白玉堂才开口,就见着展昭黑沉的脸色,默然片刻,服软了:“好好好,你说算,要就要吧。” 这厢他们俩旁若无人地说话包扎,那边林风颜雪二人站在一处默默看着,林风忽然低笑了出来,“真不知道,那些说他们不和的传言是怎么出来的。” 颜雪微微一笑,神色柔和了些许,轻轻道:“他们这样……真好。” 林风转头看向颜雪,斟酌了一下词句,道:“久闻仙子大名,今日有缘相见,不如一同回城,小酌几杯?” “也好,”颜雪点头应允,既然已经决定与那三年挥别,自然不会拒绝,又朝那两人瞥了一眼,轻笑道:“走吧,不用管他们,由他们腻歪去。” “好。”林风答应一声,忽然觉出几分不对来……她刚刚说什么来着,腻歪? 询问的眼神看向颜雪,颜雪却并未注意,已经转身离开;目光再落到那两人之上,只见他们相对而立,白玉堂安静地伸着手让展昭包扎,展昭也十二分的耐心与仔细,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替他们披上一层金光,地面之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处,分也分不开。 林风眨了眨眼睛,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这个腻歪,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四人各做各的,没有人再去看德恩一眼,自然也就没有人看见,他仅剩的右手掌中,那落下的一枚小刀,和那刀身上隐隐泛着的淡蓝光华。 杭州之乱,自此终结。 江湖之事,灵隐寺牵头善后,对外称是何为图谋寺中经书故而杀人嫁祸,算是给了武林一个交待。 劫后余生的柳青在望湖楼大宴宾客,以答谢众人不远万里的相救之情。是夜,楼上人声鼎沸笑语不绝,江湖意气融入这一城山水,为这月下西湖更增色三分。 至于德恩与小灵寺,本就没什么人知晓,自然隐下不表,朱浩亲自带人来收拾了寺中残局,之后本想一把火烧个干净,后来还是改了主意,由灵隐寺接收。 于是轰轰烈烈的一场热闹,就此收场。城中百姓茶余饭后,除了唾沫横飞地说着那场“血战灵隐寺”的故事之外,还有人拍案大骂贪官污吏,说善恶有报,这知府王哲总算被上头摘了乌纱,可算是为百姓出了气。偶尔还有人唏嘘,说画舫上的文姑娘神秘失踪,一定是与谁谁私奔去了,杭州又少了一位美人…… 每一日都有新鲜的故事,毕竟事不关己,过去的事很快就被人抛在了脑后。比如,没有人注意到有三个年轻人,满身萧索地护送着一辆灵车,黯然离开杭州,结束了他们这一场中原之行。 再比如,没有人注意到有一辆朴素的马车辚辚出了城,离开城门的时候,一只素手撩开车帘,车中人最后朝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深深,嘴唇微微开阖,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城门口,两人牵着马缓缓走着,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官道之上。 展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神色轻松,“这下,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人生似尘埃,世事却如风雨,哪有落定的时候?”在他身侧,白衣的公子长笑一声,还缠着纱布的手将缰绳一拉,利落地翻身上马,“走了,回陷空岛!” “等等我!” 双骑并辔,绝尘而去,满身皆是少年意气,正是属于他们的最好时光。 第二部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